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期拖到10号时，白工不得不跟章工谈起他的待遇问题，章工明白老板意思后爽快地点点头：“既然这么着，我就结账吧，互相也别都耽误着。”
    “要不你再考虑考虑，要是年底再给点奖金，估计也能达到你要的数。”白工真的不希望再出现直面整个技术部一楼的现状。
    “有没有还两说，还得等到年底，我感觉自己在这个环境中值这个价，谈妥了，厂里就该大大方方地给。搞得虚虚实实，让人太累心。”章工呵呵一笑，心想：老板肯定不是刚跟你说这事，真能抻。章工撂下手头的活儿，洗了手，“在这事上您也费了不少心，我都觉着怪不合适的。我先收拾一下东西，您再受累帮着问问怎么个手续，还是我直接去财务？”
    见章工去意已决，白工心里空落落的——又要开始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日子。而眼下检验室的三位姐姐，只有于姐技术最全面，可电脑知识又是盲区。也只能是老板继续发动他的关系网物色新人，或是走招聘程序。
    在时隔十天后，白工又一次找老板签工资结算单。
    “他还是决定不干了？”杨宝营毫不犹豫地签上了自己那经过高人设计的大名，而也只有这三个字另加“同意”总计五个字是他书写的汉字中最像汉字的字。
    “我也劝他留下，他还是挺坚持的。”白工笑呵呵的，“这个岗位确实不好找，专业性太强，我估计得走招聘程序，现在这个时候不好找，起码得到春节以后。”
    “我再联系一下李工，看看还有没有合适的人。他这一走，您更忙了。”杨宝营关注地看看白工。
    “还好，于姐她们仨技术都行，于姐最全面，一般的小问题她就能解决。”白工只得这么说，“小试这边新来的那两个大学生，也进入岗位了，可以让我腾点儿时间出来。”
    “我这边一有消息马上就告诉您，小尹那也是，回来我特意交待她。”杨宝营说。
    白工离开老板的办公室急匆匆回了技术部。章工也已收拾好行装：“那我去完财务就直接走了，以后有事再联系！”章工伸手与白工郑重其事地握了一次手。
    大家都倍感于章工的猝然离职，先前的日子根本就没有丝毫要走的迹象，得，大家又开始面对这位恪尽职守的白工独撑门面的状态了，而真正让人不安的是不知道明天又会面对怎样一位风格的直管领导。
    蓝R二车间产品质量不稳定状态依然持续。包括杨月富方毅韩工在内的简短专题会议就在生产部中召开了好几次，无外乎强调盯紧关键工序。当杨月富指出是不是某处有问题时，多是郑亚明接话：“没问题，都挺好。”方毅也提出过某部得着重看一下，郑亚明又是这六个字：“没问题，都挺好。”散了会后，杨月富头一个大放厥词：“没问题都挺好，鬼才信！要他妈真没问题怎么出来这么多不合格的？”杨明举也哭笑不得。
    不合格品数量的不断攀升让郝双来脸上难现笑模样。最后一次专题小会后，杨明举提出让杨月富方毅到二车间协助查找原因。
    便是在杨月富第一次走上蓝R二车间的头一部关键工序时，见郝双来郑亚明也在，便随便巡视着，不时翻看一遍操作记录。终于发现刚刚投入原料两个小时的锅次竟然未打开冷凝器回流管的截门开关！这是保证每批半成品数量达标的关键一步，这都已经开产四个月了，操作工还犯这种低级失误，而又有两位主任在场，杨月富无语。
    听了杨月富私下的念叨，杨明举无奈地点点头。
    方毅是转天走进蓝R二车间的。先翻看了过去的操作记录，越翻疑问越大：第一部关键工序从投料到完成全部反应的电流差工艺上明明写着是＋14A，而眼前操作记录的数据显示为＋8A至＋27A之间，如此之大的范围竟然未让三位主任察觉。杨明举听到方毅的汇报赶紧找到韩增君：“从蓝R二车间的记录上看，头一部起始工作电流最低20A，最高48A；终点电流值最低38A，最高65A。按理说不应该有这么大变化幅度，你有时间去看看，到底是电流表有问题还是操作工读数有问题。”
    韩增君不无顾虑地说：“其实郝双来跟我学的是一个专业，都是机电一体化，他也有电工本，这些他都懂。”他担心由自己查找出问题后会不会让郝双来难堪。
    杨明举拧着眉头：“他顾不过来，要顾得过来，这么长时间不可能看不出问题来。”
    韩增君只得硬着头皮走进蓝R二车间，先是找周传福翻出过去的操作记录，便随意与他攀谈起来，而周传福除了嗯啊哦噢再无他话。韩增君不露声色地离开办公室，进入第一部工序，看看操作记录，便挨个检查起电流表，是两种刻度的显示外观，不过倒不难读数。最新一批的记录显示起始电流为38A，韩增君读取的数据却为22A，且电流稳定。韩增君喊过刚投完原料的男操作工指着电流表问道：“你能告诉我现在的电流数吗？”
    操作工挠挠头皮，看了好半天电流表，说：“38A，我刚记完数。”相当坚决。
    韩增君目瞪口呆：操作工根本就不认识电流表！先平静了心情，说：“我跟你讲，现在的数是22A。”然后便讲到具体的每个小刻度代表的数量。操作工红了脸膛听着韩增君讲解。看了看他的胸卡，韩增君回到车间办公室，刚好郝双来郑亚明都在：“现在一部当班的操作工不认识电流表，我刚给他讲了一遍，不知道别的班还有没有，回来你们留心一下。”
