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 【江山缺 易苍篇一】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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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提锋钩,饮马沙洲,谁赠一箫关山月,葬烟烽。
    骨枯功就,血寂鸦休,残剑一支指斜阳,梦神州。
    傲临苍生,覆手云雨,回首茫失君何处,江山缺。
    ———————————————江山缺—————————————————
    奶娘说,我出生后四个月,就被过继给了父皇最宠,却是不育的当朝皇后廖氏,成为了晋国的二皇子。
    廖氏就成了我的母后。
    奶娘说,皇后当时粘着父皇说,太子的名字由你做主唤作定儿,那这孩子总该顺我的意思起名了吧。
    于是我的名字,就叫做易苍。
    苍,白的意思。
    母后最喜欢的白色。
    自我记事起,我就和沈南寻玩在了一起。
    他是当年某位将军的遗孤,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送进宫来,说是陪读,还不如说是陪玩。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我在七岁之前,即使乖巧安静很得母后喜欢,却还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宫廷御医束手无策,江湖名医则道,此病无医,除非这孩子自己愿意开口说话。
    否则,便是痴儿了。
    于是沈南寻被送了进来,只是为了让我有个同伴,开心一些。
    小时的我一度以为我和沈南寻就是一同出生,一同长大,并将一同老死的。
    七岁那一年,我终于开口说话。
    当时正是一场宫廷盛宴,我被抱进场中,莺莺燕燕红裙绿摆各自争艳里,我独扯着母后的裙摆道:“母后,最香香。”
    我老早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是多年之后宫内还是到处流传着我当年的那句话,当时可把母后感动得差些哭出来。旁人竞相艳羡恭贺,父皇虽是有些失落我开口的第一句不是唤他,但也很是开心地多喝了许多酒,当夜就派人送来了根本用不完的衣服器皿堆积如山。
    所以日后沈南寻说我天生世故懂得做人。
    小时戏言哪做得准,要我看,自小便是人精的,该是他沈南寻。
    记得我会说话后,性子突然就变得开朗起来,到了后来就变成了四处打闹玩乐的闹事精,顶着父皇和母后的宠爱无法无天。那日又闯了祸,连父皇都惊动了,便传了我去见他,还第一次传了沈南寻,估计也要训他一顿。
    当时沈南寻苦着脸,我不好意思地拍拍他的肩,道:“不好意思把你连累了。”
    他却指着自己嘴角的大痘子道:“我才不是担心那个,我是担心这个!”
    原来他近日多吃了油腻肝火太盛,这痘子爆得那个活色生香。
    我哈哈大笑。
    他捶了我一拳,又咕哝道:“反正要被笑,就让他们好好笑一笑。”
    于是当日我跪在父皇母后面前受训,沈南寻从外蹬蹬蹬地冲进来一把扯住我的手臂指着他用墨水涂黑了的大痘子道:“王子苍,你看我像什么?”
    “什么?”我道。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狗皮膏药啪地贴在脑门上,挤挤乌灵灵的大眼睛道:“像不像媒婆?!”
    我愣了愣,与母后和满场嫔妃一同大笑。
    连父皇都禁不住胡子抖了抖,终于噗地笑出来,散了一脸阴云。
    从此沈南寻深得了父皇母后的欢心。
    十岁时,我央着父皇让我出宫去上贵族子弟的私塾,当然带着沈南寻一道。
    想去那里,说是多见市面,说白了也就是孩子贪玩脾性,如此一来就可以更加不受束缚了。
    第一天上学,我就迟到了。
    因为我拉着沈南寻和三个随侍绕了个弯抓蛐蛐看松鼠,最后随侍还打死了一条小蛇,我把小蛇放在袋子里别在腰后,打算当战利品带回宫里去。
    看看天色尚早心情不错,我这才绕回正路,去了私塾。
    一进门,正是课间休息,一打眼就看见个身形魁梧的男孩子一脚踩在圆木上,挥着手臂向着围了一堆的孩子们自称将军什么的,好不威风。
    看得我心里一个不服气。
    我若无其事地走近去,猛然加速跑着一脚踢飞他脚下的圆木,他就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不用说,接下来的,就是一场恶斗。
    围在旁边的孩子们有的怕被我俩误伤,有的怕得罪我身后的随侍,有的是压根没胆动手,有的是巴不得看热闹,或者远远观望或者吆喝鼓劲,一时热闹得可以。
    我命令随侍不能插手,和那男孩打得是不可开交,只有一个孩子明明柔柔弱弱的一推便倒,却固执地不断上前拉架,不断叫着“凌宁清别打啦!”,吃了我和那似乎叫做凌宁清的男孩不少不长眼的拳脚。
    最后,先生来了。
    我一看那先生,白花花的一把胡子,和教过我的那几个也没什么两样。
    再一看拉着那先生赶过来的小个子,立马恨得牙痒痒。
    可不就是面向先生时温温顺顺怯生生,转头对着我就笑得十分得意的沈南寻。
    先生后头还跟着几个年纪轻点的先生,一同把我和那男孩拉开,急声训斥着。
    当然了,这里所有的孩子都家世显赫,先生所谓的训斥也多只是一些不痛不痒的教导。
    待我自报了家门,先生们顿时吓得气都气不起来,噗通全跪在了地上。
    跟我刚打了一架的凌宁清愣了愣,更是悲愤地瞪着我,我便对着他灿烂一笑,凌宁清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先生们站起来,询问事件经过,我却从背后布袋里抓出那条小蛇,道:“误会误会,其实方才我只是看到那小子脚底下有条蛇,一时心急就扑了上去。我们不是打架,是抓蛇。”
    先生本就头疼着要怎么惩罚我和凌宁清,这番漏洞百出的急中生智也总算将这场架搪塞了过去,连惩罚都省了。
    凌宁清张大了嘴看着我,然后恨恨地一个撅嘴,壮士断腕一般道:“君子有恩必报,大不了让你当这里的大将军!”
