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雏菊(1)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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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677年。春。
    掖庭。
    院中高大的梧桐挡住了些许可怜的光线。靠近梧桐的墙面,渗着青苔,一直滴到地上。拥挤的木房,暴露着木质因年久而朽蚀的灰黄色。墙上到处是浸湿和剥落的痕迹。团团蜘蛛网随处可见。幽暗狭小的空气中,散发出发霉的气味,越发潮湿氤氲。竹竿上晾着的土布衣服,只有些许暗淡的色彩。水顺着衣裳不停滴落,久了便和在泥土里,汇成一个个水滩,似乎从来就没干过。
    很难想象,一座如此残破的院落竟也是大明宫的一部分。里面禁锢的是一群因为家族的罪过而被罚做宫奴的女人,生老病死,无人问津。
    忽然,几位穿着体面的公公满脸笑容来到掖庭。一看便知有难得的好事了。
    上官婉儿和母亲郑氏跪地迎候。
    “传皇上口谕,上官婉儿入宫晋见。”徐公公宣旨。
    婉儿道:“罪奴接旨。”双手接过圣旨及盛着衣物和香粉的托盘。
    接旨后,母女回到房内。婉儿收起桌上的纸张,纤纤细眉略略迟疑,转向母亲,“娘,入宫做什么呀?”
    “娘也不知。”郑氏从托盘中取出衣服,抖开,给婉儿换上。“接你的是少阳宫的徐公公。看情况,这次你能得到皇上召见,是冲上官家来的。”
    婉儿看着郑氏,认真地听着。“可这跟少阳宫有什么关系?”
    “娘暂且也不知道是咋回事。”见婉儿已经换好了衣服,郑氏道。“时间不多了,马上你就得跟公公们过去了。”一边帮婉儿梳头一边叮嘱道:“有一点你需切记,在这宫里,最不能得罪的,是皇后。”
    “皇后?”婉儿一怔。当年祖父因为涉入废后之事,皇后大怒,马上将祖父上官仪和家父上官庭芝牵连入李忠谋反案中抄斩,上官家从此便断了香火。为何此时皇上将上官家旧事重提呢?
    郑氏打量着婉儿,为她理了理头发。打量了一下托盘中各色的香粉和胭脂,只拿过打底的白粉。取下头上的木质发簪,娴熟地挑起一点,洒在手背上缓缓揉开,匀在婉儿的脸颊和额头,道:“好了,快快出去吧,若是让公公等久可就失礼了。”
    梳妆完毕,婉儿随宦官出了掖庭。那一刻,婉儿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禁锢了母亲和自己十载的大门。这就是告别吗?
    郑氏站在嘉宥门下,望着远远离去的女儿,将从这里通向内廷。挥手道别。婉儿的身影在厚重的渐合的大门后消失了。
    这一天还是来了。此一去不知是喜是忧……
    出了嘉宥门,便是千步廊。大理石阶打磨得平平整整的。顺着小坡拾阶而上,在尽头的转角处转了个弯,眼前又是狭长的通道,像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廊壁雕着漏空的精致花鸟,廊顶的棱角上都有栩栩如生的壁画,每一处都有不同的寓意,什么凤求凰,什么龟虽寿,什么鹤延年……应接不暇。
    走出长廊,便到了一座大殿的侧道。婉儿抬眼,只见整座大殿被一丝不苟地粉刷成大红,光芒四射的漆金大字“淑景殿”格外醒目。有几个进进出出命妇,后面跟着些侍婢。
    绕过一段又一段宫墙,穿过一座又一座走廊,婉儿的心忐忑不定。宫里所有的装潢都是那么考究,婉儿有些兴奋,没想到一墙之隔,竟有这么一番雕栏玉砌金碧辉煌的景象,就如书上写的梦境一般。
    婉儿亦步亦趋,紧随徐公公的脚步。出了重玄门,最后来到望云亭下停住。徐公公回过头,“皇上、皇后、太子都在西海池赏花,奴才先行禀告,请婉儿姑娘稍候。”
    “有劳公公。”
    “上官婉儿带到。”
    李治、武后、太子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虽不惊艳,却五官清秀。细长的凤眼在略施白粉的脸庞中显得简单清澈。不着唇色,却透着淡淡的粉嫩。梳着双垂髻,倒也有几分脱俗的气质。细细的粉绿木棉短衫,扎着鹅黄半臂,下身着百褶竹叶布裙,垂着浅黄穿花结腰带,踩着淡赭色翘头软棉鞋。整个人儿略显青涩的,不张扬不做作,精致温婉、和颜悦色,如同高泉幽谷中生出的雏菊,轻抚幽幽碧水,冷冷清清凄凄。
    见了婉儿,如清风拂面般赏心悦目。武后满意地点点头。
    李治道:“今日天朗气清,朕特召你入宫,赋诗助兴。”婉儿谦道:“婉儿才疏学浅,恐有辱圣听。”
