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最大的一家妓馆位于紫禁城西华门外的银硝胡同，于是便叫做银硝苑了。以地点命名的妓馆多半是南苑，以此来显示男娼地位的低贱，这银硝苑也不可免俗，正是一处为达官贵人们供应倌人男宠的销金窟。如今男风日盛，官宦府中蓄养男宠蔚然成风，即便是没有分桃之好的官员也必买进几个小倌回府养着，生怕背上复古不化的恶名，与圣意相左。而有钱的公子哥儿们平日里聚到一起谈论最多的便是新买进府的男宠花了多少银子，相貌身段如何之类的话题。
    这银硝苑便是趁了这股东风，一跃成为皇亲贵胄们涉足最多的游艺场所。尤其是每月初五的青袖会，莫说侍郎将军们了，便是皇子亲王们亲临也是常有的事情。当今圣上莫明辕因好男风，甚少临幸后宫的妃嫔，只育有莫子凌与莫子玄两位皇子，以及莫秋颜一位公主。由于莫明辕迟迟不肯立太子，两位皇子明争暗斗已有多年，但在外人面前还是一派手足情深的模样。
    又是一天清早，银硝苑的倌人们送走客人，准备就寝了。“媚莲！媚莲！我这回可给你讨了个好差使，看你拿什么谢我！”胖墩墩的大茶壶一脚揣开房门，搂上铜镜前卸妆的男子索吻。那男子也不答话，扭过头来抱住大茶壶就是一通激吻，吻罢，还媚媚一笑，眯着一双狭长的凤眼懒洋洋地问：“不知是个什么差使呢？”大茶壶被那张芙蓉面迷得七荤八素的，献宝似地把手中的衣衫晾在梳妆台上，答道：“有个新来的清倌被怜玉玩死了，今晚青袖会上的菊花阵便少了一人，我向鸨母荐你去补这个缺！这下子一晚上都不用接客了，日例还是照给呢！”“怜玉师父兴致倒好……”那男子眸光暗了暗，随即又笑道：“真是个好差使呢！只是……”“啊呀，不用担心，把你排在最末，走个过场就下来，竞标的时候不亮相便是了！”大茶壶忙解释道。那男子露出皓齿，轻咬着刚抹去胭脂的下唇瓣，眼波一转，暧昧地瞄着大茶壶的下身道：“那么……今儿晚上你便在房里等我回来，好不好呢？”“呦，还是我的小莲儿聪明，一点就透！跟着哥哥我，少不了你的好！”大茶壶笑得浑身肥肉直颤，又在男子身上乱摸了几把才离开。
    这男子便是莫愁了。
    莫愁扫了一眼台上袖口呈青雘色的衣衫，忽然觉得很好笑。四年前穿不得这个，现在反到有机会了么？想到自己将要穿着这身讽刺的青雘在人肉卖场上轻佻，莫愁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岳如嫣死的那天晚上，梁重天压着莫愁撕他的衣裳，口中骂着下流的脏话。莫愁乖乖地躺在冰凉的梨木小几上任他胡作非为，半点没有挣扎。在莫愁快要痛晕过去的时候，他听到身上肆虐的人斯歇底里地狂吼：“媚莲！媚莲！你回来！媚莲！……”然后就有两片干裂的唇温柔地吻上了自己的眼睛。蓦地静了下来；夜雨摔到破败的荷叶上，只发出一声惨叫便碎得一塌糊涂，千万声悲鸣揉成一曲湿湿的歌，浸得莫愁的脸潮乎乎的，莫愁只知道自己没有哭，但不知是谁在哭……
    莫愁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马车上了。一张陌生的脸探进车厢来，说道：“媚莲公子，再几日便要到京城了。梁大人吩咐我把你送回原来的地方，还叫我转告你，你们之间已经两清了，以后莫再到洛阳找他。”莫愁撇了撇嘴角，觉得自己等待的这个“了断”很是无聊：没有人因为它解脱，倒是又拽下了一个不相干的人陪着他们煎熬。
    莫愁顿了顿，问道：“你是京城来的？”
    “是。”
    “京城莫姓人氏可多？”
    “莫是国姓。”