    “将军?”我歪头道,“你可以继续当。”
    “啊?”他傻了眼。
    我挺胸,豪迈道:“我,要当王!”
    想起来当时小小的人儿这么很当一回事地大放阙词,实在是件让人不禁微笑的事情。
    但就是那一天,我,沈南寻,凌宁清,许异,相遇相伴,度过了整个少年和几乎整个青年时光。
    固执地想要拉开我和凌宁清的那个孩子,就是许异。
    凌宁清总是风风火火,焦躁起来就会变成一头火牛拉都拉不住,但心地却很好,做错了事情会大大方方地承认。不像我,做错了还要嘴硬,过了一段时间越发心慌,只好大红了脸找人道歉。而许异耳根软,待人好,性子却是坚忍得很,认定要做的事情那是十头火牛都追不回来。沈南寻则一直是个不算很外向也不算很内向的性子,收服人心的功夫一流,一贯的人精。
    学校的日子每日相似,却也每日有趣。武术课时我和沈南寻是对手,那小子身体细细长长力气却丝毫不弱,师傅教的技巧一学就会,我偶尔也会被他打翻在地。那时满肚窝火,我又怕真用蛮劲了会伤到沈南寻,通常就会直接扑向一旁专心练武的凌宁清,再打个不亦乐乎。到后来习惯了,许异也不来拉人,沈南寻也懒得喊先生,一堆人围着我和凌宁清喝彩鼓劲。
    许异的家族和凌宁清的家族是世交,两人的父亲是同期的文武状元。只是酷爱习武的凌宁清有个文气的名字,出生在文状元家里;而许异则相反,是武状元的独子,总喜欢舞文弄墨。于是两家的家长头痛了十数年来硬来软都不见效,干脆就当是把两家的儿子交换了养,凌宁清跟着许大人学文,许异跟着凌将军学武。
    但开头两年,两家家长还是存了硬掰之心的,特别是耐心十足的凌大人,把个凌宁清关着锁着逼得是那个惨烈,一见武书即烧无疑。
    于是我们几个好友出谋划策,帮凌宁清出谋划策对付他老子。
    沈南寻帮凌宁清的书房设计了个机关,只要一拉暗绳,四个书架立即全部倒下,意在事态紧急时将凌宁清来不及藏起来的武书混在那一大堆混乱跌下的书里头蒙混过关;许异是独子,被一家子捧在手心里护着,他给了凌宁清一个哨子,只要凌宁清一吹哨子,他就立即拖着他老爹前来拜访凌大人,以解凌宁清燃眉之急。我则是直接写了一封书信交给凌宁清,让他一见情况不对就抽出来交给他老爹,说是我二皇子急召他入宫,借此逃之夭夭。
    凌宁清有我们这三重防范傍身,喜滋滋地等待届时一用。
    十日不到,凌宁清就拖着一双蹄髈哭丧着脸来见我们了。
    许异心疼地在他被戒尺打得肿成蹄髈的手掌上摸了摸,道:“疼不?”
    沈南寻同时奇道:“怎么会这样?”
    我也同时讶道:“三道防范都没用?”
    凌宁清一时也不知道先回答哪个,索性一个恨声道:“我老爹发现我书桌上的武书,大发雷霆,可我还来不及用你们的招数!”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为什么?”
    只听凌宁清握拳低吼道:“老子正在上茅房!!”
    忘记了是哪一年,我拉着沈南寻偷溜出宫逛夜市。
    走着走着我就忘记了还有个沈南寻,自顾一路行去,回头时沈南寻乌黑的小脑袋在老远的人流里差点看不见。
    等到沈南寻大汗淋漓地终于看见了我向我冲过来,我不好意思地把手中刚买的那根手绳递给他,打算当赔罪。
    用红绳串起的两颗金铃铛。
    沈南寻气喘吁吁,本就跑得微红的小脸恼得更红了几分,叉腰怒道:“你什么意思?”
