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往事哀
    高楼上，他微微醺然，执着一块碧玉对她说，这是他母亲唯一留下的遗物，会送给他最喜欢的那个人。她亦酒酣，眉梢里带着春情，娇软地问他不如送与自己——明知要不到，却依旧不甘心地尝试。
    他只是笑，看着楼外千丈红尘万般灯火，仿佛叹息——可惜连叹息也是沉沉的痛。
    他亦在等一个他得不到的人。
    那时候她还不知那人是谁，只知道原来酒竟是寒凉之物，明明用来暖心，却越喝越冷。待后来知道了那个人是谁，她便等在午夜的街头，等着那个人来。繁复的纱裙飘扬如轻雪，手里的琵琶却寒冷似铁。
    芙蓉面半掩，只问他要不要听她弹奏一曲。眉宇间淡淡哀愁，足以让人动容。
    这是她傲笑尘世的本钱。
    可那个人只是温柔地笑，道一声好，简单地仿佛只是在哄一个顽皮的孩子。她微微错愕——原不该如此。
    当该色授神与，难以自拔，或是拂袖而去，羞恼万分。而非这般谦谦温婉，无垢若峨嵋金顶的新雪。
    竟是这样的一个人，难怪他能如此喜欢，宁可痛入骨髓。
    她知道那枚碧玉正挂在他的心口，那悄悄露出的一丝红线亦羡慕得她魂牵梦萦。
    他却是来为他的妹妹商量婚事的。得知这一切，已如五雷轰顶。想杀他，终下不了手——他死了，那个人该有多伤心？他已是疼痛如此。
    那枚赤金匕首堪堪贴着他的脸擦过，颜紫庭依旧是那副温柔如水的表情——哪怕你再错，再怎么害他，在他眼里，你依旧只是个孩子罢了。他不想任何人伤心，宁可自己受伤、自己痛。
    终了无生趣，赤金的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心窝。仿佛那瞬间听到恩师的声音，听她说：“莲儿，你终为情之一字而死。”那是高高的云湛宫，庄严富丽的宫殿里那张哀尽天下不如意事的温和容颜。她的恩师早已预料，只是将这赤金匕首交于自己，没有再说什么。
    于是醒来，终不死，成了半人半鬼的模样。云湛宫如此遥远神圣，却再也没有脸面回去。
    如今，她站在这个寂寞而妖异的屋子里，看着这个曾经让她恨过也羡慕过的女子。
    曾想过要不要一口口吃下她的肉，然后变成她的模样，嫁到那个人的身旁——也许时间久了，便会有了爱情。
    或是杀了她，让颜紫庭绝了念头，好好地面对自己的爱情。
    如此的骗着自己，却依旧犹豫不决。在今日忽然又看见熟悉的碧玉挂坠，便得知这一切只是梦幻泡影。
    她想起高楼上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那个人，每一次呼吸，便是一次轮回的痛。
    他把最重要的东西给了喜欢的人，却没想到被轻易地交出去了。他要是知道，该是如何的难过。
    她只能战栗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知道自己怎么也下不了手了，只要有那个人半分的东西，她便下不了手伤害。
    那是她最初和最后的爱情，是她连呼吸都会感觉到的痛。
    颜潇雪淡淡地看着连莲颤抖哭泣，她拉上垂落的衣服，满足地将碧玉收进自己的怀里——一如她所料，她只是想看看连莲崩溃的样子。
    她要她知道，什么叫做得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的痛。
    一如连莲所说，她是个天生的怪物。
    这个时候，离小叶正独自悄悄地哭泣。心里很痛很痛，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时候她才会想到师傅，那个高傲到几乎尖酸刻薄的离随夜。
    他一定会有办法的，他本事那么大，怎会不知道该怎么办？大不了被骂一顿，反正自己也没少挨他的训斥。
    可是小妖精知道，师傅不在这儿。
    她蹲在厨房里，抱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停止无谓的哭泣。
    天就要慢慢地亮了。
    小妖精顿在那儿，抽抽噎噎地想着办法。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阳光也悄悄地泻进来了。清亮的晨光里，一个水晶般剔透的影子靠在门边，无声地看着小妖精。他看见案头上的糕点早已凉透——小妖精没有吃。
    离小叶抬起脑袋，黑色的圆眼睛肿肿的，望过来：“啊，是你啊。”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竟让他看见自己哭了，真是丢脸。
    颜紫庭淡淡一笑，走过来，拍拍离小叶的脑袋：“是不是这些东西不好吃？要不再给你做些虾饺吧。”
    离小叶连忙摇头：“好吃的。我舍不得吃完才留着的，待会儿热热还能吃。”忽然拽住颜紫庭的手，细细地看着那一如暖玉的手掌，剔透洁白的肌肤下似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脉，那血液亦该是玫瑰色的、带着幽远的香气的吧——因为是这么好看的一个人，他身上的每一寸都该漂亮得宛若梦幻。
    颜紫庭错愕了一下，下意识轻轻挣了一下手，低头却看见小妖精红着眼睛，手指微微地战栗——仿佛要哭了。不由地叹了口气，任她拉着，哄她说：“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开心了？和我说说好不好。”
    离小叶摇摇头，只将他的手拽得更紧了，几乎要抱进怀里——他的手好冷好冷，他一定是累坏了，连温暖自己的力量都没有了。
    “别哭别哭。没事的。”颜紫庭不知所措地安慰，不理解小妖精为什么会一下子脆弱起来，竟抱着自己的手瑟瑟发抖。
    离小叶使劲地揉了揉眼睛，语声有些呜咽：“你疼不疼？”
    “啊？”颜紫庭讶然，不明白小妖精为何会这么问。
    离小叶不知道该不该追问他，她昂着脑袋打量颜紫庭的表情——依旧是温柔如水、剔透若冰玉。那双皓月似的眼睛柔和地望着自己，有种让人失神的力量。
    颜潇雪该是他不可触碰的禁地吧。那么多年细细地照看着，要是突然有一天被人狠狠地揭开了这层伤疤，那该是多沉的疼痛。他这么好、又是这么脆弱的一个人，他会承受不住的。
    小妖精悄悄地想了这么多，这辈子，她从未为一个人想过这么多，百转千回，早已把颜紫庭放在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这个感情，比爱情还重、还痛。那是带着怜惜的爱，宛如自己的一部分——是心头上受伤的肉，轻轻一碰便能疼到骨头里去。
    她放开了颜紫庭的手，垂着脸站到一边，只是低着声音说：“你的手好冷，明明都是春天了。”
    颜紫庭只是笑：“我的体质一向偏寒的，夏天也不大出汗。竟把你吓着了。”他也隐隐想到是小妖精知道了什么，他也不说破，就这样维持着薄弱的假象。
    “哦。”小妖精低声应了，转身跑过去，默默地将糕点放进蒸盒里热——不敢看颜紫庭的眼睛，怕忽然的一转头，眼泪便会情不自禁地落下来。
    颜紫庭忽然走到她背后，声音那样的温柔舒缓，仿佛在说一件全然与他无关的事情：“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不会有事的。耐心地等着就好。”
    小妖精这回真的哭了，泪珠子一颗颗滚落下来，挡也挡不住。颜紫庭温柔地将她的眼泪抹去，在心里悄悄叹息。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这一切原是他的错。
    却看见离小叶点点头，哽咽着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