    “……有一位叫莫明轩的，不知是哪位亲王呢？”
    “明轩太子十几年前就薨了。”那人一句也不愿与莫愁多聊，见他不再发问便放下了车帘。
    昏暗的车厢被寂静填塞地满满的，许久许久，才挤进一声微微的叹息。莫愁蜷在角落里，透过薄绡糊死的车窗望向颠簸着的天，低低地许愿：若娘的话不假，上天，我奢望爱情是我一生的残缺－－我不想像爹那样可笑到潸然，为了一个连自己姓名都不曾问起的人舍弃整片锦绣江山。
    到了银硝苑，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怜玉师父。莫愁手里拿着大茶壶丢给他的桃红色绸衫跟在怜玉身后，一面小跑着跟紧一面回着问话。
    “几岁了？”
    “十二。”
    “老家是哪里的？”
    “洛阳。”
    “叫什么名字？”
    “媚莲。”
    怜玉突然驻足，转过身来细细打量，最后目光落在莫愁的那双狭长的凤眼上，肯定地说：“你是明轩太子的儿子。”莫愁一惊，望向那张妆容精致却难掩沧桑的脸，接触到怜玉眼中真挚激动的眸光，半晌回应道：“是的。”“少主，若想站着走出这银硝苑，须得一切都听奴才的，恕奴才无礼了。”怜玉强压下内心的澎湃，恭敬严肃地说。莫愁点头，一句话也没有多问。怜玉转过身来欣慰地一笑，心道：果真是虎父无犬子！主子放心，奴才定护得少主周全！只是奴才没有银子替少主赎身，只得将在南苑的生存之技倾囊授以少主……唉，苦了少主了……
    接下来这为时一年的调教对于所有的新倌人来讲都是痛苦而屈辱的。小倌们都知道怜玉师父讨厌那个叫媚莲的男孩子，因为只要媚莲犯了一点小错，师父便把他往死里折腾。不仅手下的重，嘴上更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大家都记得刚开始调教的时候，有一回怜玉师父指着一身桃红色的媚莲说道：“知道为什么他衣裳的颜色与你们不同么？因为他已经被人上过了！一年之后，你们之中幸运的会在青袖会上被老爷少爷们买回府去，其他人就会跟媚莲一样留在这银硝苑接客，直到有一天攒够了赎身的银子才能迈出这苑门……”
    当时莫愁听了这话轻笑着摇了摇头，傍晚拖着一身伤去怜玉房里涂药时问道：“怜玉啊，你又何苦骗他们？若是被人买了去，岂不是终生不得自由了么？”怜玉跪在地上小心地给莫愁涂抹着药膏，回道：“奴才只顾得少主便是了，哪有闲心管别人的死活呢。”莫愁终是不脱孩子心性，抬杠道：“那为何我听其他小倌说怜玉师父最是心黑，时不时地折腾死新倌人呢？”怜玉听了不由一叹，道：“调教的时候遇到那些心高气傲又不知变通的孩子，我实在不忍看着他们头一次接客便蓬头垢面地死在床上，倒不如自己负个恶名，让他们清清白白地超脱啊……”
    莫愁挑挑眉毛，不满地截断怜玉道：“何谓清白呢？又不是女人，一帮爷们儿把那可笑的贞操看得比命还重要，这等娘气的男人留在世上又有何用？！身子只是一副皮囊，若是伴人欢爱几次便可得到你想要的，就去做啊，这有什么值得羞耻的？！迂腐做作若斯，去帮他们超脱，哼，脏了我的手！”莫愁一席话唬得怜玉手一抖，将药瓶跌在地上，尴尬地拾起，不由心道：这少主怎么比主子还要邪气！枉我费尽心机羞辱少主以锻炼他的承受能力，岂料是多此一举！
