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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人人都会讲凤凰的传说,那种美丽而孤独的鸟类,每十六年都会涅槃,让自己长成大人,再彻头彻尾的烧掉,变成孩童的模样重新开始。
北京城,也是每十六年烧一次,每次要不是从三大殿开始着,就得从奉天门一路烧出午门去,火这东西一烧起来就有头没尾的,到底也没查出个原因来,嘉靖年间开始的,到了天启这了,按说宫里有老人都能碰上个七八回了,反正就是过去十六年准得给你烧上这么一次,差不了一两个时辰的。每逢这火起,也不多拿你东西,有门子,宫殿,东西两庑,左右栏杆什么的,全部自动打包上天。
从上次紫禁城变烧烤广场到今天差不多十三年,这会是天启五年,夏末。
京城里,有这样一处地方。
那里的雕花窗格紧紧关闭,却在巷口临街的地方用着珐琅的灯罩,金玉色的珐琅枝飞了螭吻和飞鱼,门楣上还挂一块赭赤底色的大匾,整个二层全是油的发紫的雕花樱桃木,满满篆刻着丰富的过雨采萍图、八仙图和瑞兽图,都用月白色的织锦缎垂覆着,在微风下流转着淡淡的金色,安静的像整个浸在透明的冰水里,却在阳光能晒到的地方都覆了三层鲜艳的红瓦。连嵌刻着绿松石和珐琅彩的门楣,到絮碎飘零淡紫色薄雾的蓝花楹树上,都被均匀渗透了摄人心魄的味道。
对两个道士来说,太嚣张了。
“妖香?”
先是老道士喝了一嗓子,接着直呼齁嗓子,那味道是能被记住的,简直都像是有形的,想到这里,老道不禁打了个寒颤,低头缩脖,连忙把小徒弟招呼过来。
“它潜伏的时间不短了,小柳枝儿,准备家伙!跟为师去会一会它!”
“是。”
终于来到近前时,小柳枝儿捂住鼻子,从布袋里倒出姜黄、蛇油,还有狗皮,半蹲着潜在草丛里,熟练的配制好除妖配方,跟在师傅后面,慢慢溜到墙边。
“你俩是哪路的啊,盯梢盯多久啦,知不知道是我们先来的。”草丛里响起那么一个声音,把两人吓了一跳。
师傅用余光看了看她,示意她先后退,随即恭敬抱起拳来,“邹门柳十三,途径贵宝地,做一单生意而已,不想竟惊扰了各位。”
草丛里簌簌探出几个脑袋,全都是黑衣短打,用一块罩头遮着面皮,为首的一个抱拳道,“虎头山草里蹿,出山到此,愿意为天下铲尽魑魅魍魉,保卫乡民。”
“只要为了让妖魔不再祸害百姓,我等义不容辞!”老道拱手道。
“老哥哥这话说得热乎,狗知县把俺的漕饷扣了,俺们村的人都活不下去了,就凭这句话俺交你这个弟兄,待会冲进去把人扣了,就说是我罩的,东西让你们分!你千万别跟俺们客气!”草里蹿用力拍了拍老道的肩膀,一把将他搂过去。
“使不得使不得,我们这行有规矩,敛人钱财,最损福报,有时只取其一就好了。”老道谦卑的说道。
“漂亮,兄弟,你是干这个的,就是不知道平常爱用些什么样的家伙。”
“家伙嘛,家伙可多了,”老道摊开手掌,“有桐油,石蜡,对上了直接烧成碳,坎坎草和牛骨髓,效果怎么样不敢保证,见血封喉是一定的。”
“好嘛,”草里蹿愣愣道,“没看出老哥哥你还是个狠人啊,这说的我都有点害怕了,多传授传授经验,以后遇上了难搞的我也学学你啊!”
