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张扬看着刚下飞机就被被热情的粉丝团团包围的郭海天，心中不禁暗暗叹口气，庆幸自己只是个音乐制作人，而不是年仅二十带着蛤蟆墨镜都能被认出来的人气偶像。
    
    偶尔也有来找自己要签名的人，这些人大多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搞音乐的，对自己有些了解。张扬向来好说话，所以一一签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安检处，上了出租。
    刚上出租手机就响了，张扬无奈地接通。
    打电话来的是郭海天的经纪人，他的姐姐郭圆，“张制作，这次的专辑大卖，真的要谢谢您……演唱会的效果也很好……太感谢您了……下次我们家海天也还拜托了……”
    话还没说完，手机就被一把抢了过去，话筒那头传来郭海天年轻的声音，“大叔！你到哪里去啊！？不跟我们一起去庆功宴啊！？”
    每次的听到郭海天的声音，张扬总有两种感觉：一是觉得自己老了，这么充沛的活力早已一去不复返，二是觉得头疼。如今的他归心似箭，哪有心情跟这毛头小子扯什么庆功宴不庆功宴的。
    “我要回家。”他冷淡地说。
    郭海天在那一头还是叽叽喳喳个不停，“大叔你过来一起嘛！人多多热闹啊……大家说今天去吃吾米粥的海鲜粥火锅……你家里有什么啊，还不是一个人……”
    张扬一向好脾气，但不知怎么的，胸口突然一股无名火，他冷冷地打断郭海天，“……家里有人等我。”
    电话那头忽然没了声音。张扬挂了电话，长长出了一口气。看见司机正用后视镜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先生……去哪里？”
    “……文笔花苑。”
    *****************************************************
    张扬人不如其名，一点也不张扬。
    小时候的张扬，是一个胖墩。一个个子很高，有点傻呼呼的，懦弱的胖墩，能够对着钢琴报出每一个键的音阶，就是记不住九九乘法表的胖墩。
    原本一个胖墩，就是很容易被人欺负的，再加上天生有点迟钝，有点懦弱的个性，更成了大家欺负的对象。尽管他块头很大，但任何人都能上去对他捏一下，打一拳，踢一脚。反正他是胖子嘛，打了也不会疼的。
    当他忍无可忍，愤怒地举起拳头来的时候，只要一群小孩子一拥而上，就能把他搬到——因为他重心不稳。
    小学时候的张扬，非常地不合群，他永远是被人欺负的对象，做实验永远在最后一张桌子，春游的时候也永远没有队伍愿意带他。
    老师也不喜欢他。这个孩子沉默，孤僻，懦弱，成绩差劲，又不愿意和人沟通，被其他同学欺负，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活该。
    大家只有在大扫除和想打人的时候，才回想起来，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有一个叫张扬的胖墩。
    张扬的父母都是外科医生，平时非常忙碌，又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对孩子的成绩反倒不怎么关注。冷漠的家庭，冷漠的学校，让张扬更加地沉默和孤僻。
    那个时候，学校每年六一儿童节都会有一台校内文艺演出。不过张扬是不期待的，因为他个子高，又胖，每次都会被安排坐在很后面，否则会挡住其他人。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着音乐想五线谱。
    张扬会拉小提琴。
    这是学校里的人都不知道的，他不但会拉，而且拉得非常好。只是一个胖墩拉小提琴，一双猪蹄似的手在琴弦之间摆动，怎么看怎么搞笑。张扬不想在人前丢这个脸。
    张扬五年级的六一文艺演出时，他特别注意到了一个声音，是这一年的男生主持人。
    那个男孩子看起来和他同级，但应该是别的班的。
    长得特别端正的男孩子，个子也很高，不过没有张扬那么高大，笑容很温柔，声音洪亮但很抒情。
    这个时候张扬想起来劝他改学大提琴的老师说过的话——大提琴的音色是最接近人声的。
    张扬忽然想，他想成为那个男孩子一样的人，夺目，但不刺眼。这种感觉，简直太好了。
    那个时候，张扬还不知道，这个男孩子叫杜樨。
