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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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其实远比自己想象中的容易。
足一点,踏上荡开的小船,身体顺势便如鷂燕一般飞起窜落,后方的鼓噪声音便给我远远甩开了去。
我用二天的时间,在不停地赶路,累了就寻一条树枝稍作休息。二日后,我的衣裳虽然还算整洁,手一抹,却能自脸上揩出一层灰尘来。
才到凤州,就听满街满巷都在议论一件事情——封云骑老爵爷的金盆洗手之礼。
我这才暗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来迟了。
我对街上探头探脑的小叫化挥了一下手。小叫化嘴巴叨了一根草,用不合年纪的市侩眼神看了我一眼,大概看我不象是肥羊,因而懒洋洋的,我用二根手指夹了一小块碎银虚晃了一下,那小子立刻哈巴狗一样谄媚地围上来。
我说:“帮我把这一封书信送给封府的姑爷朱清秋,银子就是你的了。”
信里头,其实半个字也没有。白色的纸笺上只描了一枚六角寒星镖。
那是多年前炎炎盛夏的一个午后,东宫的桅子花开得正香,紫藤萝花架下,玉楼趴在我的腿边,用比女子还婉约的嗓音柔声曼吟风雅与颂;我则握着棋谱,棋盘上参差以是半黑半白,我执着黑子几至困顿,却迟迟未下那一着。
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稍刻的迟疑,有时便是一辈子的事。
在我还犹疑不定的时候,一枚六角寒星镖以我猝不及防的速度嵌入了棋盘,挟起的劲风将原本对恃的棋子哗啦啦卷入地下,倾巢而灭。
清秋,就是这样,一身皎白衣裳,少年英姿,意气风发地走进我的世界。
那些时光在清寂岁月里汩汩流水一般地逝去了,那一角白衣还鲜明如昨日,但一切,早以变化。
这么多年未见,我能说什么,又可以说什么呢?
如果,你我心还存一点灵犀,看到那画就会知道,我来了;如果,你还想见我,那么请来找我吧。
我像一个押光最后筹码的赌徒一般,孤注一掷,可是,在这种孤勇之下,心中隐隐泛着不安。
回到客栈,我倒头便睡。这一觉又深又沉,我做了各式各样的梦。
那些开心的日子,有玉楼,有清秋,有他。那些记忆,玉楼善睐的狭眸玉楼的歌,清秋的白衣清秋的意气风发,镂刻得最深的,却是他。他的邪肆放荡,他的张狂睥睨,他的笑,他的冷,他的热……唯有在这么不防备的梦里,我才敢这般放肆地思念他,心不会拧痛。
然后,我又梦见了,我最恐惧的事情。
邪魅嗜血的少年拎着带血的剑刃在笑,不知是谁的血,毒蛇一般蜿蜒而下;玉楼浸在冰冷的湖水之中,狭眸紧闭,那头美丽的黑发海藻一般地散开……胡子灰白的老人正往盆子伸出手去,澄净的清水却忽然变做了血红色……
我喘了一声,自床上弹跳了起来,头嗡嗡作响。
此时楼下的嘈杂声响越发清晰。我推开窗,掌灯时分,原本该自各散了的堂客全聚在大堂上,七嘴八舌地议论。
我听他们在说,出大事情了。
封老爵爷的金盆洗手礼出事了,封府,给官兵围了。
我抓紧窗棂,手足俱是冰凉!
他,终于出手了。
庆和十年,那场历时五年之久,将我重新卷入权欲中心的政变,就这样,在这个小小不起眼的凤城,在我还沉浸昨日梦里的时候,密密细细地拉开了序幕——
············
封家世袭掌管漕河盐运,在盐运享誉极高。五州漕河十八盐塞,但凡打出封字旗号的,黑道白道,没人敢挫其缨。
这也是为什么封云骑身为前朝重臣,却在庆和元年那场惊天宫变后,没给当成异己铲除,还世袭了一等伯爵位的原因。
只是,帝王之术,卧榻之处,岂容他人安枕。
之所以隐忍不发,那是因为对方还手握重垒。
如今,封老爷子卸下肩中重担,金盆洗手,那么,面临的只怕是倾巢之灾了。
皇帝的圣旨也下得极妙,贪墨,厚厚的三本天书烂帐;又不知从哪里记档来诸多不知是真是假的狂悖言语,无君无父,尽是封家对新帝的不满诅咒之辞。这二条,任哪一条,拿来抄一个封府都冠冕堂皇,足足有余。
封云骑,这个对前朝、对漕运都尽心尽力、鞠躬尽瘁的老臣怎么办?清秋怎么办?
我心里着急,但封府已经重兵包围,不得其门而入。封云骑和他三个儿子俱都给打下大牢,择日押回帝都接受大理寺最后的审察定案。整个凤州城四处贴着辑拿封碧棠与朱清秋的告示。
也不知道,清秋现在怎么样了,他可收到了我的信笺?
我心里暗暗决定入夜之后夜探封府。
用膳之时,邻桌二个客商模样的人还在对白天之事议论不停。
瘦子那个感叹说道:“庆和七年,我贩鲜菇干果往返青州,亲眼见到那封老爷子威风凛凛立在漕盐船头,真如个天神一般,如今……唉,树倒猢狲散啊!”
肥胖那个说:“这可不是,谁能料想,表面道貌岸然的样子,竟是个贪官污史,背地里还对天朝有这么多怨恨呢。”
此时一个本地人凑近他们,搭讪道:“封府给抓走了的那四位爷,在咱们凤城那是耳熟能背的人物了,只是这朱清秋的,却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肥子说:“你这个,可就问对人了。这朱清秋是我们燕京落玉山庄的主人,据说也是名门之后,只是不知道为何没落了。早年听说一个是丰神俊朗,武技高强的天之骄子,可是这些年不知怎么的变成了一个病痨子,整天足不出户,娶了封老爷子的独生女又是只母老爷,听闻半里内的地方都听得到她的河东狮吼……”
听到这里,我勃然大怒。
我扣紧了茶杯正想给那个满口说三道四,不干不净的肥子来个教训,却听那肥子忽然嗷的一声惨呼,捂着嘴巴扑在地上打滚。我一怔,下意识往对面一望,只见那盆巨大的美人蕉盆植后面,一角绿衣一晃而过。
我几乎是想也不想,丢了碎钱在桌上,提气便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