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只是当时 第49章 假面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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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峻之侍从,唤作莫韧,寡言少语,但有奇才,最擅长易容之术,故此,为了避人耳目,在离开宛城之前,陈明峻吩咐其为我特制了一副平庸无特的女子面具,于覆带乔装之后,我们一行人方才动身前往丁零。
考虑到我的身体孱弱,不堪忍受长时间的舟车劳顿,所以在出发前,陈明峻同莫韧一起备足了充分的水粮药材,以赏风观景的稳慢速度缓走时停,因而,真正赶达丁零王庭已是月余之后。
因我们几人都佩戴着不引人注意的平民面具,加之还持有窃得而来的真实凭帖,故而丁零之行较为平顺,一路走来,俱未曾遇到什么阻碍。
路途漫聊中,我明晰了六年前陈明峻逃离宫廷的事情经过,而关于此事,陈明峻诉述得甚是风清云淡:“世人都道父亲位高权重,于宫内布满线人死士,我方能逃出生天,其实不然,彼时,父亲与我的处境已十分被动,而我又乃一普通之人,怎可能视宫廷内的重重守卫为无物,化险为夷?当年,我之所以能顺利地离开海晏堂,逃出皇宫,那是因得宫内一贵人相助。”
“是何人相助?”
“天阙的当今皇太后王氏。”
“太后娘娘?”闻之,我极为讶然疑惑:“她,为何会帮助你?”
“那是父辈之间的久远事情,具体缘由若何,我亦不太清楚。”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离开京城的?”
“似今次这般,得莫韧出神入化的易容之术所助。”
愈往北,景色愈为单调荒凉,气候亦愈为干燥不适,我饮缀了一些清水,忽然思及陈氏族人的悲惨结局,心情攸地低落沉闷:“陈将军英明威赫一世,却死得屈辱潦草,每念及于此,皆无法真正释怀,因母亲之事,我一直恨他怨他,与他处处作对,甚至,连一声父亲都不曾喊唤过他,但是他却一直包容疼惜,以德报怨,从未言过我一字半句的不是。与念娉之间的矛盾争执,无论我对错与否,每次怒斥的都是念娉,责其娇蛮任性,不知礼数,殊不知,我才是那真正该罚该惩之人啊!”
陈明峻深深地叹了口气:“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你无须再胡思乱想,伤神费力,当心累及身体。”
我摇了摇头,语调变得有些激越:“我无法不想,亦不能不想,皇帝以谋逆之罪诛杀陈氏全族,是何等的冤屈武断!”
“傻丫头!”听闻,陈明峻不禁动容,疼惜地拥我入怀,极尽安抚之态:“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再常常劳神,我想,不光是我,父亲亦不愿你总是伤心自责,难过愁苦。”
“陆文航曾言,陈氏之冤屈是遭他人陷害所致,然而具体是何人策划,现今他还难以猜磨,于此事,你是如何思虑的?”我审视着陈明峻的表情,终还是道出了心中长期存就的疑问:“另外,我还有一事不明,当年,你为何要选择投奔丁零,如此作为,岂不授人以柄,且坐实了陈氏谋逆的罪名?”
他眸色如水,抿唇不语,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我失望不已,不甘心地又追问道:“陈明峻,你是否想过,搜集线索,找出那个设计陷害陈将军的暗人,继而为陈家洗脱谋逆不恭的污名?”
等了许久,他终于回话,其声音映着苍凉的大漠暮色,显得格外肃穆庄严:“陈氏族人之事,我心中自有计较,你无须再为此事烦忧牵挂。”
语毕,他凝重了神色,接续述道:“茗漪,丁零王庭近在咫尺,明日便可抵达,在到至之前,有一些话我要诉于你言听,希望你能谨记遵守,不要反对,可否?”
陈明峻以下臣之礼参拜了国主詹葛后,将立于后端的我拉移上前,恭谨地介绍道:“王上,此乃吾妻明氏,下臣之所以滞留于天阙多日,延期归至,便是为了寻她,因私情之故,下臣惹得王上无端担忧,还望王上责罚!”
我屏息敛首,故作怯懦紧张之状:“妾身见过王上!”
各种审视打量的目光俱向我投射而来,大殿之上一片静寂,我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殿上有人发出的唏嘘失望之声。
须臾,一位距离詹葛王位最近的将军模样的大臣忍不住出了声,其话语中满含讥讽嘲笑意味:“本阁还以为是怎样的美人,能让忠义侯甘冒生命危险出使天阙,原来,居然是此等普通平凡的女子,还真是让人感到无味无趣!”
念及到达丁零王庭前日陈明峻的特意嘱托,我的心中不由得一阵激扬动荡:“到了丁零,无论于何时何地,你都不能取下莫韧为你制作的这副面具,再者,在丁零王庭,你的身份并非我的妹妹,而是,我的妻子!”
始记得甫才听到他的嘱托之言,我大为惊异,良久方能言语:“为何?”