    张扬的成绩不够好，家里又很忙，初中就上了一所私立寄宿学校，学费贵，教学质量差。里面充斥着一群无心学习，早早步入社会的男女，将危险当有趣，将堕落当成熟。
    在初中的这三年，张扬的身高从原先的一米七一下窜到了一米八五，还是那么胖，站在人群中简直就是一堵移动的墙。
    这个时候的同学，已经没有兴趣再欺负张扬了，他们找到了更有意思的事情：打架，拉帮结伙，抽烟……
    于是，理科成绩不好，但写得一手好作文，英语也不错的张扬愈发地不合群起来。
    熬过了三年的初中生涯，张扬艰难地考进了C市的一所二流高中。
    进入高中的第一天，张扬就在班级自我介绍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男孩子，个子挺高，大概一米七八，长得端正，笑起来很温柔，说话中气十足语调又很抒情，听上去像大提琴。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大家好，我叫杜樨，樨是木樨的樨，桂花的意思。”
    张扬一下子记住了这个名字。
    但是杜樨和张扬太不相同了。杜樨有杜樨的世界，而张扬……他永远只有自己的小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张扬一个人。
    杜樨是个非常合群的人，一个军训下来，几乎所有的男生都和他成了哥们儿，好几个老师对他的能力表示高度地称赞。也有几个女生对他芳心暗许。
    虽然还够不上班草的级别（不得不承认，张扬那个班级，真的有许多帅哥），但杜樨比那些花心大萝卜似的帅哥看上去，就是要可靠很多。
    张扬和杜樨说不上话。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但是张扬一直很注意杜樨。他注意杜樨每天早晨都会带着鸡蛋饼来学校，所以他猜想杜樨的父母一定都不大管这个儿子。他注意杜樨自习课做作业的顺序，永远是先做文科后做理科，数学放在最后，所以他猜想杜樨和他一样讨厌理科。他注意杜樨总是能在历史课上指正笨蛋老师的错误，在语文课上和那个大家都很崇拜的老师讨论地津津有味，然后在数学课上因为睡觉或者作业错误率太高而被点名。
    张扬觉得杜樨很可爱。尽管此时的杜樨，只是个他幻想出来的朋友而已。
    张扬的座位，仍旧在教室的角落，正是高中男生最喜欢群聚的地方。杜樨其实并不喜欢群聚，但是每次朋友邀请，杜樨都欣然接受。
    所以张扬每次都能看到杜樨眉飞色舞，意气风发地和其他男生讨论着什么。声音听起来，像大提琴。
    张扬打从心底里羡慕杜樨。
    有一次，杜樨和那群哥们儿讨论《指环王》，当时杜樨摇头来了一句，“其实魔戒的配乐就应该全用古典音乐……你想，镜头一上来，阿依达的序曲一来，效果太赞了！”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明白杜樨在说什么的，尤其是关注网游和周杰伦多于一切的男生。
    这句话突然触动了张扬尘封的神经，他坐在他自己的座位上，忽然小声地搭话道，“……我觉得用尼伯龙根之歌更好。”
    杜樨亮晶晶的眼神忽然穿过人群，一下落到了张扬的脸上，满脸兴奋地道，“这个也不错！然后夏尔国的音乐就用游吟诗人……或者乡村骑士！”
    这是杜樨第一次和张扬说话。当时的张扬，看着四周惊异的眼神，忽然充满了优越感。
    从那天起，杜樨有时候，会来找张扬说话。渐渐的，张扬也似乎不那么不合群了。
    杜樨当时有三个特别铁的朋友，其中两个是发小，成尔明和林健，还有一个是他们班的班草兼学校校草，叫周睿。
    成尔明长得没周睿那股超凡出尘的气质，但也是小帅哥一个，而且特别跩，正是当时流行的腔调，把班里的女生迷得五迷三道的；林健虽然帅，但是个性太古怪，杜樨曾经说过，他和虫子去谈恋爱也许会比较好（林健如今从事的工作是生命工程研究）。
    而周睿那简直就是全校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高挑的身材，一张惊为天人的脸，比那些棒子国整容男星不知高出多少个段位来，属于走在路上无论男女都会上来搭讪的类型——当然，男性以星探居多。
    而且他成绩优异，性格和善，对谁都是笑脸相迎，又是一副好嗓子，天生张信哲一样的嗓音，一开口唱歌那更是死伤惨重。
    成尔明和林健虽说是发小，但到底跟杜樨不在一个班，平时与杜樨天天凑在一起的，就是这个校草级别的周睿。
    杜樨和张扬因为古典音乐事件一见如故之后，就经常特地跑到张扬这里来和他说话，天南海北什么都谈。渐渐地张扬发现自己其实也是很健谈的。而成尔明一向大大咧咧，他热烈地欢迎他们的小圈子里又来了一个人，尽管这个人将这个小圈子的外貌水平给降低了。