“这有嘛经验的,关键就是狠,像这种薄刃的刀子,遇上了难搞的直接对着眉心捅,刺出血来就抹上去,再不行照丹田来一下也行,一般的当时就瘫那了。”老道自信的说道。
“漂亮,兄弟,老哥哥是个狠人啊,光这说的就听的人不寒而栗了!老哥哥平常都纹嘛纹身。”
“纹的可多了,背上纹一个钟馗的左脚,肩膀上刺上一对勾魂鸟,两边肋岔子上全是蛇。”
“厉害啊兄弟,钟馗你都敢纹,还纹自己脊梁骨上,这得多大个量才能把那玩意当人背起来?”草里蹿惊叹的说,“哎刚跟你聊天都没注意,这院子都让衙狗们围了。”
这队伍浩浩荡荡,每个都穿着油光水滑的衣裳,从侧面很容易就看出飞鱼的纹样,他们整齐有序的散开,为首的着浅金色飞鱼服,手拿一个漆的很漂亮的盒子站在那里,月光的寒气在每个人的侧颊上都均匀了镀上一层铁青,看起来好像戴了半边面具的鬼。
“老哥哥,亮家伙!”草里蹿带着山贼们哇哇叫着冲了出去,老道掏出桃木剑带着柳枝儿也跳了出来,一圈人背靠背站在中间,老道运出一身罡气,摆了个稳当点的姿势亮出桃木剑,草里蹿人都傻了。
“你他娘亮的是什么家伙?”
“你以为我会掏出个嘛?”老道反问道。
“全部带走。”为首的浅金色飞鱼服毫不客气的说。
“请等一等,大人,”老道急忙掏出自己的驱妖罗盘,“我乃是正统的驱妖人,近日来罗盘直直地指向这里,说明这里就是有妖。”
“胡说八道,”指挥使直直的说,“这里是天子脚下,有的只是天子气,哪里来的妖气!”
“皇宫被这妖弄的莫名其妙的着了七八次,还说没妖?你说,这妖怪,是不是叫白桃。”
“你这山村野人,好生嘴利!”指挥使怒喝道。
“他说有……就有吧,小梨子,你干嘛?”那娇媚的女声是从身后传来,好听的众人一一回头,那女子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不过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梳着蝶簪的盘发,一双稚气未脱的大眼睛像极了鲜的滴水的葡萄,嫩嫩的脸蛋像夹了糖浆馅儿的糍粑,笑起来就好像什么美好都在天底下,她缓缓走过来,正对着挥舞着指针的罗盘露出盈盈的笑意。
“我……是妖?”
然后,罗盘没了。
白桃只是睁着双清白无辜的眼睛望着他。
老道无言。
她一笑,一转身,围着指挥使手里的漂亮盒子打起转来,“这东西好,这东西好,小梨子,你最懂我了!”
一众锦衣卫说不出来的愁苦,人家明明叫南天离,威风无量的大指挥使,到你这怎么就成小梨子了。
南天离把手一拱,“小桃子,这里面的东西已经害死大内十八个值更人了,你要是也看不了就算了……”
白桃把手一放,笑盈盈道,“想必是武将身边常佩之物,内里必定镇压着上千执意复仇不肯转世投胎的灵魂,如此说来,恐怕只有千年乌木化成的金石才担当的起,没猜错的话,是魏老知道皇上喜欢上好的木石玩意,特意把这东西寻来放在宫里,怎想却眼看着它白白害了别人性命,这样危险的东西,的确不适合放在宫里把玩。”
南天离点点头,说的都对,打开锦盒,里面正正方方躺着一个造型古朴的麒麟形兵符。
“是先登印,”她凑上头去,忽然又是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了,她把兵符放在手心,先细细的感受一番,再兴奋说道,“那枚调动袁绍手下最精锐的先登死士的先登印,你们竟能找到这个?”
