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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桥南,烟波口。清风徐然,难解陌柳城酷温,已不知是第几个炎热似夏的春。
古书有云,四时六气,蜉蝣蚁虫之变皆为天下风起云涌之兆。果不然,在陌柳城气象反常的第三个秋,全国动乱一发不可收拾。
昏君无道,应声而起者不计其数。帝庸策懦,几番镇压下来,起义之军反是越烈,天地又呈几分之势。群雄割据,四下一片兵荒马乱,民怨更胜旧时。
◇◇◇
青衣拂尘,布冠鸦发,巾旗一柄,乾坤一卦。
陌柳城南,小巷幽窄,不知来人是怎般,错拐进此道。抬眼望见巷中三两流氓聚众挡路,亦不闪避,唇间仍念叨着教人云里雾里的话:“人道渺渺,仙道茫茫,鬼道悠悠……清灵高上美,悲歌朗太空……”
流氓堆中为首的少年叉腰一笑,伸手往左墙一按,喝停了来人:“嘿,小道士。”
青年道士不语,低头往右行去。
少年挑眉,手往右一挥,又是阻断其去路。
“敢问公子可否,借予一行?”
道士缓缓抬首,依稀比拦路的少年尚要长一二,青衣墨带,面如冠玉,雅致之颜令一众混迹于烟花之地的流氓亦是倒吸一口凉气,直看得目瞪口呆。
为首的少年一晃头,努力掩饰下霎那的失神,仰头嚣道:“在这陌柳城里,没有人敢要我周顾让道。”
青年道士淡淡一笑,不与争辩,把书有“命”字的巾旗换了手,转身。
“生何欢兮,死何苦兮……乐兮悲兮,终归错兮。”渐行渐去,吟诵之声清如泠泠,虚若飘渺,萦绕耳畔。
人影渐远,周顾恍惚,突地疾唤:“小道士,你回来!”
“何事?”青年道士站住脚,略略回首。
指了指道士手中金丝挑有“命”字的旗帜,周顾定神,半眯月眸:“你会算命?”
“略懂一二。”道士浅笑。
“那你倒是给我看看……我是否,生就一副王者之相,霸业指日可待?”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年心比凌云高。周顾自得,问。
青年道士微微抬首,目光凝在周顾脸上,细眉慢慢紧了,复又缓缓松下,唇间隐抹过一笑,未等看清已又隐下,垂眸答道:“公子……天生就是副短命的相。”
周顾一怔,续是不怒反笑,快步往前走近了青年道士,伸指挑起其下颚,侧头道:“那你岂不是要耐心的看,究竟我是如你所言短命而终,抑或是……如我所愿,千古一帝!”
豪情梦,字字铿锵。周顾微顿,又笑问。“小道士,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道士侧首,避开周顾勾住下颚的势:“……清明。”
“好个天生短命的名字……只怕你等不过我登基之日。”周顾定定望向清明低婉眉眼,纵声长笑。
清明仍是低头之势,鸦发垂瀑掩脸,只唇间,又抹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自当留命而待。”
……
风起无声。
◇◇◇
江湖路远,红尘梦短。
倾杯间,离当夕陌柳初见已是三年有余。
滚滚九洲,风云又是几易。
南去,塘下城。
荒野地,战火远。
城中唯一的客栈三两坐着闲人,敲碟进酒,花生短米。
“掌柜的,上一碗清茶。”……门外有人声,客栈里头人回头看了,原是一道士,青衣拂尘,鸦发束的发髻慵慵在后,眉清目秀。
“哈,都什么个时道,还有人听彼鬼神乱说?”
“非也非也,若遇上哪个信命的豪杰一招,他朝君成了王,你便顺势成了国师,风头无双,无双乎!”
座上人笑谈,清明远坐于角落,不笑不怒,仿若未闻。
“你道这天下,乱势已久,终落谁家?”