    林健这个人永远关注昆虫、细胞和霉菌比人类要多，对张扬的出现表现得非常淡漠。张扬一开始以为林健不欢迎自己，但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发现，他对谁都是这个态度，才放下心来。
    让张扬觉得不痛快的人是周睿。
    周睿性格很随和，对上门告白的女生都是非常温柔而委婉地拒绝，收到情书都要亲自回信，措辞小心，既不会伤到女生又表明自己的心意，可以说如今的年代，这样的绅士已经不多了。
    但是周睿似乎从来没给张扬好脸色看过。每次只要张扬向他打招呼，周睿就一副非常恶心的表情，好像吃了只苍蝇。而且这种状况，在张扬和杜樨说话的时候，尤其显著。
    事情的恶化发生在一次三对三斗牛的时候。
    分组时，男生最后剩下了张扬一个人。没人愿意跟他在一个队伍，他胖，笨重，摆明了就是个累赘。
    这个时候，杜樨从他的队伍里走出来，对张扬说，“我跟你一组。”
    当时张扬很感动，他甚至有些得意，以至于他都不在乎这场比赛是否能够进行下去了。
    当时对面除了杜樨还有四个人，成尔明，林健，周睿和成尔明念高二的堂哥成尔隅。
    杜樨转过头看他们，“还有谁跟我一组？”
    当时周睿的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张扬为这种得意感到兴奋，他发现，原来他的心里，也有那种黑暗的小东西在作怪。
    他兴奋于周睿的愤怒。
    沉默了几秒，林健走出来。
    然后开始三对三。
    林健是个书呆子，本来运动能力就不好，再加上跑不快的张扬，杜樨虽然擅长运动，但是初中时大腿韧带拉断，至今都有伤。比分大幅度落后。
    周睿似乎带着气在打，专抢张扬的球，盖杜樨的帽。张扬原本兴奋于杜樨与他同组，但他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杜樨的累赘的时候，愈发不安起来。
    但是杜樨每次都朝他安慰地笑，用手拍他的肩膀。
    张扬感觉好极了。
    终于，打到19比37的时候，周睿抢了球。他忽然一下把球狠命甩到地上，那颗可怜的球在地板上狠狠一砸，又弹起，再落地，再弹起，如此三次，才渐渐平息。
    周睿冲上来，一把揪住张扬的领子。张扬看着周睿愤怒的脸，忽然罪恶感全无，莫名奇妙地笑起来。
    周睿一拳砸向张扬。张扬站不稳，应声倒地，满嘴都是血。
    杜樨冲上来拉住周睿，“周睿你干什么！？”
    周睿不理，冲着倒地的张扬嘶吼，一张好看的脸扭曲地不成样子，“张扬你有种！你给我等着！我总有一天要收拾你！”
    杜樨也冲着周睿的脸，给了他一拳。
    周睿的平衡能力显然好过张扬，挨了这一拳只是踉跄了几步，捂住脸站住了。
    他一脸不甘心地看着怒气冲冲的杜樨。杜樨是真的生气了，一张脸憋得通红，拳头紧紧握在一起，整个人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
    张扬看着周睿的表情，忽然好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想大笑。
    那天下了晚自习，张扬照例又被数学老师留下来补习，老头子絮絮叨叨教训了他很久，张扬昏昏欲睡。
    到车棚拿车的时候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整个车棚可怜兮兮地停着七八辆车，东倒西歪。
    张扬刚要上去拿车，突然一个黑影从他背后窜出来，一把把他按在车棚边的水泥柱子上。这个人比他瘦很多，但是力气很大。
    周睿。
    张扬还没说话，周睿就开口了。
    “离他远一点！你不配！！”说完他扬扬拳头，恶狠狠地咬牙。
    不配什么周睿没说，但张扬听懂了。
    ……是，他是不配，一个傻呼呼的，迟钝的胖子。被所有人在背后嘲笑。他其实是知道的，他从来都知道，成尔明在背后把他当笑柄，编排他的笑料给女生听，男生们则热衷于传播他在体育老师和数学老师面前出的糗。
    他也把自己当成傻瓜，反正也是被人嘲笑的料了，干脆制造点笑料，说不定还能让大家注意到呢？
    他跟那个人，差别实在太大……尽管都不喜欢理科，尽管都喜欢古典音乐。
    他其实心里是无比清楚的。
    他从来，都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