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惟有我爱你
    她看见一双眼睛。在深海的地方，那么暗，她却看见一双眼睛——熟悉的，温柔的，曾经笑起来亮晶晶的眼睛。
    四周，血丝如轻雾，一点一点弥漫过来，混杂在冰冷的深蓝色海水里。水月心的指尖上缠绕住一丝飘忽的血丝，仿佛附骨之虫。瞳孔剧烈地抖动起来，那个人离她那样近，她却发现自己碰不到他了。
    水月心拨开沉沉的水层，向着那双眼睛的方向游去。她渐渐看见了那张脸，苍白的却依旧浅浅地笑着的脸。
    是雷天海啊，就是他啊。
    水月心终于无声地哭起来，泪水溶进海水里，看不清眼角一点点往外流淌的透明带温的液体。她发现雷天海就漂浮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渐渐地向着海底沉去。他的脸色很白，一点血色也没有，却有大片的鲜血从他的胸膛里涌出来，在深蓝色的海水里弥漫成暗红的薄纱。
    他怎么可能受伤？堂堂的重华殿少主，只是来这个冰冷的地方寻一样东西罢了，怎么可能这么简简单单地就受伤了？血那么多，接连不断地从他的胸膛里喷出来……他能有多少血液？他能坚持多久？
    她就是来找他的，她怎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水月心忽然很恼恨自己没本事，从小荒诞地玩过来，什么都不学，只是仗着天生的能力罢了。而现在，明明已经离得他这么近了，却怎么也靠近不了，看着他一点点向着海底沉落，苍白无力的脸容上有一双眼睛无神地望着她呢。
    水好冷好沉，还有巨大的鲸鱼在身边游来游去，鲸尾翻腾起硕大汹涌的暗潮，把水月心推得更远。她从来不曾恼恨这些愚笨的动物，可今日，她在海里无声地流泪，朦胧间狠狠地盯住这些巨大的生物，牙质要咬破嘴唇陷入血肉。她忽然朝着那些鲸鱼游过去，就在它们的鲸尾下，巨大的水浪席卷而来，要将她带进漩涡里。她接着力，向着海底急速沉去——那下头有雷天海呢，他在等着自己呢。
    海水沉沉的压力蓄积在她的胸口，心好像随时要炸裂了。她却更加睁大眼睛，看着下头黑色的世界。她看见雷天海了，就在那儿呢。苍白无力的年轻男子直直地望着天空的方向，仿佛知道自己回不去了，神情如此哀伤寂寥。四周的血色淡了，轻轻浅浅的几乎看不出来，不知道是鲜血已然流尽，还是伤口被水压堵住了。
    水月心慌乱地伸出手，向着雷天海的方向探去，眼看着就要触摸到了。她奋力地向着海底的方向伸出手，手指冻得冰凉，一片青白的颜色。
    渐渐地，那么一个瞬间，她的指尖触及了雷天海的衣角。指尖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却看见那截衣襟在眼前化为灰烬。她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呼吸也为之停滞了。愣神的瞬间，已到了雷天海的身边，她颤抖着手向着他抱去。手下轻软缠绵，只是情人哀婉柔和的拥抱。可一抱进怀里，雷天海的身体就瞬间碎裂了。那张好看漂亮的脸碎裂无痕，消散成细碎的粉末。抱在怀里的身体也随之不见，连衣服的碎末都没有留下。水月心愣愣地看着怀里空虚的世界，只有深色的海水流淌期间，她的雷天海在她眼前不见了，就像一场忽然醒来的梦，连回味一下的时间都不留给她。
    怎么可以这样，她千里迢迢来到这么寒冷的冰海，好容易找到了他，却又这么快地全然失去了。是她害死他的吗？活生生的人就在她怀里没了踪影，拥抱的瞬间，触碰的感觉尚未传入骨髓，甚至连肌肤都来不及去感受，就这么化为了泡影，泯灭无痕。
    雷天海，我要你回来。我要你回来啊！
    是谁说的？要让她久久地待在这个人身边，久得让他以为彼此是连体而生的孩子，一旦离开了就会彻骨地疼痛。
    可哪里来的时间啊？现在，只有她觉得痛，从骨髓里蔓延出来的绞痛、刺痛，是尖锐的利刃缓缓地割裂心尖最柔软的肉的感觉。
    她还来不及让他记住，还来不及让他离不开自己。她找不到他了。世界这么大，她去哪里找他的灵魂。她还是个孩子，她该怎么办？
    如果哭泣有用，她可以为此痛哭一生一世。
    雷天海，你回来啊。