“如果是魏老出马……”南天离拜说道,“那自是没什么问题的。”
“可惜了可惜了,”白桃喃喃道,“如果这只是一根普通的石材,已经被灵气润养的古今无匹,不应该这么饿呀。”
说话间,她的眼神跳跃起来,快速转动起手中的小刀,在白净如冰雪的肌肤上划开了深深的口子,将血浸到古朴的兵符中,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干枯的像一块枯木似的兵符竟重新变的细润起来,那散失的一点血液,也被兵符喝的一点都没剩。
192年,夏
“尚儿,不觉得这些珍珠很美吗?”
刘英缓缓抄起埋在珍珠堆里的手掌,大颗大颗的珍珠就从指尖上滚落。
“它是母蚌吃下小小的沙砾,经过十年的时间用血肉熬出来的明珠,美丽而优雅,像你的父亲一样。”刘英手捧着袁尚稚嫩的脸颊,贴着自己的脸,仔细的揉着,那水一样的稚嫩,就像放进泉水中的豆腐那样白皙精致。
“可是娘亲,珍珠上好像有裂痕了。”袁尚稚嫩的说道。
“是啊,连那点都一样,虽说是名门望族的少爷,但却是贱奴所生,这是最大的缺陷,就算沙砾用富丽堂皇的巢壳把自己变成精贵的珍珠,与生俱来的缺陷也会一直存在,可是孩子,你不一样,你娘我是名副其实的名门望族,你没有一丝缺陷,十分完美,一丝缺陷都没有……”
刘夫人慢慢揉动着袁尚小小的脸蛋,像一件十分完美的珍宝。
“你的父亲是青州、并州、冀州、幽州四州的主人,是河北的英明雄主,你的母亲我亦有最尊贵的血统,你还想要什么?我的孩子,不管你想要什么,我们都会不遗余力的去为你争取。”
她满含期许,温柔的在他的额间落下一吻。
202年,夏
袁绍拖着病痛的身体行走在自己的宫殿里,沉重的呼吸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壁垒中,似真似幻的画面一个个的出现在脑海里,又一个一个的消失在空气中。大殿的主人,河北的最强者,治理广阔土地的英明雄主袁绍每天都要爬上这里,俯瞰这里的每一棵新麦,每一束骑枪,每一匹战马。
就像往常一样,只是静静的看看这里,看看这里……咳……咳咳……啊……
缀满班驳纹理的城门在这时候旬然而开,一道耀眼的光芒恣意地扯破了一触即发的凝重,深红的血水涌出肺腑,在湛蓝如珀的滏阳河水中招摇地炫耀着摄人心魄的冶艳。
“医官!医官!”
终于……终于……
他终于扼制不住这个自己是肺痨鬼的事实,当众咳出了如此多的鲜血,多少年来用力维持着河北最强者的头衔,只是为了用华丽的表象,去掩盖腐烂到根本的事实。一声又一声凄厉的惊咳从他的手绢中喷出来,在寂静的听不见马蹄声的旷野上,一声声连成必须休息的信号。
一股滴血的剧痛从鼻子口腔伸向他的五脏六腑,在无边的坠落与下沉中,像走马灯似的走过了一生。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要为从未谋面的亲人守丧,无论严寒还是酷暑,都要跪卧在坟墓前做最悲的呜咽,正是因为那时被冻坏了,才染上了如今的恶疾吧?他用他的孝举感动了袁家,而他执剑引戈,平黄巾,讨董卓,荡黠羌,破公孙,一举扫平北方,就要挥师南下,完成统一霸业的他,怎么能在这里就结束?冀州、青州、幽州、并州,你以为在这治理广阔之地的都是谁?他有匡扶天下的力量,他有名动河北的谋士,他有四个州的衷心将士,他做好了统一天下的准备。
曹贼,你欺人太甚!你欺人太甚!
他站起身子,想要再次摇动令旗,统率四州兵马,夏日炎炎的盛意与冲天的斗志同时涌起,烈火般的灼烧感填满胸膛,明明已经感受到了火热的心,可为什么世界这么冷,这么通抵百骸的冰凉?