    “难得皇上如此雅兴,既是怡情,自然不必拘礼。”武后开了口,语调虽平,却让婉儿顿生敬畏。武后年近五十,有些许白发,但面色红润,体态丰腴。今日陪同皇上赏花,身着便装,全然一身黄色。威严之气在她鹰般犀利的眼中呼之欲出。
    李治转向李贤,道:“贤儿,你来命题。”
    婉儿看着太子李贤,二十来岁,身着白衣,高大飘逸。目光温和,气度不凡,浓眉如剑锋一般插入鬓角,很深的法令纹,唇线分明。宫中传闻如今这个太子文韬武略,处事公正,又得皇上器重,大臣拥戴,相信以后会是大唐的新君。
    说到做诗,贤来了兴致。于是望望四周的景物,不假思索道:“以园中当下之景为题略显单调,就以园中四季为题吧。”
    “婉儿你先来吧。贤儿若有兴致,大可比试比试。”武后微笑。
    “密叶因裁吐,新花逐翦舒。
    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
    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婉儿几乎未加思索便一气呵成,似浑然天成。
    听到“相乱欲何如”,李治皱了皱眉,似是有些不悦。所有的人都不再说话,贤的表情变得僵硬。婉儿觉察出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了。
    武后看了看李治,又打量了一下婉儿。“哈哈哈。”武后打破了僵局。“皇上啊,看来该把婉儿留在宫中,本宫看着就喜欢。”武后笑容更盛,眼角上扬,威严之中多了几分妖冶。婉儿看着眼前这个笑靥如花的女人,竟是牵连自己全家性命的武后,不由得发毛。
    “朕正琢磨着让婉儿做太子侍读。”李治也没顺着武后的意思,只是转向太子,“贤儿中意不中意?”
    贤有点难办。父皇显然顾忌当年迫于母后的压力诛杀上官家族之事,难免母后她这次不会赶尽杀绝。如今这位小女子负担着家族仇恨,如果真的要以身犯险,她哪会是母后的对手?想到这里,贤不禁为婉儿捏了把汗。
    因为贤的一时语塞,所有人又都沉静了。婉儿感到静得恐怖,知道关系到自己的命运,不由得更加紧张。
    “婉儿意下如何?”李治见贤没做回答,便转问上官婉儿。于是,所有人得目光都朝向婉儿。
    婉儿思量着,他们把难题抛给自己,自己哪敢拿主意?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忌皇上三分。顿了顿,缓缓道:“婉儿何德何能,能得到皇上、皇后的赏识?全听从皇上、皇后的吩咐。”
    如此一来,气氛顿时也宽和了许多。
    “哈哈,那就给贤儿做侍读吧。”李治顺势给做了决定。
    整个上午,婉儿皆陪同几人在御花园赏花。
    贤有些担忧地看着婉儿。她真能如同眼前这般平和地放下仇恨吗?母后会善待她吗?
    事毕,婉儿又被带回掖庭。
    “娘……”
    郑氏迫不及待地接过话头:“婉儿,往后在哪宫做事?”婉儿道:“少阳宫光大殿侍奉。”
    郑氏听了,停止了手中的针线,郑重道:“太子上奏让你出去,已经违背了皇后的意思,不要成为他们的箭靶,懂吗?”婉儿似懂非懂。为何刚刚见着的如此和谐的皇室一家却又内起暗涌?为何刚刚见着如此温和的太子竟会与皇后似乎剑拔弩张?
    郑氏拉着婉儿坐下,准备长谈。道:“宫里的人,不乏心机才智。婉儿,今日你便要出了这掖庭,外面的世界纷繁诡异,娘应当交代你些事情。”郑氏顿了顿,又道:“虽说你祖父和父亲已经走了十几年,上官家的家训不能忘。”婉儿道:“良知。”郑氏点头,道:“宫里不择手段攀上高位的女人,不值得你羡艳。往后你一个人涉足深宫,宫里人心叵测、明争暗斗,能避则避。避不了的时候,定要守住良知。若是出卖了良知,娘宁愿你一辈子安安分分地在掖庭做这低等的奴婢。”
    婉儿明白这个道理,却不由得叹气:“如此复杂的境地,自处尚难。还有上官家的血海深仇……”郑氏赶紧打断婉儿:“这么多年,娘只教你忍让、从不教你仇恨。仇恨会蒙蔽你的双眼,让你心甘情愿出卖自己、不择手段出卖别人。双手沾满了仇家的鲜血,你也失去了良知。”郑氏的语气又平静了下来:“我们并不需要你重拾上官家族的荣耀,这对于死去的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如果祖宗有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们好好活着。”婉儿道:“婉儿明白了。”
    郑氏会心地笑了。转身翻出床下的箱子,为婉儿收拾行囊。
    这一年,婉儿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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