正文 (8)海心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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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没有停止的意思,在这连星星都看不见的深夜里,冰雹无止息的砸进阴郁的海,大片大片打着圈的旋涡和海浪在烟青色的天地中来回吞覆,搅动着木板和帆布的残骸开入海底,无数人类的海船随着水流在海面上互相撞击。
颜色种类繁多的水鸟结队绕着琉璃宝塔飞行,盘旋在三重的琉璃瓦之上,向风暴里投掷着石块和木桩,巨大的鲛人孤旋于烟青色当中的风暴之上,须发贲张,湛蓝清澈的双眼像巨大的冰块,对她憎恨的陆地泄下千重寒意。
那里染上了名为人类的疫病,对着万物举起了屠刀。
蓬莱阁当中的某人正在念动咒法,从水中凝聚出许多拉起弓箭的士兵,水做的长箭划破长空,朝那鲛人射去许多纤细的水蛇,为首的一条浅蓝色的拖着长长的尾巴,尾巴点起的水花结下浓重的冰霜,她用这尾巴抽打在鲛人的身上,留下一道道冰凌,一只赤发如火的金乌拖着燃烧的羽毛闯进风暴中,用利爪在鲛人的身上撕下一大块血肉,放在嘴里。
“好腻的鱼生啊!如果有梅子酱油倒是不错!”他感叹道,他一贯喜好吃鲜鱼,如今有这等美味,自然冒死也要来尝尝了。那鲛人朝他挥出手臂,他振翅飞起,离开了那里。鲛人忍着剧痛,冰块般的眼睛变成樱桃似的鲜红色,非人的尖啸声从她的口中传出来,立即盖过了这世上所有的声音。
在那天地间唯一听的见的声音里,鲛人的歌声只有一个音色,穿过又高又空的穹宇,没有人类乐器的任何华丽音色,却有着人类也仿不透的寒冷凄凉,听的人心中都被抹上一层无法敷热的悲凉,在那凄凉的歌声里回荡着的是被粉碎过的青天碧海,是被破坏过的深远陆地,是她压抑已久的残忍欲望,是用风暴搅碎这单一无味的现实,是让天地回归初始。
那里蔚蓝深邃,没有人类。
死里逃生的客栈伙计们惊慌的抬头,之前在那风暴中,他们死死的抱住断裂的横木、帆索、甚至是折断的船舷,连手被割破了也不敢放,现在终于犹豫着松手,在船板上摸着可以抓的东西,小心的走动着,朝远处望着。
纪文程一辈子都不曾见过这种场面,那些水中的动物,都像听了谁的命令似的,展现出如人类军队一般的团结性,就说那冲锋的水鸟和水蛇吧,你让训练有素的士兵上,他敢上吗?
真是开眼了,开眼了。
他就知道跟着那凤凰出来不会让自己亏本,等到风暴小了,再把小船开去鲛人的身边看看,看看能不能捞到什么宝贝,等回去后,就把船板的一侧弄破,装作也有幸参与了战斗的样子,把此行的费用找掌柜的报销。
“离这里远点,我掏了她的蛋!”一声尖细少女的声音打破了他的计划,他急忙回过身,就看见不远处的海面上,那小女孩抱着一个长着青色鳞片的动物蛋,一脚踏上了甲板,“快把船开的远远的,我们回家!”
“你说你掏了什么?”纪文程撇了撇多天未洗的胡子,不相信的看着她。
“她的蛋啊!”少女单纯无辜的笑着。
远处的天空忽然哄起雷鸣,降下造型狰狞恐怖的云团,不断的相互堆积,橙色的闪电连片轰鸣,凶猛的怪浪无情的拍击着通红的海面。
远远的,有不止是仇恨的压抑。
天空中突然出现那鲛人的眼睛,挥手打碎了小船,船上的人全都跳到了水中。
“你也要拿走我的孩子?”那声音好听但凄厉,一字字震颤在空气里,铺满天斗的寒霜下,面庞清秀枯瘦绝望的鲛人抄起浪花,把那小船打的粉碎。
泡在水里的纪文程像被棒子敲了头一样的,望着已经碎的看不出是船的爱船,久久不能平复,他望着打开翅膀跃入空中的白桃,心里一万个麻卖批。
“你好好的掏了她的蛋干什么,找死吗?”
那头发披散的鲛人把手化成冰锥,一下把白桃的胸膛刺穿。
带着法力,白桃的身影巨震,绽开的鲜血染尽衣衫。
她抬手握住了那双变成冰锥的手。
“你的丈夫早已经死了,元汐。”白桃大声的问,“你日复一日的下着蛋,守着你丈夫的遗体又有什么用?”
“不,不,”元夕的眼睛又变成寒气闪闪的冰蓝色,清澈而无奈。
“你自知你的丈夫便是这碗灯油,已经被人放在这里多年,日夜照亮蓬莱海几十里,益民无数,而你待在这里名为守丧,实际每日掀起海上的风暴,严重危害这附近的人和水中的动物,除了感天动地,一无用处,这水府里的不说什么那是给你面子,我又何必给你面子!你本是无辜的善良生灵,本来心中都是有着无辜二字的,休要因贪杀业而堕了修行,悔恨不及!你要待在这里一万年,也得是这个结局,我不忍,就先给你一个结局!”