“丁零国大将军卫辽荒淫好色,但凡姿容出众的女子,一旦顾视中意,无论其嫁人与否,皆会强行掠为己有,所以,在丁零,为了安全起见,你千万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难道,国主詹葛亦纵容他如此荒羁跋扈?”
“卫辽功绩显赫,国主詹葛向来都很是纵容,因有国主撑腰,加之卫辽又位居将军高位,故而,丁零国内无人敢怒,亦无人敢管。”
“那,为何我要以你妻子的名义存在?”
陈明峻自嘲一笑:“我乃丁零降臣,身份尴尬,国主詹葛虽封我为‘忠义侯’,但却又时时猜忌,怕我是假意投诚,故此,若然他知晓你是我妹妹的身份,为了让我更忠于丁零,无论你相貌若何,他都会强纳你为妃,因而在丁零,你以我妻子身份存在最为安然妥当。再者,到了丁零,切记要谨言慎行,那些令人疑心的猜忌话题勿要再提,亦勿要再问,否则,如果被险恶之人断章取义,添枝加叶,将会于你我俱不利。”
陈明峻果不欺我,大将军卫辽乃一好色粗俗之人,傲慢跋扈,肆意妄为,于陈明峻携妻晚归一事,国主詹葛还尚未言论,卫辽便抢先下了评断,其话风还极尽讽刺轻视,丝毫都不曾顾及到他人的身份及颜面感受。
于卫辽的不敬行止,大殿上诸人皆见怪不怪,王位上的国主詹葛亦未有不快之色,只是研究性地望着我和陈明峻,眼神犀利。
陈明峻面朝卫辽,眉眼带笑,应对得不卑不亢:“女子之美,情思使然,也许于大将军而言,吾妻之面容算不得美,甚至可以道是平庸无奇,但是在我眼中,吾妻却美若星华,无人可及!”
“真是酸腐!”卫辽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女子相貌之美丑,一看便知,偏偏就你有不同的解释!”
国主詹葛笑道:“忠义侯终寻得妻子平安而归,也算是喜事一件,值得庆贺,来人啊,传寡人口谕,设宴于鹿台牙帐,举宫欢饮!”
到至陈明峻位于丁零王庭的府院后不久,我便因水土不服,病情加重,很长一段时间内皆药石无济,陈明峻焦急万分地在病榻旁为我前后奔走,多日来皆衣带不解地对我进行照顾,故而,待我的病体稍稍好转之时,忠义侯爱妻护妻的好名声便传遍了整个丁零王庭,人人称赞,亦人人称憾。
丁零国人俱盛传道,忠义侯陈明峻,风度翩然,气宇轩昂,乃世间难得一见的重情痴情之人,然而遗憾的却是,其妻相貌平庸,根本无能与之比肩,比翼双飞。
我甚少出府游观,一则因为身体孱弱,健康状况不允许,二则因为自己不熟悉丁零当地语言及风俗习惯,与他人沟通交流起来不甚便通,生怕一不小心犯了别人忌讳,进而惹祸上身,让陈明峻为难。
自我的病情有所好转,陈明峻便开始忙碌起来,整日里早出晚归,不见踪影,对我的关怀照顾亦不如甫至之时那样面面俱到,故此,忠义侯府内那些原本就对我存生不满情绪的女侍遂怠慢不敬起来,初始是少水少食,后来则变成了唤其不应,无人服侍的状态,因自己并非矫情计较之人,故而未将府中的一切变化告于陈明峻知晓,不过最终陈明峻还是明晰了,他当即脸色惊变,将带头罢工的数十女侍全部责以杖刑,而后赶出忠义侯府,永不再用,素来温文尔雅的忠义侯竟盛怒至此,吓坏了府内众人,从此以后,下人们皆都恭顺起来,懈怠不恭的情况再亦没有出现过。
然而陈明峻还不放心,思虑一番后,他将可谓之其心腹的侍从莫韧为我所用,几乎时刻不离地在我身旁听命侍候,另外,考虑到我不适丁零饮食,陈明峻还特地找寻了一位擅长厨艺的天阙妇人,针对我的脾胃喜好,专司我的饮食起居,可谓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一日近午,天色阴沉,落雪飞舞,寒意冷峭,从王宫归来的陈明峻一身行色,进府之后亦未作多少停留,只是吩咐下人准备一些过冬物资后,接而便又要驱车出门。
望着下人搬入马车的大量被褥棉衣等物,我甚是好奇:“你要去何地?”
陈明峻笑了笑,眸色促狭玩味:“去看望一个女人。”
我故作恍然大悟之色,语调幽怨:“忠义侯之妻面丑心恶,悍妻之名远播丁零,现下,你居然还敢当着我的面,言称是去看望别的女人,难道,你就不怕我醋意大发,再次大闹忠义侯府?”
谓及悍妻之名的缘来,我不由得慨叹好笑——
那是从丁零王宫到达忠义侯府的当日,我与陈明峻甫才踏入府院大门,即刻有数十位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簇拥而来,其见到陈明峻,无不神色欢喜,满含娇羞:“侯爷万安!”
