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灵岩古寺赏壁画笑谈古今 千箭谷峪探险境不问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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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五骑出了村落,至灵岩寺山门前。太阳越过藏青色的山巅,一路漫向寺院后重峦叠嶂的群峰,匀匀地洒了满野。各种色调集聚开来将偌大的寺院罩得严实。红墙碧瓦、苍翠松槐、飞檐斗拱愈发突显出壮丽的靓彩,甚是厚重庄严。
范理阳指着寺院笑道:“我们何不进寺院转转,一来借云鹏兄弟的光,看看光景;二来不祈个愿么?”
贺云鹏道:“回来再转也不迟。”范忠庭看看岳振江和李树春,见两人一脸微笑,便道:“好,进去转转。听说几年前这里来了一位云游高僧,经诵得好,守了一个村子,却不常进去。”
范理阳跳下马背,大是一番欢呼。
五人将马拴在寺外山门下的古槐上,拾级而上。
进了前院,迎面见一中年僧人正提着一担水,往北院禅房走去。
范理阳正要招呼,被范忠庭一把拉住。岳振江对李树春道:“你看此人脚步,象是有些功夫。”那和尚两臂各提一桶水,脚下轻松至极,直如常人走路,并无半分沉重。
李树春道:“自古山野藏龙卧虎之地,原不希奇。我们进去看看。”
僧人听见人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朝后面喊了一声:“无缘,有香客来了。”
北院门内路出一个小僧人,正是无缘。笑嘻嘻地一路合掌迎上来:“师傅,是天延村少东家。”
那中年僧人唔了一声,也不回头,一路蜇进门内。
范忠庭行了一礼道:“小师傅,他们几个没进过寺院,顺路转转,不可相扰老师傅。”小僧人道:“施主,你们随我来。”
一行人进了一座倒厦中门,眼前一派静寂空旷。五楹正殿最为气势恢宏,恰是弥陀殿。南殿面阔五间,均为单檐歇山顶,柱头之下,栏额、普柏坊、柱子、墙壁、门窗、台基,勾雕入微,色彩洵丽,透出一股逼人的、静心怡养的气势。
贺云鹏道:“怪不得为五台山鼻祖。”范理阳笑道:“你以为我哄你么!繁峙境内遍布乡间四野近五百余座寺庙,哪个敢与五台山比肩,唯灵岩寺有此作派。”言下,甚是得意。
范忠庭道:“理阳,莫要说的大了。”
岳振江笑道:“你莫不是哄我俩没来过,扯了大皮咋唬?”
无缘正色道:“这位施主,有所不知,这位不是在妄言,这灵岩寺本有五台山鼻祖之说。一则是其年代久远;二来则是架了一个人的名头,方不同凡响。”
岳振江大奇。
无缘道:“各位施主,随我来,一看便知不虚。”
一行人随无缘沿寺院中轴线,直向过殿走去。到了门前,方见过殿前后檐当中设一门,殿内可以直通。进了殿中,正中塑的是释迦牟尼坐像,四周皆为悬塑,悬塑下有观音、文殊、普贤菩萨及十八罗汉,色彩鲜亮,造型极是优雅,容貌体态十分传神,与一般寺院无二。
无缘领他们沿殿壁直进。在东壁前站定,无缘指着壁上道:“施主且看。”
殿内光线昏暗,壁上隐约有色彩,看得不甚清晰。范理阳跑到南门,将那山门吱呀呀推开。顿时,整个殿内一片通亮。
大伙这才看清,东壁上正中释迦身着袈裟,结跏呋坐,其光圈、相轮与火焰纹遍照光明,整个画面四围留出较大空间。两壁上全是人像。
看众人不解,范理阳指着左首一组画像道:“这是个孝行故事,传说释迦牟尼前生为须暗提太子,因衣食无着,释迦牟尼用刀割了自已身上皮肉,与父母进食,诫我世人,百善孝为先,看心不看迹,看迹天下无孝子;另一边是一幅佛降伏鬼子母的完整的故事,这鬼子母印了天下淫行劣迹,告诫世人百恶淫为首,看迹不看心,看心天下无完人。小师傅,我这解说可对?”
无缘道:“范施主解说的是,故事原是普通,施主莫非不知本寺之倚重?”
范理阳拍了一下脑袋,道:“险些忘了,咱再看。”领着众人来走至边下,指着一处墨框道:“这就是佐证了。”
众人纷纷瞅那墨框,见上有题记。贺云鹏一字一句念道:“大定七年,前七月二十八日画了,灵岩院画匠王逵陆拾捌。”
岳振江大惊:“这是王逵真迹?”