不,不可以!我是河北的最强者,只要动动手,整个天下都是我的,不,不行!我不能在这里倒下!我的大儿子还离不开郭图随军教导,而我的小儿子也离不开审配的随身指导,我的孩子还年幼,还用不好那些将士……
“马上给我集结四州兵马!青州、并州、冀州、幽州的统帅,叫他们来参见!集结我的先登死士,我要再出黄河!”袁绍颤抖着支撑起身子,慢慢站起来,站起来,一会就好——
我只是,病了。
只是病了那么简单……
心好热……
不,好冷……
“主君!”
“夫啊!”
6月28日夜,河北的最强者,四州统率,王子袁绍,病逝于邺,终年50岁,一生宠爱小儿子袁尚,但对继承人任命只字未提。可笑的天意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多,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就是结局。
刘英跪倒在暴雨般的痛哭之中,她的星星,她的明珠,拖着如此严重的恶疾陨落,无法扼制的悲哀与绝望之中,她鲜活的爱像是死掉了一次。
谋士审配慢慢搀扶起她,不紧不慢的说道,“先主(袁绍),应该立了公子(袁尚)为继承人了吧?”“不,没有,遗言。”刘夫人木讷的答道,“迟了,他躺下的时候,我就问他”你是要让小尚继嗣吗?”那位啊,什么都没有说。”“夫人莫慌,”审配擦了擦额上的汗,悄悄说道,“没有遗言,就是没有遗——言。”
没有遗言就是没有遗—言?好?
刘英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尚儿的事情,真是多亏了审治中啊!”
审配笑了笑“夫人,袁公子,不必担心善后事宜了,”他重新跪伏在瘫倒在地的袁家人面前,“我新任的主君啊,愿您青云随意,一世无忧。”
那晚,刘夫人与审配调集军队,将所有守在袁绍病床前的遗妾和臣子全部杀害,把袁绍的尸体毁坏。从远处赶来吊唁的将军和亲信,也都被安排在各处住下,待此事平息后,再一一召见。
“夫人,先主离去的时候可说了些什么?”
“还有哪些人在大人身边?”
“一起听了大人的遗言的人都有谁?我们能拜访一下他们吗?”
“抱歉呢!先夫离去的时候,指定尚儿为河北四州之主,一起听了遗言的人,只有我一个!各位要有什么不明白,不如下去问问先夫吧!”
“不敢,不敢!”
“小公子天资聪颖,当为河北四州之主,我等愿附骥尾,随时听候新君调遣!”
当袁尚继袁绍位的时候,袁谭和袁熙带着兵马闯了进来,立刻跟袁尚手下的旧部先登死士开战了,双方打的非常惨烈,曹操趁机打过来,三边的族人都做了俘虏。
袁尚带领先登死士遁入漠北,从此在历史上销声匿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垂下的眼睑慢慢溢出一丝泪水,浑圆成珠,手捧着鲜血浸润的虎符慢慢哭起来,“能被先登印调动的军队,都是尸山血海的战斗中杀出来的精兵悍将,他们誓死追随自己的主君,打仗悍不为死,想要让主君带他们去杀敌立功,那是他们冉冉不灭的心火,然而在这内斗之中,那些心火却被不断熄灭,那些精兵悍将,本不该被这样消耗,如果兄弟两个有争端,不是应该先赶跑了敌人再动手吗?连七岁的孩童都明白的道理,袁家兄弟怎么都不明白呢?”
“漠北寒冷的冬天埋没了他们,他们死后,灵魂执着于杀敌立功,不肯转世投胎,被调动他们的印鉴吸入,留存至今,这就是大汉的精忠赤骨,就算死了,也不忘杀贼灭敌,事到如今,他们依然相信自己还活着,躲在印鉴里不肯投胎转世,只有让他们打一场胜仗,好让他们心满意足的离开。”白桃红着眼睛念叨着,突然顿了一下,有了主意,“请遣先登印去辽,火速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