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府。
    东方妍语有些心疼地覆盖上那只冰冷的手。
    修长纤瘦的骨骼，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就连皮肤下的青色血路都看得一清二楚。
    手上传来的温度终于让东方子尘睁开了眼。
    一如既往地无欲无情，出尘淡然，却在对着东方妍语时染进了几分真实的温度。
    “哥哥，你为何不想见禇公子呢？”
    见对方没有反应，东方妍语又加上了一句：
    “哥哥，你……恨他吗？”
    仍是久久没有回应。
    东方妍语略有些不安地看向东方子尘。又触到哥哥的伤口了吗？
    不料东方子尘似并不介意，却再度露出了那种让东方妍语不解的神情。
    似在思考，似在迷惑，又似在回忆，却让人说不出的心疼。
    心猛地一揪。
    “哥哥，就当妍语没有问过……”
    不禁自责，为何要问呢？恨不恨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何必去提醒哥哥去回忆那些伤人的事情？
    却未想一个低低的，清凉的嗓音在耳边缓缓响起，让东方妍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竟然是东方子尘的声音。
    “……或许吧……”
    恨吗？这颗心似乎早已被痛苦训练得体会不到如“恨”这般激烈的情绪了。
    不恨吗？那为何就是不愿抬眼看那个站在眼前的男人呢？
    明明知道，这个人就是梦中的那个人啊……
    那个温暖笑着，却最终总会让自己记起那个恶魔嗓音的人……
    不知道为何这明明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总会在梦中纠缠成一个人，但是理智却在他第一次靠近的时候便告诉自己，一定要远离那个男人。如若不然，自己可能失去最为重要的东西，坠入更加无法逃脱的地狱。
    只是……
    东方子尘缓缓仰起头，
    现在的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失去呢？！
    ……
    禇静林曾经无数次想过，再见东方子尘定要负荆请罪，拜求对方原谅。
    真正在阆苑亭中看到那一袭白衣时，禇静林只觉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全然抛诸脑后，眼中脑中只剩下那抹绝世身影。
    呆呆地愣了半晌，一颗心却渐渐平和下来。那种寻求了许久的平静安宁让禇静林忍不住亦走入亭内，在东方子尘身边坐了下来。
    今日清晨，禇静林几乎是不抱着任何希望来到东方府的。只因近三天来，自己日日到访，却从未见得东方子尘一面。
    东方弘因有公务在身，因而这几日都是东方妍语接待。能与东方妍语独处，禇静林自然是欢喜的，却无奈他此时一颗心只记挂着如何向东方子尘请罪，故而数次直接向东方妍语请求见东方子尘一面。
    本以为应当顺利。却未料东方妍语似是极不愿让他见到东方子尘，数次以各种理由搪塞或转移话题，实让禇静林感觉万分挫败。
    然禇静林又岂是轻易放弃之人？
    今晨，或许实在不忍禇静林眼中流露出的再明显不过的失望，东方妍语终是轻轻叹了口气：
    “家兄今日虽不便见客，但妍语想与公子在花园中品茗谈琴，不知禇公子是否有此雅兴？”
    虽惊讶于平日矜持冷淡的东方妍语今日竟然主动邀请自己，但禇静林依旧是欣喜的。
    东方妍语以取琴为由，让禇静林先行前往阆苑亭等候。却未料竟在亭内看到了那个看来越发单薄的身影。
    仍旧是随意地坐着，斜斜地靠在亭栏上。手中依旧是一本书，眼神也是一如既往地飘忽不定。
    毫不意外自己的到来没有引起东方子尘一丝的关注，禇静林也并不言语，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这个美得不甚真实的男人。
    东方子尘的美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的。
    似冰似雪，周身的清冷总将人隔绝在外，却是掩不住的绝代芳华。那纤细修长的手指，优雅完美的脖颈，甚至那最为普通的一身白衣都让人不由暗叹世间怎会有如此不染纤尘，若冰雕一般的人儿。
