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话音刚落，便有内侍牵出一匹上等良驹。枣红色的皮毛被刷得纤尘不染，披戴着精致的马鞍笼头，温顺地停在田妃身旁。
    “把缰绳给娘娘。”皇帝道，“先左脚踩住马镫，再跨上去。”
    田妃今天穿了件淡青色马面裙，上身深碧夹袄，没有梳髻，只将两鬓的散发松松挽起，一头乌沉沉的墨发垂在脑后，不施半枚金钗玉簪。这一身素雅妆扮芬芳美丽，加之马场四面无遮，凉风将她的两颊吹得通红，吐息之间，仿佛空气中都漂浮着她甘冽纯美的气息。她小心翼翼地从内侍手中接过马缰，将裙摆略略撩起一些，紧紧盯住马镫，猛地吸气踩了上去，待卡得紧了便将重心向右微靠，一个漂亮的翻身稳稳落座。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骑上去了，诧异地朝皇帝望过去，一面又忍不住夹着少女得意的笑容，“陛下您看！我……我做到了！”
    皇帝也微微有些惊讶，略带赞许道，“朕本以为要费些功夫，没想到你一点便通。”
    田妃紧纂着马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久又紧张道，“然后呢？然后怎么做？”
    “你轻轻夹一下马腹。”
    田妃点点头，半羞涩半好奇地用脚尖点了点马腹，胯下的小马便随着她的动作慢慢往前走了几步，田妃发怔之余，开心得几乎惊喊起来。
    “恩，身体放轻松，精神专注在手脚之上。“皇帝手中缰绳一提，那白义马便柔顺地朝前缓缓前行，“注意收放力度，找对节奏。”
    田妃连连点头应声却仍不敢放手去做，她眼见着皇帝骑着白义优雅地在她的视线中渐行渐远，不由心里着急，仿佛那人从此便要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一般，她心中一动不禁喊道，“陛下！您等等我！”
    皇帝闻声勒了马，回身微微朝她笑道，“嗯。”
    田妃在皇帝的指导下练了大半日，渐渐可以骑着马连续地走起步子了，她的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这一番聚精会神也觉得有些乏了，皇帝便说道，“你身子不如皇后袁妃，朕便差人在御马监与你选几匹驯良温顺的小马，日后时常出来锻炼锻炼，瞧，这一出汗，是不是爽利多了？”
    田妃低头“嗯”了一声，默了一下，又低低嘟囔道，“见到您……我这病便好了大半了。”
    “哦？”皇帝眉梢微微一挑，半打趣道，“后宫这些妃嫔之中，朕最喜欢的就是你，你不知？”
    田妃抓着缰绳的手猛地一紧，勒得马儿扬蹄一阵嘶鸣。随侍的宫人皆吓得面色如土，刚要上前却又见娘娘将身子贴伏在马背上，伸手在马项上轻轻拍抚了几下，那小畜生便乖乖打个响鼻安静了下来。这一番颠簸，惹得田妃鬓间的散发粉粉垂落飘散开来，随着裙上的束带一齐轻轻摇动，如一段清恬的微风，吹开满心的情愫。她颊上飞起两朵红云，怔怔看着皇帝，那一句在唇边辗转许久，终于还是大着胆子问出。
    “陛下……喜欢我什么？”
    皇帝手中马缰也是一紧，似是被她问住了。他看着眼前面带潮红微微喘息的女子，裙澜上的茉莉花纹瑟瑟抖动，翦水秋瞳盛着盈盈一脉柔情，惶惶期待着他的回答。他有些恍惚，不由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那双澄明的眸中仿佛映出另一个自己。勖勤宫中的朗朗书声，信邸旧宅飘来的汩汩唱和，西湖泛舟，庙塔梵音，京郊纵马……往事一幕一幕，那些他刻意忘记的记忆仿佛瞬间又鲜活起来。纷杂的国事每一次冲淡那些他无暇理清的思绪，他也曾决意割舍，他要用自己的身躯为大明点燃最后的灯火，又怎能再去顾念少年时代水乡中的罗浮一梦？
    田妃见皇帝眼中微光浮动，似在看着自己，又不知在看向何处。她只知他与她一样，心中亦是波纹重开，柔肠百转。
    “春风正澹荡，暮雨何来迟……”皇帝轻声念了一句，微微笑了，“还从未有人敢这样问过朕。今日不早了，你先回宫去罢。”
    田妃下了马，往前走了一段，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来。他的面容看不太真切了，曳散上的龙纹绵延起伏，似要延伸进他心中那一片无尽的深海。他便是这样的人，连一句安慰人的假话也说不出，宁愿以冷酷的姿态将人拂去，也不愿与人共饮心头的苦楚。
    “陛下，您会回答我这个问题吗？”
    皇帝笑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没再说话，只是心中有个声音还在一字一句念着，“相见不得亲，不如不相见。相见情已深，未语可知心。”
    皇帝见侍从将田妃扶上凤轿，勒转马头便是一鞭，白义撒蹄奔驰起来，却苦了身后伺候的众人。内珰曹化淳一行连奔带跑气喘吁吁，不敢有丝毫懈怠，终于皇帝在射场停了下来，曹化淳好不容易追上前，还未喘息便听得头顶纶音问道，“平日三大营将士便是在此操练？”
    曹化淳忙整肃衣冠毕恭毕敬地回道，“圣明无过皇上，祖宗规制，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将士进退骑射俱是在此。”
    皇帝点点头，又道，“取弓箭来。”
    一旁的守墙牌子忙磕头应声，慌慌忙忙地取了弓箭恭呈。皇帝也不多话，戴上玉扳指便拈弓搭箭，一箭正要发出，只听“铮”地一声，箭身竟从中间断裂开来，生生掰做了两截！
    众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时间所有人全都伏地屏息，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前骨碌碌地往下掉，跪了许久，只听得皇帝冷冷哼了一声，“曹化淳，你倒是告诉朕，他们平日便是用这样的弓箭操练的？”
    曹化淳一个趔趄扑跪上前，颤声道，“万岁息怒……”
    “他们便是这样为朕守着大明江山吗！”皇帝冷笑，“贪死冒功无人落后，杀敌戍边无人争先？”
    “三营器械均由工部负责督造，入宫后便由内廷封存，待要换新之时颁及各级将士……”
    “入库的时候难道没人查验吗！朕养你们做什么的？”
    “工部说朝廷只拨了这么些钱，只能造成这样……万岁明鉴，奴婢们，也不敢置喙啊！”曹化淳说到这里已是汗流浃背，叩头不止。
    “传薛凤翔来！”皇帝动了真怒，一把将断裂的弓箭掼在曹化淳眼前，“便说朕在射场恭候他工部尚书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