元汐含泪深深啜了一口冰凉的空气,用极其空灵的声音说道,“无辜一词说的好,我和我的丈夫本是蓬莱海中无辜的生灵,他被落水的海员引去相救,却意外落入他们的手中,等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人剥皮去骨,熬成一碗日夜照亮大海的灯油放在这里,去温暖那些人类,可再无半点光亮给我,我日日想念,日日下着蛋,却怎么也听不见里面有小鲛破壳的声音,且去了,只留我一人活在这世上,却是为何,为何,我们当真都是无辜的生灵啊……”那悲哀自她的胸膛中涌出来,单薄的身体仿佛再也承受不下去一般,她抱住白桃,眼中滚滚落下的泪在空气中就凝固成一颗颗小小的青盐,闪烁着鳞片一样小小的光泽,化入她胸口的伤口,只一点便把伤痛去除的干干净净。
“当真是无辜的生灵啊……”
天青色的夜幕下,海水上烈火熊熊,冰雹无止息的砸在橙色的海里,那鲛人的气息一滞,这一瞬的时间与气息仿佛被一刀斩断了,泪水浑圆成珠,奇迹般的驱散了漫天乌云,大海恢复了平静和清澈,在纷纷洒落的青盐里,一潮一潮有节奏的呼吸着。
“真干净啊,这天下,”她苦笑,眼瞳干净而清澈,“竟没半点我族的栖息之地,没有他,我族算是亡了,要蛋你拿去便是,想要救人,却是没有!今日一别,你还是百鸟称王的凤凰,我却是无一同伴的徒活残魂而已,既不同道,何必苦劝!”她的身影揉碎在柔和的白光里,不胜悲哀的笑了笑。
“你也是无辜的生灵,你的心也太软了,那是我族的事情啊……”
她的脸色清冷而决绝,眼中滚滚而落的泪水砸到海中,每一次都把那海水洗的跟脱了层皮似的那么干净,带着层无法弥补的伤痛轰鸣在天地之间。
白桃拔了根头发,藏在身后,默默的画起来,许久,那蛋竟一点点破开壳子,从里面爬出小小的鲛人来,长着一半人的样子。
“小鲛。”她那空无一物的寒冷眸子里,有一点温热的东西,一点点渗了进去,她托起那只地上的小鲛人搂在怀里,“娘护你周全,娘保你无事。”
她看着她含笑而泣的样子,一丝歉意涌上心头来,望着她们母子说道,“其实,你还有一子尚在人间,在京城中,至少,一个月前确实在京城……”
“怎么会……”她眼中的颜色更烈,“是啊,先夫去前,我们确实丢过一枚蛋,不过那时我们并没在意,那孩子如今在哪里?可还活着?”她说,久久之后,又低下头来,“白掌柜,如能相遇,能不能帮我告诉他,她的母亲,如今还在这蓬莱海上日夜等他,他不来,我不离开,我要带他一起走。”
她想了想,“可以。”
“谢谢你。”声音柔软如歌,笑容如遍四季,隐隐有只能放下的苦涩和凄凉。
“那画出来的孩子,墨水一冲就散了吧。”魔邪在礁石上,目送她们母子离去,醒来问道。
“化不了。”她肯定的说,“我给了它五十年寿命,我不敢多给。”
“那只母鲛,伤的也挺重,又坏了道行,怕是只有这五十年的寿命了,跟着这样的母亲,也算幸福了。”
“送了一艘船啊,我这次,亏大了。”纪文程懊悔的拍了拍脑袋。
“亏不了,鲛人泪,又唤青盐,是很好的宝石,用绳穿起来,佩戴在身上有保护主人的作用,可肉白骨,起死生,有惊人的恢复能力,你看看这海滩上都流了不少。”
“真的吗?你别说还真是啊!”那老头跳下来,像个小孩子一样捡起沙子来。
漫山遍野,天青色的海水拍击着海岸,一潮一潮,像婴儿的呼吸,海岸线上有和煦的风吹来,把魔邪紫红色的头发吹的狂卷起来。
“魔邪,我饿的难受,总是做出这种没脑子的选择,下次我再做这样没脑子的事的时候,就在一旁劝着我!”
“知道了,掌柜的,”魔邪看着她,她和自己那个总闯祸的妹妹幽冥还真像,他转头看着她,温柔的微笑起来,“掌柜的不一贯这样做吗?”
“什么叫一贯这样做?”
“掌柜的一日万里,又天生鹰目,常人羡不可及,但来到这世上,这未必是件好事。”他淡淡说道。
“先登印一直都在等一位英明的统帅,所以,我把他介绍给了袁督师,玉犀比一生都会为主人实现愿望,所以,我把她送给了那些需要实现愿望的人,纪文程,徐鸿儒,都用她实现了自己一生的抱负,但这位鲛人母亲早有答案,这么多年来拍击着海浪,扬起风暴吞噬村庄,只等一个尽头,那么,我就去给她这个尽头,我像你们一样看不惯许多事情,觉得世事就必须得有人要出手,我不喜欢看到他们失望,不喜欢良善被辜负,民意被搬弄,不喜欢生杀被谬误,炎凉被称颂,我也不喜欢黑白颠倒,真相埋没,但不管怎么做都会有人绝望。”她遗憾的叹了叹,“是啊,不管怎么做都会有人伤心,都会有人绝望,这就是世道人心,这就是管闲事。”
她捡起一块青盐,“回去晒一晒,做个项链还是可以的。”
海心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