    水月心在海水里慌乱地触摸着。指尖上只有冰凉的海水的触感，她找不到那个她爱的人。她却仿佛疯了，无意识地扑腾在海里。一个又一个暗潮打在她身上，要将她推进万劫不复的海底。水月心却仿佛感觉不到，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雷天海回来。
    小小的孩子孤独地沉落在冰海里，眼睛失神地大睁着，黑色的瞳仁内有暗寂疼痛的乌光。她忽然想，要是让雷天海一个人待在这个黑暗冰冷的地方，会是多么寂寞，她是不是该留下来陪他？久久地陪在他的身边，日子久了，就仿佛连体而生的孩子，一旦离开就会彻骨地疼痛。
    这里还没有那个讨厌的女人，只有他和她，是寂寞的彼此相偎的世界。
    除了她，还能有谁能陪着他？
    水月心忽然开心地笑起来，眼角流淌的液体缓缓地融入海水里。她在海里放松了手脚，任由无情冰冷的暗潮推她沉落无尽的深渊。
    世界这么大，惟有我爱你。
    水月心闭上眼睛，轻轻地将手放在胸前，仿佛指尖上还留着他的气息、他的血，会一点一点地涌进胸膛里。
    她在海里沉沉迷离，以为会永远地这般沉落下去，不老不死，只会冰冻如铁，成为海底永恒的睡美人。这样想着的时候，腰际上忽然感到一阵束缚的感觉，水月心猛然睁开眼睛。眼前，有一双灼灼的闪着妖异光华的眼睛，漫长的身子狠狠地将巨大的鲸鱼扫开，暗潮涌动，可它的身子围住的地方却平静安详。深海里很暗，看不清是怎样的颜色，水月心却知道这是条碧绿的大蛇。这双透着睿智、慈爱而沧桑的眼睛，早已经过千千万万年的岁月，只要见过一次，便永远也忘不了。
    碧海，你怎么来找我了？看我是个傻孩子吧……或者是那个人叫你来的……这是很好的一个人，那么喜欢我，唯一可惜的，只是我不喜欢他。
    要是我能喜欢他该多好。一起看春来秋去，高兴的时候可以和他撒娇，不开心的时候就躲在他的怀里，他会连一句怨怼都没有，舒舒柔柔地笑着，安和地抚摸我头顶的发。
    水月心哀怜地抱住碧海的脖子，这个瞬间，她只是个孤独无助的孩子，颤抖地，惊慌失措地向着唯一能够哭泣的怀抱凑过去。
    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她想起来雷天海是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的。他在替一个人寻找能讨她欢心的宝贝。
    那个人连月亮都不放在眼里，怎可能看上这冰海里空寂的一切？
    真是个傻子，明明知道一切只是枉然，明明一直不开心，可为什么总念念不忘？一如自己，哭了、痛了，伤得流血流泪，依旧傻傻地不肯放弃。
    碧海，碧海，我该怎么办？
    水月心紧紧地抱着大蛇，紧紧地咬着嘴唇哭泣。她心里流转着念头，苦涩的味道蔓延在胸膛里，她知道自己不能留在这里。
    有个人，一旦让她想起来，会恨得咬牙切齿。她不能让那个人无忧无虑地活下去。她要那个人一遍又一遍地尝到痛苦的滋味，每一次都要痛到骨髓。
    她不是很骄傲的吗？檀宫傲叶，多么响亮的名头！我要让她低下那高贵的头颅，眼睁睁地看着想要的东西在她眼前逝去的瞬间。
    我要她什么都得不到，我要她尝尝比死还痛苦的滋味。
    我，水月心，从今往后，再也不是一个傻孩子。我要把世界踩在脚底下，我要撕裂这寒冷无情的冰海。
    碧海带着她穿掠出冰冷寒瑟的冰海，她看着广阔的深蓝色水面离自己越来越远，四周围不再有沉重的水压。清冷的空气涌进肺腑，恍惚间，仿佛已过了一个轮回的时间。她伏在碧海的身上，眼睛里的光寒瑟冷漠得吓人。年幼的孩子终于成为了饕餮的复仇之兽，要在崎岖的道路上印下一个个沉重的脚印。
    她忽然闭上眼睛，细细地感受着从耳旁呼啸而去的风。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她几乎要睡着了，脸颊上却猛然感觉到冰雪的气息。她睁开眼来，发现已经回到了昊天宫的傲莱。鹅毛的大雪铺天盖地纷扬而下，她才恍然地想起来，原来已是冬天了。
    碧海走了，她一个人站在傲莱殿外，脚下是厚厚的白雪。她看着熟悉的一切，剔透的如冰雪雕成的花朵怒放在风雪里，桀傲如顽石。
    水月微就站在门外等着她，看到她的瞬间眼神哀婉惆怅。
    水月心看见姐姐在向她招手，兰花一样的手指弯成柔和的弧度，就仿佛曾经一样。
    猛然的一阵疼痛撞击心扉，水月心忽然捂住脸，浑身发抖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