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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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的风,好大,好大。
    大得将易苍微微颤抖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迷茫不清。
    也将盖住了易苍头脸的那片衣衫再次吹落。
    一片雪白长长披垂,便在月光映照里如云如雾似真亦幻,美得,不似人间。
    “头发……白了……”洛清城看到此处,再也止不住惊呼。
    暮听沙也是震惊地看着那处月色夜风里紧紧相拥的两道人影,道:“易苍,是爱着沈南寻的……”
    “沈南寻明白,他活不久了。”洛清城道。
    “以他的人脉,定找得到名医仙师治疗烧伤,延续命脉。”暮听沙道,“但他没有。他甚至不屑多活两年。他留下了那些线索引领者易苍重温旧事,再用他的一身伤痕和一条命,只为了逼易苍明白,他爱着他沈南寻。”
    “是啊,原来他也……他……他真狠。”洛清城喟叹一声,笑了,“那究竟是谁更温柔一些,谁更狠一些?”
    暮听沙低声道:“或许本来,最温柔的那个才是最狠的,最狠的那个,也才是最温柔的。”
    两人远远望着那头夜空里不断纠缠飘卷的黑白发丝,同时明白了。
    这个故事里,暮听沙洛清城易逐惜易生以及其他所有英豪,都不过只是配角。
    真正的主角,只有两个人。
    用了几十年相伴分离斗争痴缠而终于走到了尽头的两个人。
    易苍,和沈南寻。
    洛清城,忽然一弓身。
    很快很细微的动作,却还是被暮听沙发现了。
    洛清城却在暮听沙开口询问之前转身迈开几步,站在农舍门口的月光下,深吸一口气,道:“我们走吧。”
    暮听沙看着洛清城。
    洛清城的背影,挺得笔直。
    他的衣衫在贯门而入的风里翻滚飘扬,格外黑亮柔顺的长发披垂背后,映在月光里,照出一整个轮廓的盈亮,似要即刻飞仙而去。
    并不是傲岸如同睥睨天下,并不是孤绝如同灭世红莲,不张扬不热切不固执不阴沉不颓唐,而更是一种澄澈的,透净的,一眼洞穿百折不挠的坚韧与沉静。
    暮听沙上前两步,抓住洛清城的胳膊,道:“好。”
    洛清城没回头,想抽回手。
    暮听沙却是固执地不退不让,更使力拉过来,目光紧紧盯着洛清城始终不愿转过的侧脸。
    正在此时,崖谷关外,忽然一声炸响!
    雷动惊天!
    “……应该是枫!”洛清城看向门外半空中的尘烟,惊道,“难道他真的去找易生报仇了?!”
    这声惊呼散了原本苦自强忍的力道,洛清城终于一个双腿脱力,跪倒的同时被暮听沙猛力一扯胳膊,变成扑向暮听沙。
    暮听沙一惊,被洛清城扑得也坐在了地上,急道:“你怎么……”
    “不要看我!”洛清城却是把脸埋在暮听沙的肩膀上连声惊叫,“别看!!”
    暮听沙没有再说话。
    他说不出来。
    他看着洛清城近在咫尺再次展现的银色长发,怔然说不出话。
    而暮听沙那一时的呆愣转眼变成了全身的惊惶震颤。
    他看见,洛清城老了。
    迅速地变老。
    满头银丝突然失去了光泽般急速暗沉枯萎,唯一裸露在他视线里的洛清城的侧颈皮肤同样急速地枯萎、收缩、如同榨干。
    洛清城身上每一个关节每一丝肌肉每一寸皮肤都在拉扯挤压变形收缩扭曲,在痛苦里颤抖得如同一片枯黄在风中的落叶。
    暮听沙大叫:“怎么了?!”