    “啊，不认识电流表！”郑亚明先是一惊。
    郝双来眨眨眼：“实在挑不出人来，也是没法儿。”
    韩增君点点头。
    杨明举听到韩增君的汇报也是瞠目结舌：“不认识电流表？真他妈找乐儿！都换成一模一样的，别让职工猜闷儿！”
    韩增君带着一干手下赶紧为蓝R二车间第一部工序换好外观一致的电流表。
    当杨明举杨月富一块查看过去蓝R二车间第一部工序留下的样品后，竟然在看法上是惊人的一致：个别批次根本就没到达反应终点，那么半成品的质量可想而知！而二车间制度规定第一部终点的确定由车间主任签字后才可开始后边工序。每批的操作记录都有车间主任的大名。是否统计哪位主任签字的批次出现的问题多？统计出来结果又能如何？杨明举稍稍琢磨后便扔下了这个问题，却不得不面对杨月富私下的议论：这纯粹就是两个不懂蓝R的主任带着一个曾经干过蓝R的维修工指挥着一帮也许到今天都不知道蓝R为何物的人们生产蓝R。
    而郝双来面对后部越聚越多的不合格半成品已越发起急，终于在反复测试样品的过程要惹怒了检验室的三位姐姐。在白工的陪同下，一起到生产部中向杨明举诉说：我们都让郝双来折腾迷糊了，今天来个个楞子批号，明天又改个批号重测。要不就是今天已经测完的不合格批次，转天又给改个批号接着让重测。今天刚测完的一批成品，又不合格，周工无意中说了一句——就知道不合格，正好白工也听见。这不还是不相信我们吗！天天让我们考试，精神得高度紧张。要是真测得不准，我们也不说嘛，又有蓝R一车间的样子在那摆着，还有二三车间的样子，连韩国人都认可我们的数，怎么就让郝双来不相信，反反复复地考我们。
    白工无奈地笑笑：“车间应该相信检验这屋，都是有三四年经验的职工，要是明说怎么回事，帮着测测，肯定给测，总跟考试似的，让大家提心吊胆地干工作。长了也不是个事儿。”
    杨明举等白工他们离开后，便拨通蓝R二车间的内线电话。直到撂下电话近一个小时，郝双来周传福才慢悠悠地赶到生产部，杨明举也不好发作，强压心头火：“二位真够稳当的。”
    “有一锅料堵了，刚通开。”郝双来细声细气地说。
    杨明举开门见山地把白工反映的问题一一点出后说：“以后互相之间尽量勤勾通，检验室是对车间产品质量异常发现最及时的部门，只有配合好，才能形成良性互动。总是特僵，他们就是发现了问题也不说，车间找原因只能更难一些。我相信他们不会故意跟车间作对，要真那样也太没职业道德了。”
    郝双来也亮出自己的观点：“最近是跟检验那屋有点隔阂，他们给的数据前后都说不上话。既然领导都这么说，往后出来嘛数据我们肯定不再反复测了，有嘛是嘛。”
    过后，杨明举跟杨月富方毅一块探讨出现在蓝R二车间指标数据的异常问题时提到了几点，比如水分，将车间新生产出的半成品跟重新复测的样品放置在同一个烘干箱内，复测样品的结果肯定会大于先前的结果，因为它又吸收了另一个样品释放出的水分。还有，蓝R二车间粉碎机的孔径大于一车间，同样一批半成品取样，取到大颗粒、小颗粒或者细粉测出的水分肯定不一样。所以半成品的数据只能做参考，最终还是得以成品为准。云云。
    短短数天内，如此集中地暴露出蓝R二车间存在的问题，杨明举不得不向老板做了汇报。老板还是那惯性的点头动作：“现在蓝R库存数量也不少，蓝R一车间停产蓝R二车间减产吧，两个车间的主任都去盯锅投料，每天投两批直到确认所有环节没有问题二车间再正式全面开产。”
    杨月富方毅技术主任韩工便陆续到了蓝R二车间充当起操作工的角色。杨月富周传福一组，郝双来方毅结对，郑亚明韩工配合。
    杨月富周传福的第一个班。杨月富主动承担起投料的体力活儿，让周传福负责盯截门调温度写记录。杨月富先后投了两个锅次的料后回到车间办公室吸了支烟，再返回第一部工序时已近11点，却见周传福坐在长椅上打起瞌睡，竟然连杨月富已经走到身边都未察觉出。杨月富直奔正运转中的两个已投入了原料的锅，都属异常状态：温度远远低于工艺文件要求！折回身来，杨月富一脚踢在周传福脚上，周传福猛然中醒来，一见杨月富这架势想起自己的工作还没有完成，迅速起身奔向那两个投料锅，却因起得过猛，一阵阵晕眩得厉害，不得不先稳住身子，待清醒些才走到近前，却见截门已被杨月富打开，红了脸膛扭身看看杨月富。
    杨月富火已顶到脑门子，指着周传福：“这才几点就困成这样？要真盯不住，咱下个班我盯温度写记录你投料！统共就投两锅，要是再出问题，你琢磨琢磨，上边饶得了咱几个吗？连车间主任做的料都他妈不合格，怎么要求下边操作工，让你说！”
    周传福倚靠在栏杆上直冒虚汗，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想当初也是二级国营企业堂堂行政副厂长，竟然让这么个土里鳖训斥，真是上辈子没烧高香。
    此刻，杨月富又在投入原料。
    周传福慢慢地回到长椅前，左右看看，却看不到哪里是自己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