    而那白衣下看来无比纤瘦的身躯以及偶尔微微颤动的睫毛却是最易勾起人怜惜爱护的心思，只想保护着他不受任何俗尘的侵害。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人，却偏偏受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伤害，何其残忍？
    禇静林只觉胸口满涨的酸涩和怜惜只要溢出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道歉才能稍稍抚慰这个被自己无意伤害过的人。
    “东方公子，在下禇静林，之前……”
    话到此处，却是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禇静林只觉生平从未如此紧张过，一颗心仿佛直要从喉咙中跃出。
    正在踟蹰间，却见东方妍语怀抱一把古琴款款走来，心里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
    转而却又无比懊恼：从未发现自己如此愚拙，竟连简单的道歉都表达不出来！
    东方妍语端看禇静林脸色便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再细看东方子尘面上并无异色，方才安下心来。心念一转，不由微微一笑：
    “禇公子风雅蒲州闻名。风闻景国‘第一歌妓’雪瑶也只为公子一人弹琴，想来禇公子必是懂琴之人。妍语一直想与公子切磋琴艺，今日方有机会。公子当不会拒绝吧？”
    一番话说得无比诚恳，但禇静林还是听出了其中明显的打趣意味，面上不禁一红。
    妍语竟在此时提起这件事，是在怪自己吗？
    不得不承认还是有些窃喜的：这也正说明了妍语是在乎自己的，不是吗？
    思及此，禇静林爽朗一笑，倜傥之态展露无遗：
    “妍语谬赞了。静林也只是略通而已。若说起，静林其实对萧笛更为在行些。若妍语不弃，今日便与妍语合奏一曲如何？”
    望了一眼静坐一旁，似遥不可触的东方子尘，不由心一动，
    “不如便奏一曲‘流水’？”
    见东方妍语微笑颔首，在亭中的琴案旁拂案坐定，禇静林从袖中取出玉箫。
    琴音先行缓缓响起，音色初时有些低沉，却在几个音之后渐渐轻快跳跃起来。片刻之后，箫声紧随其上，却丝毫不显突兀，竟是出奇地和谐。
    东方妍语有些讶异地望向禇静林，却不料对方也正好转头看她。二人对视，均是会心一笑，便各自投入到演奏中。
    一汪树林掩映下晶莹透绿的潭水，薄雾笼罩其上，水面粼粼闪动。岸边是青草，各色野花点缀其中，蝴蝶萦绕飞舞。涓涓细流在并不平坦河床的河床上缓缓流动，水面上似还残留着飘零的花瓣。
    渐渐地，水流加大，似汩汩山泉转瞬间汇成滔滔江河，于是水流跌宕，激起一片片波涛。须臾，障碍突现，乱石杂草交织，阻了流水的进程，一个个漩涡“咕咚”作响。
    上游之水奔腾而来，一个猛冲，水流倾泻而下，奏出胜利的音符。水继续流走，视线倏忽豁然开朗，一片宽阔的水面呈现，远处青山隐现，碧水迢迢。湿润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隐隐的花香。
    水依旧前行，流入一片深水区，却在片刻之后又峰回路转，一片明净秀丽的湖光山色，舒畅、悠然，令人浑然忘我。
    初时，东方子尘对周遭的一切包括二人出乎意料的举动似都浑不在意，却在轻松又不乏激昂华丽的乐曲以及默契无间的演奏中，渐渐迷茫了眼神。
    这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是什么呢？
    似是溪水缓缓流过，抚过心中一个个空洞，将其渐渐填满，唤醒了深埋于心中某种不知名的情绪。
    又似江河汹涌而过，以强硬不容拒绝之姿冲掉了另一些背负许久的东西。
    恍惚望向已然停止了演奏，齐齐望着自己的二人。
    东方妍语的眼中是些许不安、忐忑，却又掩不住的期待。
    果真又让她担心了……
    而她身边的那个男人脸上的温柔笑意一如梦中……
    似是不胜从禇静林背后突然射来的阳光，东方子尘微微闭了眼。
    这个男人……
    当真十分危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