    他大叫着想要握住洛清城的手,触手却是如同皮包骨般干枯的手掌,低头一看,洛清城的手早已变得如八九十老人般枯黄暗哑青筋突起。
    无力萎缩得似乎即将化作尘土飞散空中。
    暮听沙急速地呼吸,思绪却是一片空白,惊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就这么颤抖着搂紧了洛清城突然失去重量与力量的身躯,不住地掉泪。
    那一滴滴泪划过洛清城的脸颊,流进洛清城的领口,留下一道道濡湿的痕。
    洛清城伏在暮听沙怀里,觉得很冷,却也很温暖。
    暮听沙的怀抱很暖,气息很暖,泪水很暖,却驱不散他从身体内部扩散至全身百骸的寒。
    洛清城想,来不及了。
    最凶险的第二道红劫应验。
    他躲不过去了。
    剑魄分离,又胡乱动用真力,他甚至没有机会再等它五百年重新历劫,就要这么枯竭化作飞烟了。
    他的手掌贴在暮听沙的胸口上。
    再深入那么几寸,就是暮听沙的心脏。
    蓄积最后的力道,便可以让暮听沙陪着他一道灭亡了。
    洛清城想哭。
    他从不知道,自己原来也可以这样固执,这样坚持,这样失去理智,不惜剥夺他人生存的权利,只想拉着一个人,陪他一起走。
    也只有这么一个人,无论如何,都舍不得。
    洛清城的眼光抬起来,看向远远的窗外那一头。
    他看见了那头同样紧拥在一起的两个人。
    洛清城顿住。
    他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易苍没有揭下沈南寻面上的黑纱,没有流出泪来,没有抱着沈南寻嘶吼。
    ——这也是,一种放弃。
    原来终于学会放手,也许是因为突然不爱了。
    或者是因为,突然爱了。
    洛清城,豁然开朗。
    他突然笑了。
    越笑越大声。
    干裂嘶哑的嗓音在暮听沙的耳边响起来,怪异而惊悚。
    然后戛然而止。
    洛清城抚在暮听沙胸口的手掌,轻轻垂下。
    他明白了,他下不了手的。
    他也,放弃了。
    他也,突然爱了。
    就在这一刻,从洛清城头顶的百会穴里,忽然放射出金银红黄交闪的绚丽光芒!
    那光芒就在暮听沙怔忪的眼神里越来越亮越来越闪越来越纯净越来越清澈,相继从洛清城全身上下所有大小穴道里映照而出,柔和温暖地将洛清城整个人裹在其中。
    暮听沙呆呆地看着,不敢抱紧,也不敢松手。
    他的鼻尖突然充斥着一种骤然浓烈的气息。
    甚至连香都说不上来的,很特殊,很清透,很好闻的气息。
    暮听沙忽然就想起来与洛清城初遇时,洛清城的身上就总是有比此刻轻很多浅很多却也同样好闻的气息。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闻得到了。
    直到那光芒化作纯一的一种炫白,渐渐化作一片透明荡漾的气,才让暮听沙能透过这一团逐渐消散的遮掩,看见光芒里头慢慢仰起脸的洛清城。
    比仙风道骨更飘逸,比离世绝尘更孤傲,比平易可亲更优雅,在不惊艳中惊艳非常。
    叫人彻底忘却时光忘却人世忘却自我的容颜。
    移神荡魄,妙不自寻。
    “谢谢你。”洛清城说着,声音比以往更为澄澈明亮,站起身来,“我度过大限了。”
    暮听沙怔怔地将手放在洛清城此刻伸来扶起他的手掌上,借力站起,道:“……度过了?”
