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风起江湖 第41章 毒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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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音袅袅,自水面飘散。声声清冷,若霏雪飘于寒涧;幽幽如泣,似子规啼于深谷……萧索凄凉的调子冷了炎风,瘦了金阳。
抚琴之人眉间宛然若蹙,一缕愁思,淡如烟,轻烟锁瞳眸。突然心有所触,羽睫一扬,便看见肖阳站在阁外,黑眸中跃动着异样复杂的情愫,几分错愕,几分懊恼,几簇接近沉痛的火焰,燃过之后,重又化作一片冰冷。
她心下一沉,素指重重一挑,银瓶乍破,弦动惊雷,裂帛一声,戛然而止。
空气依然颤着,似有激烈的余韵在四处扩散——
她抬起秀气的下巴,傲然直视着他:“看见不是慕容烟,很失望吗?”声音似冰晶碰撞,泠泠透着寒意。
肖阳黝黑的深眸像黑蛇,扭曲了一下:“是又怎样?”
他循琴音而来,原以为抚琴之人是慕容烟,本想再劝劝她,不曾想却见到了林月儿。满腹的话,顿时像酿坏了的酒,变得又苦又涩。
他实在很不想在这时看到林月儿,虽然明知慕容兄妹都是自愿,但他还是不能原谅她将自己的朋友拉进仇恨的漩涡。他甚至想,若不是她推波助澜,慕容兄妹又怎会深陷其中,无力自拔?
林月儿狠狠地瞪着他,脸色渐渐苍白,红唇却倔强地抿起,眼中波光颤动,暗潮激涌。突然闭上眼睛,猛一扬手,七弦齐响,如金戈锵鸣,再睁开时,目中已是霜冷冰封:“既然想见她,怎么不去找?现在国舅爷说不定已经走了,她大概也就有时间接见你了。”
肖阳脸上的肌肉突然变得僵硬,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忽地大笑起来:“好、好,我这就去找她,若那国舅还没走,我就一脚将他踢出去!”
他的笑容蓦然消失,脸色也变得铁青,青袖一拂,转身就走。
“你站住!”林月儿霍然起身,转到他跟前,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慕容烟到底有什么好?”
肖阳唇角微微抽搐着,慢慢扯出一抹冷淡的笑:“她至少不会像你这样冷酷!”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阴沉的讽意,像一根毒刺,刺伤了她,也刺痛了自己。
为什么明明喜欢,却总忍不住要彼此伤害?
是否因为爱得太深,所以才容不下一粒沙子,才会有过多的苛责?
爱得越深,是否也就痛得越深?
林月儿的确被伤得很深,更气得发抖,她怒视着肖阳,突然抬起手,一掌掴在他脸上。
肖阳身子晃了一下,眸中掠过一点凌厉的星火,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无波,木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转身走了。
身后传来她怒涛般的琴声,如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带着想要席卷一切、摧毁一切的愤懑,仿佛昨夜那场暴风雨已经转到了琴弦上,转到了她心里。
忽然“铮”的一声,丝弦已断,琴音顿止。
林月儿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鲜血正从那儿一滴一滴地流出,流到琴上,像绽开了一朵小小的红梅。
林月儿的痛苦,肖阳何尝不知?
肖阳的痛苦呢,林月儿又是否明白?
其实他的痛楚一点也不比她小,他的心里,也一样在滴着血。
然而他并不想让她看见,也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所以他走得很快,径直穿过花丛,踏碎了一地花瓣,被花刺挂破了衣角也全然不顾,只是直直地朝前走着,直直地走到一棵树下,直直地倒了下去。
刚开始只是心痛,渐渐地,就变成了席卷全身的痛潮。好像有几千几万只白蚁在同时啃噬着他的身体,甚至在噬咬着他的灵魂。
这痛来得那么突然,猝不及防,却又无休无止,让人痛不欲生,痛得绝望!
疼痛让他几乎丧失了理智,他勉力运起“清心诀”,和那无所不在的痛楚对抗,竭力保持着灵台的最后一点清明。
在短暂的清醒中,他突然想起今日便是一月之期,“唯别”的毒性终于发作了,他却刚刚和林月儿吵了一架,还挨了她一个耳光,解药肯定是没有了,现在只望自己神经坚强些,莫要像那铁头佗一样发了疯才好。
他强自运起真气护住心脉,却仍然无法控制地看见一大群拇指般大小的白蚁潮水般涌上身体,大口大口地享受着美味的食物。每一口下去,就是一块血淋淋的皮肉,就是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
他知道自己已经出现了幻觉,但这幻觉如此真实,痛楚如此真实,真实得令人恐惧。
真实得要人的命!