    “啊……那少主赎身之后有何打算？可要回宫与圣上相认么？”连忙转移话题。莫愁想了想，答道：“紫禁城还没这银硝苑干净呢，我可不想扬自己一身灰！况且如今世上知道我身世的再找不出第三个，让皇家认我这个民间皇子谈何容易……待赎了身我便用余下的银两做些生意，钱够花之后回江南置处房产，娶几个女人为我生孩子，养几个男宠伴我流觞赋诗，于清山碧水之间了此一生，岂不逍遥！”怜玉的心更凉了，忙道：“少主！主子在喜欢上梁大人之前……”“我莫愁又不是莫明轩，难不成我也要先立誓治国安帮，而后弃了得之不易的皇位扮男宠勾引梁重天？怜玉，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坚持的信念，你也是如此啊，你完成任务后依然留在南苑里受苦，原因是什么我不想多问，你也有你的坚持，所以不要试图去驾御别人的选择。”莫愁再次打断了怜玉的话，缓缓地说。怜玉被戳到了隐痛，一脸凄然，苦涩地笑了笑：“少主，其实奴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不是清倌倒也省去了担心被人买走的麻烦。调教结束之后，莫愁便开始接客了。在怜玉的暗中左右下，莫愁在银硝苑中一直保持着半红不紫的地位，低调地攒着赎身的银子。由于莫愁将鸨母，大茶壶们伺候地极好，接到的客人也少有变态残暴的，在这视人命如草芥的南苑里竟也过得顺风顺水。
    莫愁止了思绪，妆也不卸了，散了发髻倒头便睡，喃哝着：“被大茶壶上是需要体力滴……”
    相隔不到一里地的紫禁城内，公主莫秋颜却是刚起，沐浴之后精力充沛地着起男装，等待着两个哥哥携她去参加今晚的青袖会。这位公主性情颇为乖张，却深得皇帝的宠爱，因而两位皇子都让她三分，例如这青袖会，莫秋颜已经迫哥哥们带她去过三回。好在她虽任性却识得大体，只是在欣赏完菊花阵后给哥哥们的竞标出出主意，从没出过什么岔子。
    大皇子莫子凌还在沐浴，两名娇小的侍女着薄纱跪在池畔，俯着身子为他按摩肩臂。被水汽蒸得艳粉的面庞说不出的勾引，一双撩人的桃花眼邪邪地看着水中侍女们的倒影。蓦地两个女孩尖叫起来，原来是莫子凌把她们揽到了水里，瞧着女孩们小脸儿上又惊又羞又喜的表情，不由得心情大好，正要有所动作，屏风后传来一个平板的声音：“主子，该更衣了。”莫子凌低咒了一声，冲那个声音吼道：“墨雨，更衣！”搂着侍女们狼吻了一阵，不甘地结束这场香艳的沐浴，冷着脸披上墨雨递来的织物，走到外间更衣。望着水中几乎全裸的女孩们，瘦削却清秀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用平板的声音吩咐道：“明早，还是你们两个伺候。”墨雨跟了莫子凌十一年，很了解主子的性情：没吃到或没吃完的，总是要吃干抹净的。
    小皇子莫子玄这时已在库布房里晨练了。古铜色的皮肤下肌肉踊动，一双半月型的眸子嵌在浓密的剑眉之下，混身上下散发着霸气。“主子，不早了呢，沐浴吃饭吧，若是晚了那姑奶奶又要闹个翻天覆地了！”声音是甜腻腻的，说话的人儿更是身段妖娆，不料竟是个男子。莫子玄应了一声，抛下手中的人偶，用手背拭了下额上的汗水，吩咐道：“明儿个一早从后院挑两个男宠送到楚将军府上，算是答谢他的赠马之情了。”那男子笑嘻嘻地答：“尺素记下了。”“还有，告诉李尚书别再送男宠进来了。我这里养不起那么多废人！”莫子玄皱着眉，一脸厌恶；想到今晚自己又要去南苑买男娼回来，不由得更加气闷。尺素自然知道主子在烦什么，无奈地柔声劝道：“就当逛了场庙会，买了个小玩意儿回来……”“有那样脏的庙会么？！”莫子玄火大地打断了，抬脚跨出了库布房。尺素不敢再劝，吐了吐舌头，紧跟在主子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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