    此刻的洛清城全身由笼罩着那种似有似无炫白的光彩,比月光更莹白透洁的脸上露出一个雅致雍容的笑,道:“我终于明白这场红劫的意义了。所以我在最后一刻闯过大限,飞升为仙,命魂已焕然一新,自然不会枯竭而亡。”
    暮听沙没有说话,洛清城将握着暮听沙的手松开,放下,继续道:“我放弃了。”
    “放弃什么?”暮听沙一愣。
    “我一直以为,要闯红劫,或者清净自守,或者忘情投入,没想到我无法克制地投入了,却在终于决定放弃时了悟。”洛清城轻笑,那种已然清浅下去的香气便又浓烈了一分。
    “我明白了。”暮听沙挑眉道,“你要放弃我。”
    洛清城垂首皱眉,轻道:“我不擅长感情……我也不明白,你对我的想法,是不是与我一样……不过,如果你还是放不下芥蒂,我会离开你。”
    暮听沙道:“离开我,然后忘记我?”
    “对,忘记你。”
    “忘得了么?”
    “忘得了……的吧。”洛清城咬唇,皱着眉头补了最后两个字。
    暮听沙就笑了。
    他想,洛清城,还是那个可爱的洛清城。
    洛清城微红了脸颊撇开头。
    暮听沙的笑容就更深了些。
    洛清城轻道:“我有时会希望一切未变,你还是那个一肚子坏水的秀气书生。”
    “我也希望,你一直是那个机灵乖巧的邻家少年。”暮听沙道,“可是,你成仙了。人仙殊途。”
    洛清城沉默点头。
    暮听沙道:“我是人,你是仙,我无法陪你到天荒地老。”
    洛清城道:“我会去寻找你的转世,从头再来。”
    暮听沙轻皱眉心笑道:“找不到呢?”
    洛清城也笑了:“那就找到天荒地老吧。”
    两人的笑容静静流淌,温暖而清甜,只有暮听沙眼中渐起如歉意的微愁,看得洛清城敛了眉目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
    “我明白的。”洛清城看向门外的天空,道,“你不用觉得抱歉。”
    暮听沙的语气里却是更多了些遗憾和歉然,从身后拉住了洛清城的手,道:“可是有一句话,我想,还是应该说明白的。”
    洛清城顿了顿,三分凄凉三分不舍四分坦荡地笑了笑,道:“嗯,我听……唔……”
    最后一字尚未说完,洛清城已经被暮听沙拉过身去抵在墙上吻住。
    一通缠绵而热切的长吻过后,暮听沙才在极近处直勾勾盯着洛清城,那眼中是洛清城如此熟悉的捉弄意味。
    暮听沙凑在洛清城耳边,诱惑般轻道:“那句话就是——我想上你很久了……”
    语调渐次低沉,洛清城的反驳尚未出口,已被一声低吟代替。
    崖谷关城墙上。
    易苍抱着沈南寻,直身屹立。
    他远远望向那第一声炸响处。
    他看见了,易逐惜和易生。
    易逐惜和易生,也看见了他。
    还有他的满头白发。
    却没有看见被暗色衣衫层层包裹着,蜷缩在易苍怀里的沈南寻。
    而易苍远远看着易逐惜和易生相挟离开的背影,无声地微笑。
    那微笑依旧傲岸,宁静,沉邃。
    又一声更响更猛更烈的连绵爆破声自关外传来,已无法打断崖谷关外某处废弃农舍里旖旎的春情。
    而易苍仍然抱着沈南寻,站在那处城墙上,静静眺望天边。
    当那阵爆破带起的狂风卷着炽烈的温度远远扩散,扬起了易苍和沈南寻的衣袂发丝。
    易苍的身影气势如鸿,却安闲稳重地凝在那里,一丝也不外露。
    他看着那一片随着这阵风而划过视线,偏飞入空的落叶,缓缓地,轻轻地,笑起来。
    如同拄剑立于千万尸骨堆上的战将,在破败灰暗却猎猎飘扬的胜利旗帜下,慢慢仰头,岿然不动的笑容。
    宽宏的气魄便也随之点亮,朦胧里骤然洒开,化身胸怀宇宙,俯视人间的神。
    雪白的衣衫似也随着这个小小的动作飘逸在了空中,映着夜的黑月的白,荡荡漾漾。
    这样温柔。
    “寻……”
    他的声音,同样温温柔柔地传开来。
    “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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