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司徒烟霞和司徒鸣的名字是已故参政司徒广起的。司徒鸣做到了一鸣惊人，但是司徒烟霞却永远没有办法如烟如霞。
    司徒参政正妻早亡，他没有续弦。秋栀曾经给司徒烟霞说，她很崇拜他的父亲，对妻子的感情深厚且长久。很多年以后司徒烟霞仍然会想起秋栀当时的表情，那是少女特有的憧憬。司徒烟霞记得当时她对秋栀笑笑道：“你不是也有遥光哥哥么，他对女子也很好的。”秋栀的脸上泛起红晕，眼睛如同日光下美丽的宝石。
    那是她们十三岁的夏日，是两人的豆蔻年华。秋栀是秋太尉的二女儿，两家府邸离得很近，虽然司徒广与秋太尉并无过深的结交，但是两个曾经在庙会上遇见的女孩成为了朋友。秋栀已经许给五殿下做侧妃，而她放弃了嫁入皇家的机会。她曾经向爹爹请求过，不要把她送进宫中，虽然她真的很喜欢和宫中的哥哥姐姐们玩。止澜皇帝后宫之中只有一位皇后，皇后生育五位皇子，最小的轩辕遥光今年也已经十五岁。皇宫之中还有两位公主，是夏江王和吴越郡王的女儿。司徒烟霞的母亲是皇后的表妹，所以她平日进宫很频繁。
    司徒烟霞记得娘病重的时候半躺在床榻之上，认真地教她刺绣。娘在她的印象中如同和煦的春风，柔和温暖。可惜她还没有完全学会刺绣娘便去世了，从此她再没有动过针线。她记得娘曾经问她：喜不喜欢遥光。她那时点点头道：“我最喜欢遥光哥哥了。”娘微微笑了一下，“你可以继续喜欢他，但是不要嫁给他。和很多人一起分享爱人，娘做不到，娘相信娘的女儿也做不到。”
    “娘是生爹爹的气么？”
    “不是”，停顿了很久她才说：“娘只是弄不明白自己了，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而后她伸手摸了摸司徒烟霞的头：“烟霞，迷惑令人恐惧，所以你凡事要三思而后行。”
    “我知道了，娘。遥光哥哥将来会娶很多妻子，所以我不应该嫁给他对么？”
    半卧在床上的女子笑了：“是，烟霞会遇见更好的人。”
    娘死后哥哥也离开家去从军，但是家中依然如旧，不因为少了什么人而萧索。那时她明白了现实和憧憬是不同的，爹很爱娘，但是他仍然娶了三房妾室。爹很想娘，但是他很少提起娘。从那时候开始她便对什么事都淡然，她知道，什么东西都不能够拥有一辈子，那么不要太在意便不会失落了。
    十四岁时秋栀嫁给轩辕遥光，她是他的第一位妃子。但是不到两年轩辕遥光便娶了西南第一富商的女儿陶玉为侧妃。司徒烟霞很清楚地看到了秋栀的失神。她有一句话一直放在心里没有说，她想告诉秋栀：不要羡慕我的娘亲，也不要崇拜我爹爹。分享对我们来说，其实根本就是一种痛苦。
    我不需要分享的爱，那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我不要对世俗委曲求全，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人生。
    几年之后秋栀在宫中病逝，司徒烟霞站在宫门外远远地送她。她不是她失去的第一个朋友，但是她知道这件事情不会完结。只要岁月不停滞，宫中的人会一个一个的死去。她看着秋栀的红色棺椁，轻叹一口气。
    如果当时她把娘的话告诉秋栀，她会不会另嫁他人，如今安稳的相夫教子么？不，一切也许仍然是这样。飞蛾扑火，如果遥光是火，那么秋栀甘愿做不顾一切的飞蛾。
    2
    轩辕遥光弱冠之后便可以完全收回旁落的政权。曾经在湖心亭，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轩辕遥光说，他是不自由的。
    那时候他刚立了怀章王的独女为后，怀章王一生无子，老年得女，自然宝贝异常，一心想着将女儿托付给最高贵的人。怀章王与秋太尉交好，杜娑在太尉府小住的时候，秋栀即将出嫁，轩辕遥光有时会造访太尉府。当时二人不过几面之缘，谁曾想到四年之后竟然促成了一段姻缘。
