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的倒台如同剜去一块毒疤，剧痛之后是难得的清宁与舒心。然而，朱由检的生活并没有因此而得到丝毫的改观。每日忙忙碌碌直到深夜，真的累了，便靠在御座上小憩一会儿，醒来又继续伏案。圣旨接二连三地下达，罢阉党，平冤狱，拆生祠……他为大明不知疲倦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十七岁最美的青春年华淹没在高高堆起的案牍中，看不见尽头，亦看不见归处。
    徐应元见皇帝倦了，斟酌着小心开口道，“魏阉已连夜出城了，只怕现在已经……”
    “四十多车财报前呼后拥的能走多远？”皇帝冷笑，“朕今日已派出孙承宗尾随而去了。”他瞥了眼凝神谛听的样子，语气愈发寒冷，“他必须死。”
    徐应元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再抬见头皇帝已经阖了双目，一副疲倦模样。
    “朕乏了。下去吧。”
    徐应元躬身应了，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暖阁。
    心事重重地走回司礼监，一不留神和正要外出的杨平撞了个满怀。杨平迭声道歉，却见徐应元满面愁容，不禁问了句，“徐公公？”
    徐应元摇头叹息，“魏公这回，怕是危矣。”
    “此话怎讲？”杨平一个激灵，“皇上不是已放他南下？”
    “皇上派了兵部的人跟着。”徐应元说，“估计赶上了便要就地处决。”
    杨平呆呆立了半晌，“怎……怎么可能？”
    徐应元摆摆手，“这几日承恩不在御前，你我轮值，须要小心伺候。”
    杨平恍恍惚惚地应着，脚步踉踉跄跄地走开了。徐应元在他身后注视了许久，终是摇摇头，长叹一声大步跨进了司礼监。
    魏忠贤的罪恶是罄竹难书的。他阴狠，毒辣，贪婪，将整个国家搅得天翻地覆，民怨沸腾。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帝国经他一番敲骨吸髓，此时只剩下一副空架子，再也担不起任何重负。然而，这样一个大奸大恶之徒竟也有人真心感激着，回护着。
    杨平默默走在去东暖阁的路上，忽然就想起万历四十七年的那个雪夜。只有破布勉强遮体，饿得在地上爬，那刺入肌体骨髓每一个角落的寒冷……是谁的脚步在他的眼前停留，头顶传来轻微尖细的嗓音，夹杂着风雪已辨不真切。
    “噢……可怜的小东西……”
    那时候，没有泰昌皇帝，没有天启皇帝，也没有九千岁。
    只记得醒来的时候，面前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圆脸太监坐在木头条凳上眯着眼睛冲他道，“吃吧。”
    杨平擦了擦眼角，在殿门外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进了暖阁。换班的太监踮着脚走过来，朝杨平点点头，细声道，“皇爷在午休，轻着点儿。”
    杨平颔首，“晓得了。”
    大殿内火光如昼，直映得地砖清亮照人，杨平小心翼翼地在一根根漆金龙柱间穿梭，生怕弄出一丁点声响。雕梁画栋，锦幄如云，绕过那扇宽大的珠屏，杨平终于看见了卧在榻上闭目养神的皇帝。
    他一身浅蓝常服，腰间黄绦系着块龙纹流云百福佩，身形峻峭，气度高华，飘逸如晴空明波，清冽如皓月千里。杨平心底暗暗惊羡，这天子终究是与常人不同的。想起月余前伺候的天启爷，举手投足间也自有一段风流态度，兄弟两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天家贵胄自不能以常理度之，然而如今看来，还是眼前这位万岁更适合坐这万里河山，锦绣天下吧。只是这天下……
    杨平没有再深想，眼见博山炉内熏香已尽，他便取了物什凑身上前，麻利地摘换盖好，这才松下一口气。刚回身，惊觉皇帝已醒，正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杨平心中一抖，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奴……奴婢恭请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