    他是问我半途把他扔了是什么意思,我当然不敢回答说是我玩得忘了他,便装傻眨眨眼道:“什么意思?”
    我掂了掂手中红绳,道:“它的意思,就是‘我在这里等你’咯!”
    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趁着沈南寻发愣的当口已把红绳系在了他手腕上。
    ———————————————江山缺—————————————————
    转眼,我十五岁。
    许异小时文弱,但身子骨却是家传的强健硬朗,又长了这几年就愈发精干有力起来,身高也只比凌宁清矮了一点而已,让凌宁清很是不甘心。沈南寻稍褪去了幼时大眼睛尖下巴瓷娃娃似的可爱,却是越长越漂亮了。
    不同于那堆后宫莺燕的漂亮。
    让我百看不厌。
    而那一年,母后做主,替我娶了第一位太子妃,门庭显赫的暮氏之女,暮娴。
    暮娴是我生命里不多的几个不讨厌到不介意一同生活的女人,也是陪伴我最久的一个女人。
    或许是自小在后宫里见过太多,我一向是不喜欢猫一样的女人的。
    她们独自却不独立,貌似清高却什么都做不成,所有的生存意义就是窝在男人的宠爱与庇护下张牙舞爪争风吃醋,一旦受伤又会自怨自艾如同天塌。
    多可笑。
    我宁可去养几只威武有力英姿飒爽的狮子豹子,或者温顺忠诚永不背叛的大狗。
    所以对喜欢猫的自称像猫的甚至时不时扮作猫叫一声想要讨我欢心的女人,一概冷落。
    我没有多余的虚荣心需要柔弱的女人来反衬,没有多余的耐心和柔情去应付她们时不时的阴晴不定纠缠不休,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时间和兴趣去安抚她们宠爱她们。
    暮娴就足够安静,足够温顺。
    我一直不知道她是否爱我,虽然我知道自己一直没爱过她。
    数年来她一直隐忍地待在她该在的地方,对着我展现她该有的那一种笑容,没有一句怨言。
    相敬如宾,两自相安。
    这些,都是后话了。
    同年,皇兄,也即是当朝太子易定二十岁弱冠大礼,宫里整日地宴席不断。
    我和沈南寻甩开身后的侍卫,爬上屋顶。我一屁股坐在屋脊上,远眺着不远处正歌舞升平的东宫。
    父皇已经回宫,皇兄身着华贵繁复的黑红色礼服,坐在一身白衣外罩浅红大袖衫的母后身边。
    沈南寻在我旁边坐下,我一回头,就先看见他长长拖曳在屋顶上的浅紫衣摆,和他浅紫衣衣衫外罩的素色纱衣。
    我就开心地笑了。
    抬眼,目光划过他比他人更加黑一些的黑亮长发,划过他比他人更加白一些的白皙脸颊,划过他比他人更加水一些的水红双唇,对上他比他人更加漂亮一些的勾人双瞳。
    “你穿紫色最好看。”我道,“你穿什么都好看。”
    沈南寻也笑了,随意地拉一下衣摆,却道:“分明是你自己最喜欢也最想穿这种浅紫色。”
    我笑得更乐了。
    从来,都只是在被沈南寻一语道破的时候,我才不会感到恐慌与手足无措。
    他就如同另一个我。
    自己被自己看破,有什么可怕。
    我没说话,目光转回去,落定在那端坐皇后高位的,无论如何穿着都会带一抹白色的女人身上。
    她还是一如十年前的光彩照人。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几乎十数年一直不变的白色。
    若说一开始只是由着母后的喜好,近年来,这一身的白色却已是我自己的选择了。
    在这十多岁的时候,便选择了的一条路。
    一个在此后的数十年里,都不遗余力想要实现的梦想。
    我看定沈南寻的眼睛,抓起他的手紧紧握住,轻笑着第一次问了这一句:“你能明白的,是不是?”
    沈南寻也静静看定我,回握住我的手,轻笑着第一次回答:“我明白。”
    当我不知第几次问这一句话时,已经站在了陌城的城楼上。
    双手轻放在身前轮椅的椅背上。
    此时的沈南寻坐在轮椅里,我的角度看不见他苍白的脸色,也听不清他略微虚弱的呼吸,只知道,他大略也是与我一道,远眺着远方的大好山河。
    不知过了多久,我俯下身来,静静环拥着沈南寻的肩,将头埋在他温暖的颈窝里。
    彼此都即将弱冠,迅速拉长的骨节和轮廓都棱角分明起来,不复年少时的圆润柔软。
    温暖与真实的存在感,却只有增无减。
    我轻道:“你能明白的。”
    如今的疑问已成了陈述,一种明知答案的求证。
    沈南寻的回答却一如当年。
    “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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