“乔东章公财势丰厚,兵肥马壮,天下唾手可得。”
“非也非也,依我所看,倒是陌柳周顾枭才。君且看,英雄出少年!周君身为草莽,却只三年,拥贤才,据一方,今又把地势之优,易守难攻。乔东章公目中无人,周君乘此之机,假以时日,霸业可堪!”
“兄弟之言,亦不无道理……噫,江山万里,不知终教谁人天下。”
“便且待之,且待之。”
杯酒间,谈笑风云三千。
耳畔话断,小二奉茶而上:“公子,您的茶。”
“有劳了。”清明颔首。
伸指拂茶烟,倚于竹彻的茶阁墙上,清明排出怀内铜钱以卜。
几下铜钱翻覆,半晌收卦。唇间,又是几分意义不明的笑。
“周顾呵……”
清茶止语,芳香袅袅。无人听得清,坐于角落那道士嘴里呢喃的是什么。
◇◇◇
转眼又五年。
拂尘飘摇四海,天地已定。
周军智取豪夺,排山之势以收中原。仅余乔东一城,章公垂死抗衡,遂扎于城外,断其四方水粮。
久持之时,主帅帐中。
“派你们找的人,找到了么?”案前人一身铠甲银光,星眸锐利似箭,修长十指搭于案边,霸者之气丝毫看不出是陌柳城那个几分拽几分坏的少年流氓。
“禀主公,属下不负所托,人已带至帐外。”探子跪而答。
“带进来。”周顾一笑。
探子起身,微愣,曾见案前人沙场一破千军,帷幄里定计百万,却从未见过而今般,春风沐然之笑。
只为了一个尚未见着的故人。
“见过周公。”进者躬礼,青衣鸦发,拂尘腰间,容貌一如当年,似是未经岁月。
“清明。”收了锋芒,周顾眸里隐隐有笑,唤道:“你看我如今,又是副怎样的相?”
“相由命定,无以改。”清明抬头,定睛眼前些许陌生的人良久,复浅笑:“公子……天生就是副短命的相。染了这些年的血污,更是命短缘薄,众叛亲离,孤独早夭。”
“哈哈,那你便再等一次,等看本王坐拥江山美人,传千万之代。”周顾大笑,起席下案,走至清明身前,突地一伸手,揽清明入怀,凝了笑,唇凑于清明耳畔:“到那时,本王要……”
“红尘苦短,何必执着。”拂袖轻巧,未等周顾搞清是如何,清明已离了怀抱。
风起帐门启,指间执拂尘,青衣纷扬,起歌而去:“韶华回首终梦,黄土三千皆空……”
“主公,要把那人捉回来么?”诧于清明离去之匆,探子入内,请示周顾道。
“不……”周顾定神,望向清明远去的地方:“总有一日,孤要其,心悦诚服……”
“清明……”
◇◇◇
时年七月,周军破乔东,统天下,定都安阳。周军之首周顾自立为帝,号朝明。天下终定,百姓欢欣,休养生息。
皇宫,御书房。
“皇上,鲜卑一族有意和亲,此卷为其族公主画像,有劳皇上过目……”
“皇上,这几幅是宰相大人千金的丹青……”
“皇上,此处是附近几城名门之女……”
成山的画卷堆上御案前,立朝之初,虽有国务繁多,然各处大臣总仍能捕到清暇之机,恨不得立马把自家女儿带来推上龙床。
倒亦难怪,青年帝王,才貌无双,雄才伟略,身边竟是闲花无一簇,试问举国哪位少女,哪位少女的爹不欲趁此之机?