    止澜异姓番王很多，各种势力的不融合难免会为国家造成动荡。先皇努力了一生，希望通过联姻来改变这种状况，但是收效甚微。那日在湖心亭，轩辕遥光和轩辕俞谈话的时候她在侧，他们谈论的是轩辕俞的婚事。她记得三哥哥当时淡淡地笑了：“遥光，终于轮到我么。”
    轩辕遥光过了很久才道：“轩辕族的人，一个也逃脱不了。”
    “那么你呢，”轩辕俞看着他的眼睛：“遥光，贵为帝王，你没有为自己想过选择么。”
    司徒烟霞看见轩辕遥光眼睛弯起，微微一笑。他说：“三哥，在我被推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很多事情已经不是我能选择的了，你知道的。”
    轩辕俞转过身看着泛着日光的湖面。
    “我仿佛还能听到当初我们谈话的声音，大家都在，父皇母后带着我们在船上对诗。原来只是一眨眼，所有都可以消失不见。”
    轩辕遥光坐在石椅上未动，握着瓷杯品了口茶。“过去的，再怀念也没有用，徒增烦恼罢了。”
    轩辕俞看着他道：“遥光，你会是一个好皇帝，父皇选择你是对的。”
    司徒烟霞看见轩辕遥光的笑容，自信又桀骜。他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几个月后轩辕遥光离宫，断断续续会回宫处理政务。杜娑给她说，遥光喜欢江湖。她那时不知道什么是江湖，她只知道哥哥说过一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司徒鸣曾经很委婉地建议她，跟着遥光多出去走动。他虽然希望可以常常见到她，但是他不希望她被束缚在潮州。司徒烟霞听了微微笑了，“哥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开始关心我的终身大事了？”
    司徒鸣明显地窘迫。
    “我还是让你嫂子来和你说吧，我受不了这种气氛。”
    司徒烟霞忍不住哈哈大笑，她好像很久没有这样笑了。“不用麻烦嫂子了，我不会嫁给遥光哥哥。如果要嫁，早就嫁了。不过，我愿意跟着遥光哥哥去见世面，只是不知道遥光哥哥愿不愿意。”
    她没有想到轩辕遥光很干脆地答应了。
    她没有去问他为什么，因为他会说的话她用脚趾头也能想到。无非就是“整天见到的聪明人太多了，偶尔也想常常看见笨蛋。”“江湖上太无聊了，带个宠物解闷。”之类的。
    临走的时候她去见秋栀，最近她的身体十分不好。一进偏殿，便看见皇后杜娑坐在床榻边和秋栀说话。见她进来，轻轻点了点头。
    司徒烟霞靠近床榻，看着秋栀眨眨眼。“明天我要和遥光哥哥游历天下，可能有一段时间回不来了。”
    秋栀脸色淡白，“我知道，皇后刚才对我说了。你万事小心，等你回来我们一起求了皇上出宫进香吧。”
    司徒烟霞点点头：“如果能够再一起去庙会便好了。”
    秋栀听了微微笑了，那个笑容淡然，仿佛随时都会消失。“是啊，如果是那样就太好了。”
    杜娑听了道：“夏日来临了两位还在伤春悲秋么。好了，烟霞，我和秋嫔对你只有一个请求，别让遥光再带女子回宫了，不然宫里的醋缸又要破了。”
    司徒烟霞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皇后姐姐，我会尽量让你的醋缸不破的。”
    秋栀用手帕掩着嘴偷笑。杜娑嗔了司徒烟霞一眼：“要贫嘴向遥光贫去，尽知道欺负我。”
    司徒烟霞记得第一次见到蔚惊鸿的那天，他们刚到水柏山庄没多久，正在品茶时夜堂副堂主走进大厅和遥光说话，他手中的刀沾有少许的血迹。轩辕遥光稍稍询问，副堂主却笑了。
    “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刀法也很不错。不过她太拼命了，所以让她知难而退，不至于太伤害她。”
    “是这样。”遥光并未在意，和副堂主攀谈着。过了很久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敢问前辈，那女子使用的刀可像寒水阁的风似刀。”