他突然想,如果自己死了,林月儿会怎样?会伤心地落泪,还是得意地大笑?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便看见她从花丛中袅娜地走来,衣袂飘飘,风姿楚楚,如水灵动,如云飘逸,亦如月清冷……
他笑了,她怎么忘了告诉他,在幻觉中,不仅会看到白蚁,还会看到仙子。
她现在看起来就像位高贵的仙子,踏着金色的阳光,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就像高高在上的神仙望着一个可怜的凡人。
她一定觉得很解气,很痛快吧!
但她的眉间为什么还是笼着轻愁?是嫌自己被折磨得还不够惨?
肖阳自嘲地想笑,却再也笑不出来。仙子不见了,一群可怕的白蚁瞬间占据了所有的空间。
黑暗,冰冷的黑暗,就像被埋在潮湿的地底。也许真的变成一具尸体还好些,那就再也不用去感受这无边无际的痛苦和冷彻心肺的恐惧了。
他难受得快要无法呼吸,耳边却听到她轻轻的叹息:“你对我这样坏,我为何还是不忍心?”
然后,他的嘴被撬开了,一粒带着冷香的药丸放进了嘴里,入口即化,像一股清泉,流下咽喉,流进五脏六腑,流入每一条经脉、每一根神经。
所到之处,白蚁就像蜡油一般融化,消失在虚空,仿佛从未出现过。剧痛也突然消失了,就和它来时一样毫无预兆。
肖阳依然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好像还不能一下子适应身上发生的变化。直到有人拍打着他的面颊,他才睁开眼,然后就看到了一脸忧色的林月儿。
原来刚才并不幻觉,她真的在这儿,若不是她的解药,肖阳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他神情复杂地望着她,心里不知是甜是苦。
见他醒了,林月儿眼中露出一丝喜色,随即就像风中的蜡烛,闪了一下便熄灭了,然后依然是一片深寂的冰雪。
她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就要离开。
他却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一片衣角。
“别走!”他的声音沉沉,有几分暗哑。
她娇躯一震,浑身突然变得僵硬,想要走,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他的手,他的声音,都好像有一种魔力,让她全身发软,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
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你、你为何总要欺侮我?”哽咽的声音,如同一根快要断掉的琴弦,涩涩地颤着。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攥着她的衣角,死也不肯松手。
花园里突然变得很静,就连树上的小鸟也停止了歌唱,歪着脖子望着这对奇怪的年轻人。空气中暗香浮动,花草的味道被灼热的阳光蒸得又浓又稠,熏人若醉。
“我——”肖阳终于迟疑着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经过了深思熟虑,“我只想告诉你,刚才那些话都不是真的,不是我的真心话。”
林月儿沉默了片刻,慢慢转头望着他,眼睛已变得明亮而清澈,像万里无云的晴空,嘴角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轻声道:“我知道,你是故意要伤害我,就像我忍不住想要伤害你一样。”
对两个同样骄傲的年轻人来说,还有什么话比这更接近于爱的表白?
肖阳呼吸一窒,只觉气血上涌,澎湃激荡,无休无止,向来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宛如洪水一般溃了堤,直要将他淹没在汹涌的情潮中……
他的眼睛亮如火烧,胸膛不住起伏着,勉力挣扎了几下,就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月儿,月儿!”他轻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充满一种几乎已接近痛苦的柔情。
不是没有抗拒过,然而刻意竖起的心防,又怎敌得过朝朝暮暮中暗生的情愫?
那些金风玉露般的日子,有剑拔弩张,有勾心斗角,却也有甜蜜的悸动,有似水的柔情……
爱就爱了,不问缘由,不计后果,一切仿佛都失了控。
原来,爱,不过就是一次心甘情愿的沉沦,是抛开一切的从容,是明知陷阱也会跳、明知毒酒也会饮的决绝!
他的嘴角慢慢弯起,露出一个近乎沉沦的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挫败的滋味,败给了她,败给了爱情。然而这滋味却是那样美好,令他甘之如饴,宁愿大醉一场,哪管它醒来是福是祸,是喜是怨!
他的双臂不自觉地用力,抱紧了她,心跳的声音一声声传到她耳边,跳得她的心仿佛也要裂开了似的。她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湿湿润润的,仿佛春天的细雨下在了眸子里,心里却翻起软软的蜜一般的甜意。
她绽开犹如百合花一般甜美的笑容,慢慢伸出手去,环住了他的腰。
风,突然变得很轻、很轻。
花很香,云很淡,天很蓝,一切都那么虚幻,美得不像是真的。他们的拥抱却是真实的,真实地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同样的急促,同样的热烈,同样都为对方而跳动!
他们身后是一望无际的花海,那连绵起伏的形态,正像他们心中激荡的情潮。
这就是爱么?不仅有猜忌和痛苦,也有拥抱和甜蜜,就像昨夜的风雨,今日的阳光。
阳光总在风雨后,一如他们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