“先搁下这些,朕问你,上回派你去找的人可找到了?”不去搭理可怕的画卷山,周顾抬头,一身龙袍玉冠,更衬眉目绝伦,貌比日月,向来者问。
“皇上恕罪,搜捕令早下全国,然那人却是如消失在这世间了般,怎么也找不着……”
“……可恶,继续给我找,天涯海角也得将其揪出来!”周顾恨恨,暗自握拳。
“微臣遵命……皇上,那这些画卷如何?”不识相的人又问道。
“统统扔掉!”龙颜怒,一拍桌,可怜触到老虎尾巴的人连连叩头请罪。
当其时,安阳城外十里月下坡。
换了布衣隐了拂尘的人盘腿河口,轻笑。伸手捞过溪涧折柳一枝,凭风点划,五行四相,天道命谱,尽化万物之中。
◇◇◇
又三月。
国务初定,排筵席,赏功臣。时夜御花园,百花意浓,筵席过半,歌舞起,浮生梦。忽有刺客者,隐于舞众。乘帝之醉,飞刃伤之。
刺立毙,帝伤。刃剧毒,无药。
当夜,周帝沥血而崩,朝中大乱。
次日,江东汾王把政。举国披丧三日。
三日后,国不可一朝无君,汾王继位。
厚葬周帝于安阳皇陵。
随葬珠玉成山,金银溢目。
……
安阳城外月下坡,立于坡顶,隐隐可见不远处皇陵幽深,厚土无色。
有人影悠悠,半晌,影稍晃,蒸发般没了痕。
已是皇陵内。
伸手捏决成烛,漆黑陵内氤氲起几分暖意的油黄,明了一室。
陵内四方,果如下葬时般,绫罗金银,铺了整地。
……果然,杀了情同手足的兄弟,还是会愧疚的么?
清明低笑,笑中有涩。
金丝楠木作的棺散发着独有的幽香深寒,清明伸手抚过棺,下葬时几个人方可盖上的极沉棺盖在清明手下缓缓移去。棺内人,亦随着棺盖拂去而寸寸展于眼底。
厚缎铺的馆内,昔日高傲之人静谧平卧。龙袍玉冠依旧,胜月容颜不减,只眉目间少了几分生者独有的风采,见者皆怜。不复浅勾的唇边沥出的血早被悉数拭去了,仅微蹙的眉隐固了一刻的痛楚与不舍。
“我早说了……你天生就是副短命的相。”清明长叹,伸指入棺,细抚过里头苍白如纸的人,细抚顺那人微蹙的剑眉。
低首凑近棺前,鼻尖轻与棺内人相触。
死后被强涂上浓艳胭脂的唇实在怪异,清明忍不住轻笑,就此伸舌舔去,顺着胭脂化开的唇而入,轻易破开贝齿,闯进不再火热的里间。
晗了玉蝉的嘴内没有多少空位,清明闭目,舌抵上玉蝉压着的软物,缓缓搅缠,久久不放……
皇陵内,幻术燃的烛幽幽闪烁,油黄渐化了一室的暖红……烛影无风自摇。
◇◇◇
孤舟一去重山过,青衣玉袍相去远。
之后有人看见,万里江山千里碧波间,有个青衣鸦发的道士,观模样,不过二十初长之龄,一叶单舟,天地渺渺。
那人腰间拂尘,手执一杆,杆上有巾旗暗红,上书之古字无人能识。又有玉珠一串,悬于杆顶,夜绽青光。
听上了年岁的人说,那物名唤百鬼招魂幡,是掌生死轮回的鬼差之物。
有人看见,那舟上另有一人,静卧舟中,玉袍冠面,垂发遮颜,难辨生死。
有幸而近过那舟的人惊呼,竟是前王周帝之颜。
至于真假,自是无人知了。
还有人看见,舟上道士每到子夜时分便掌了杆,数珠为语:“皇坛结綵,发版起鼓……引幡招魂,清静魂身……引请过桥,讽诵宝忏……超度亡魂,讽诵宝忏……”
江面雾气朦胧,只隐约听得见喃语,看不清里头有什么。
终有人看见,那道士就这般,尽了一生。
没有人知道,他要招的魂,是否经已招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