    “不错，应当是照着风似刀的样子打造出来并经过了改良，适合女子使用。我未曾听说蔚阁主收了女弟子，但是她的蔚氏刀法应当练了很长的时间。”
    “她伤的重么。”
    “外伤不要紧，只是内伤可能会让她昏迷几天。”
    听到这里遥光竟然立刻起身告辞，弄得柏谷须和司徒烟霞一头雾水。下凉山的时候，司徒烟霞忍不住询问：“遥光哥哥，你认识那个女子？”
    轩辕遥光听了淡淡笑了。“不认识，但是马上就会认识了。”
    在客栈里蔚惊鸿第一次回过头来的时候，司徒烟霞只想到一个词。惊鸿一瞥。
    她没有想到是那样一个女子。她看着轩辕遥光坐在那女子的身边，而她久久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半天才回过神来。那女子身着男装，身上散发出来的是一种阴阳调和的气质，世间少有。太过美丽，太让人迷惑。
    一瞬间她突然莫名地听到了娘的声音：“烟霞会遇见更好的人。”
    “迷惑令人恐惧。”
    3
    蔚惊鸿昏迷的时候，司徒烟霞为她上药更衣。她身上的伤口很多，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女子的身体。不过她似乎有很好的外伤用药，伤口只显露淡淡的粉色。虽然有很多的伤口，她的身体仍然很美。这样一个女子，很难让人不动心。司徒烟霞突然想起遥光看着这女子时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没有告诉他们她真正的名字，而他们也没有问。司徒烟霞听到遥光亲切地唤她作宏儿，而她若有所思。每当遥光想得到什么东西的时候，他便会变得特别温柔。她曾经想提醒蔚惊鸿，但是她看到了轩辕遥光的眼睛。
    他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说话的时候，他眼中的光一直深入到了她的心底，那是帝王的眼睛，令人畏惧。一瞬间，她胆怯了，终于丧失了阻止的勇气。很多年以后她在大漠望着远处沙丘渐渐落下的夕阳，她的手中握着写在羊皮上的《折杨柳》曲谱。这里的将士们常常会唱起这首歌，感叹离别。而她回想她所做过的事情，泪水落了一身。
    司徒烟霞和轩辕遥光一同与蔚惊鸿在江湖上行走了将近一年的时光。这一年中，轩辕遥光不再回宫，而是让人将部分政务送出宫处理。有时候她途径轩辕遥光的房间时，会看到他握着信并不打开来看，只是长久地仰起头望天沉默。她知道那是杜娑写给他的信。一年之后他们回到潮州，在琼楼，那个夜晚，她第一次见到蔚惊鸿着女装。
    那一天，蔚惊鸿比她第一次见到的时候美了很多。她远远地站着，看见很多人望着蔚惊鸿的脸出神。遥光身边的椅子一直空着，而她没有走过去。她在被人潮掩盖的地方安静地看着台上的女子，光影明灭中，突然喘不过气来。
    娘说迷惑令人恐惧。而她的心，更令她恐惧。
    秋栀说她会等她一同去进香，然而两人终于再没有机会同行。她看见最后一刻秋栀终于闭上了苦苦盼望的眼，不甘心却无奈。轩辕遥光远在繁芜毒王谷，当消息快马加鞭送到的时候，两人已经阴阳永隔。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但当一瞬间她想到蔚惊鸿最终或许也是这样的命运时，突然满心悲伤。
    她最后一次见到蔚惊鸿的时候，并不知道那是最后的最后。蔚惊鸿微笑着和她说话，让她带礼物给她。而她一直在想，如果把一切摊开来说到底会怎样。是重新开始，还是全部毁灭。她是真的很想知道。
    然而她没有机会知道。
    她不相信蔚惊鸿选择的是死亡，所以她永远也不知道。
    司徒烟霞终其一生再也没有回到止澜，她一个人独自在大漠游荡。当她开始老去的时候常常会想起那一天，她对蔚惊鸿说：记得我说我很喜欢你么。而蔚惊鸿笑了，回答道：当然。那句话鼓足了她所有的勇气，然而蔚惊鸿没有明白。
    她说她很喜欢她，而她没有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