见此情景,陈明峻明显吃了一惊:“为何,你们还在这里?”
“妾等愿追随侯爷,终生不离不弃!”
陈明峻立马转首望向我,眼瞳内竟是不言而喻的慌乱:“夫人!”
触碰到他暗地里伸过来的手指,我起初先是一怔,但瞬刻便反应过来其寓意若何,遂冷了脸色,简直羞愤愈加:“陈明峻,你何其残忍,我在天阙等你六年,无怨无悔,而你,却在这里享尽齐人之福!!此情此景,你要置我于何地!?难道,这就是你所言述的恋我成痴,忠心无二?你曾许诺,今生今世,只我一人,但是你却违背誓言,妻妾成群,你教我,情何以堪!?”
“夫人请息怒!”陈明峻拉住我,急急地唤道:“夫人,事情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请听我解释!”
我望着他,泪水溢满眼眶,极尽隐忍之色:“世人言我骄纵亦好,悍妒亦罢,索性今日便当着她们的面,你自己选择,做个了断,若然留下她们,我则即刻返回天阙,与你恩断义绝,反之,你若舍不得我,那么她们,一个都不能留!!”
陈明峻蹙紧眉宇,面有难色,欲言又止,见状,我故作失望苦痛,咬了咬牙,悲泣着往院府门外奔去,如斯这般,一场妒妻大闹的戏码遂轰轰烈烈地开锣上演,一时间争持不休,而此次大闹的结果则是忠义侯护妻情深,将詹葛赏赐的数十侍妾全部遣散归家,一个不留,由然,我在丁零一怒成名,成了不折不扣的悍妻与妒妻。
事罢,我曾笑问陈明峻道:“她们个个都是美人,姿容淑丽,你为何不留?”
“的确都是美人,但是论评天下众人,又有谁能赶及夫人之美?”
我不禁懊恼嗔怪:“我并非玩笑之语,所以,你要认真地回答我。”
“她们岂是我能留下的?”陈明峻肃正颜色,几不可微地叹了口气:“虽然于名义上,她们都是詹葛赏赐于我的侍妾,但实际上,其皆是詹葛用来监视我的耳目。出使天阙之前,我曾以安危难保之由让她们全都离开,不成想最后竟一个未走,着实令人头疼万分,现下好了,因你这一闹,所有难题即刻皆迎刃而解,无有后患。不过,终是委屈了你,要担当如此不雅的恶名。”
……
念及悍妻的由来,陈明峻的脸色遂变得宠溺柔和起来:“茗漪,你还是同我一道去吧。”
“究竟,你要去看望何人?”
沉吟良久,陈明峻方才沉沉地应道:“乃世上一可怜之人。”
目的地是一座距离丁零王庭不远的庵寺,庵寺规模不大,到处充斥着异国情调,其外貌布局与天阙之地的佛寺建筑迥异不同,内里晕染着一种无法言讲的怪异森然之感。
在庵寺管事的带领下,我们走到庵寺中最偏远的一间禅房,于禅房内,一僧服装扮的妇人跪坐在蒲团上,紧闭双眼,一手拨滑着念珠,一手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对于我们的到来,似乎恍若未觉。
陈明峻悄声吩咐下人将带来的物品放好,而后轻步走到妇人面前,躬身一拜:“前辈!”
禅房内的光线较为阴暗,因逆着光,妇人的容颜有些朦胧不明,只是其右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痕却清晰狰狞异常。
“阿弥陀佛!”妇人念经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庵寺乃清修之地,贫尼记得曾对施主言过,无需再来,但施主为何却不听取贫尼劝解,又次来至?”
陈明峻依然恭谨有礼:“冬日已临,庵寺偏僻,尤是凄寒,晚辈担心前辈身体,所以过来看看,还望前辈不弃。”
“贫尼乃一罪孽深重之人,不敢劳烦施主挂心,施主,还是请回吧!”
“那叨扰前辈了,晚辈告辞!”
陈明峻与我已退至禅房门口,却突然听到妇人出口言道:“贫尼为洗脱罪孽而来此庵寺,不再受俗世之物所牵绊,因此,烦请施主将所赠物资带回吧!”
“罪孽并非是脱离俗世便能洗雪掉的,佛经云曰,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我们好心来看望你,然而你却冷漠淡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岂不又平增了罪孽?”看着陈明峻频遭漠视,表情无奈,我忍不住出言打抱不平,因心存不满,话语中不免含带了浓浓的讽讥对抗意味。
“夫人务请慎言!”陈明峻急忙阻止道,接而又疾走几步,朝妇人一揖到底:“晚辈夫人之话语造次欠虑,还望前辈不介。”
妇人微微睁开双目,淡淡地斜睨我一眼,神色无有任何的变化,而后则又重新闭起眼眸,平缓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见之,我赫然一震,只觉得浑身上下俱异常地空落不适,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是妇人那幽深如井的眼瞳却直直地投射在了我心底深处,激起层层不断的涟漪与波澜,让我久久无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