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锁高台 第64章 波浪犹沄沄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189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牢狱里阴冷潮湿,沈思翰目光平稳地直视前方,王承恩竟从中看出几许讥诮的意味来。
“十八万。”沈思翰开口道。
“可是工部报了三十八万。”王承恩声音一沉,“那多出来的二十万去哪儿了?”
“这个问题您想知道,皇上想知道,”沈思翰笑了一下,“我也想知道。”
“若不是他们将底料价格一味抬高,十万两绰绰有余。所以公公您算错了,该是多出来二十八万,只不过那八万已经被他们吃下肚了。”
“他们……是谁?”
次日刑部堂审,上堂官乔允升当着众人的面,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王承恩坐在左首表情淡淡,工部主事薛凤翔闭眼假寐,户部南居益皱着眉头,各有各的心思,各怀各的鬼胎。
“此事从头至尾由草民负责采办制造,工部负责核实督查,户部负责验收签字,既然问题并不在草民这里……”
“哼。”工部主事薛凤翔冷笑一声,刚才还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射出恶狠狠的凶光,“沈公子你自己这身洗不干净,便要把这盆脏水泼到我工户两部?我等朝廷命官岂是你能信口污蔑的?若是你拿不出证据,乔大人,”他朝乔允升抱了一拳,“现在就可以治你重罪!”
“我并不能证明什么,也不敢触犯朝廷命官的威仪。”沈思翰平淡没有波澜的声音清晰地在大堂内回荡着,“现在朝廷怀疑是我私吞了那二十万两,我只是在为自己洗脱罪名。至于到底是谁做的好事,自有公道王法决断,我无惧也。”
“好一个公道王法。”薛凤翔寒声道,“沈公子自幼长于温柔富贵之乡,恐怕还不知道这王法的厉害。你这一声无惧,不若等到刑宪之后再说罢?”
“沈思翰,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并没做下这等腌臜之事却又拿不出半点证据,仅凭这几句争辩便想为自己开脱?圣上还等着回话,本官没时间陪你在这瞎耗!且不说军备一事,丝绸市价五两一匹,你却标了两倍四倍甚至更高的价格,这些关乎国计生民的物价均有专人记录在册,每月晦日都会送呈陛下御览,你这却是抵赖不了了吧?说你利欲熏心也就罢了,这回居然还把主意打到了国库里,”乔允升猛一拍案,“这却是公道王法皆容你不得!”
“大人容禀。”眼见两人接连发难,沈思翰不由叹息一声,“草民自天启六年携家北上盘下福记绸庄之后,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庄内所有丝绸布匹只卖官,不卖民。五品翻两倍,四品翻四倍,若遇王公贵族或三品以上大员,十倍以之。每位客人都需登册记录身份,每笔生意皆有账可查,愿者才买。望大人明察。”
乔允升愣了半晌,一时竟没了言语,倒是一旁的南居益说道,“若沈公子所言不虚,可取来账簿一阅。”
“王公公没有意见的话,大人请便。”
一时间三部主事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王承恩,王承恩在圈椅里闷坐了半晌,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掸了掸灰,“这件事我不敢做主,这便回去报于万岁知晓。各位大人尽忠王事,辛苦了。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一行人恭恭敬敬送走了王承恩,乔允升面色一沉,怒声道,“收监!”
差役上前拖走了沈思翰,锁链哗哗作响绵延了一路,薛凤翔恶狠狠地瞪着沈思翰远去的方向,与乔允升一对视,恨恨地跺脚,“不行,我得去看看!”他看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南居益,没好气道,“思受,你就不能高抬贵手一次批了这烂帐了事?不是我说你,就为了这二十万两来回折腾,值当吗?”
南居益作揖要走,冷冷丢了一句,“我户部不批烂帐,只要我在户部一天,谁也别想黑着心从国库里摸走一文钱!”
“好,好!你是无论如何不肯拉我这一把了!”薛凤翔咬咬牙,脚下一转便往沈思翰那边去了,“我大明朝什么时候有这么多硬骨头了,我就不信没一块我啃得动的!”
这块薛凤翔要啃的硬骨头,刚花了点钱从牢头那儿讨了壶小酒,此时正坐在地上自斟自饮,见薛凤翔风风火火走过来,举杯过去笑道,“独酌无相亲,便斗胆请大人与我对浇这一回?”
“我可没有那份闲情逸致!”薛凤翔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沈思翰,你老实说,账本在哪?”
“自然是在要紧之处。”沈思翰啜饮了一口,悠闲道,“薛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我奉劝你一句,明日审讯,你最好把这次的事一口应承下来,一切到此为止了。不然……”薛凤翔冷哼一声,“刑部的人已经在往贵庄的路上了,最好别让他们搜出来,又或者,贵夫人张氏好打交道一些?”
沈思翰脸色微微一滞,很快便恢复常态,他又饮了一口,“既然大人要和我谈生意,那便要按着生意人的规矩来。我拿身家性命做赌注,那您又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沈思翰盯着薛凤翔看了一会,忽而轻轻笑了,“我要的……您没有,您上头的人也没有。”
“你不要得寸进尺!”薛凤翔恼了,“若非此事捅到圣上那里,此时你还能在这与我讨价还价?若真要深查下去,你就真有自信能全身而退?明日堂审只要你与我口径一致,待风声过了,我可让你继续承揽工部大小项目,这京城第一大官商,就让你沈思翰一人做。”
“差点让您说动了。”沈思翰笑道,无视薛凤翔难看的脸色,说道,“做官商固然好,可算来算去只有四五分利可图,我想要的……是十分,百分。”
“哈哈哈哈……”薛凤翔怒极反笑,“如此不知深浅!”
“思翰入京经商以来,屡遭权贵暴征盘剥,横敛多科,货物动辄拦截勒索,仗着势豪权重,以泰山压卵之威行密网竭鱼之法,苦不能言。他们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思翰却不自量力偏要捅破这天。都说商人奸诈成性无所不用其极,焉知不过是拼死一搏。此时让了,往后便要处处让步步让,让到再无可让之时,便是家破人亡死路一条。”沈思翰将杯中之物一口饮尽,一松手那酒杯便摔在地上粉碎,他云淡风轻地说道,“进来之前我就已经想得清楚,与其忍让一生,不如好好争上这一时,是玉碎还是瓦全,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