贺云鹏道:“王逵何方人?”岳振江道:“这王逵原是御前承应画匠出身,书画功夫甚是了得。”范忠庭笑道:“两位掌柜有所不知,理阳兄弟笔法正是学了王逵,闲时让理阳兄弟写一幅字给你们瞧瞧!”
岳振江道:“理阳兄弟有这等本事,恕我有眼无珠,从边家寨回来,定讨一幅字给我,如何?”范理阳脸腾地红了,道:“不过闲时写着玩罢了。”
范忠庭道:“岳掌柜,你没见我爹中堂上那幅字么?”岳振江想了想道:“少东家是说‘寿同山岳、福共海天’?莫非是理阳兄弟所写?”范忠庭点点头:“正是理阳兄弟所书。”岳振江道:“看不出理阳兄弟年纪轻轻,书法造诣如此之深,确实佩服!”
李树春道:“想向理阳讨字那有何难。这帐我给你记下,等到了应县,在你地头,你好酒好肉管一顿,顺便带我们去应县木塔游玩游玩,十幅字也不希奇。”
岳振江大喜:“那就说定了,到应县时,我定当竭力敬顺。”
范忠庭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赶路吧。今晚天黑前务必到繁峙城。”
临行,李树春掏出一两银子,交给无缘,权作布施。
出山门时,岳振江对李树春道:“你看那老僧,甚是怪异。”
李树春见中年僧人站在北院门旁,手心里捏了一串佛珠,不住扒拉,一声不吭。
李树春笑道:“世上怪异之人多了,怪异之事也就多了。你没发觉,天下处处热闹,偏一进这寺院竟无缘无故敛了性性、安稳静思,岂不更是怪异?”
两人哈哈一笑,联袂而出。
渐近日沉,五人进了繁峙县城。从南门入城,城内中轴线上顺治五年被大火焚烧一空的鼓楼已修缮一新。虽近掌灯时分,街上却是热闹非凡。沿城门下新顺街一带,两旁市集林立,卖刀削面的、代州辣条的、热炒面皮的、现拌鸡丝挂面的,小吃摊档鳞次栉比,还有卖烤鸡、烤鸭、烤红薯、烤全兔的,此时纷纷在店前支了锅架、铁炉子,烟熏火燎,香辣味漂得满街。
范忠庭道:“这繁峙城是一天天热闹了,听我爹说,仅在西顺街一带,现下已成了全城最热闹的繁华气象了。”
岳振江道:“整个说代州境内、三晋大地全民皆商亦不为过。咱们百姓生计,都指着银钱过日子,经商来头大,又快,手里有了银钱,吃喝无优,如此光景,我就日怪,偏就咱山西人识得?士农工商,商在其末,拼十数年光阴,读那劳什子圣贤书本,就算入了仕,还不为生计奔忙?原盼这个结果,哪如直接经商来得痛快,少走了多少弯路!”
李树春道:“理是此理。可这世间承了孔孟之道,以致书明理为荣耀,自然有了天下人拼了性命也要入仕,并以此为一等光耀祖宗门第。”
范忠庭道:“古人说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何天下人光识名份,不识利诱?这就奇了。”
李树春道:“这就是历代君王的宗旨。你想,利诱放之四海,天下自然动荡不安,一味争利,就有手段不择、名份不顾的凶险,且利诱之下,忠君孝祖、人事规范便无章节,肯定不利君王治理,这亦是为商者不入流之根本;统一治本,必有顺理明势的通道,遵了孔孟之道,齐家治国平天下,核定荣耻,规范尊卑,才可有安定之势、臣民之分。正是循了这个理,天下百姓方有乐业安居的态势。贫是贫了些,却少了多少事。多少乱事不是富者强者寻出来造出来的,说到底不过是大者争王、小者争候,权即是利也。”
贺云鹏道:“咱们商民是为奔利诱,为何安定至此,未曾乱了?”
李树春道:“讲利,必得以义制利;义字当头,这利就有了章程可循。就象范家基业,如若没有苛刻之规,何来商道繁荣。”
范理道:“李掌柜一番名利讲道,令我茅塞顿开。”
李树春道:“粗浅见识,本不堪用,但这是商规入门首要。你们年轻有为,大有宏图可展。芸芸天下,商机无限,创一番大业必有一番大章程。可惜我们这辈人已至暮途,实在想不到商业之大,究竟大到什么度量;想不到机缘之广,究竟广到何种天地。但总归一条,脱不开一个义字。为名,以权为首;经商,以利制衡,是古今不变之理。”
说话间隙,数人已到了西顺街。创建于顺治十一年的范家“天原成”铺店位于西顺街繁华所在。
接到信报,“天原成”掌柜郑关松早站在门前,等候多时。
郑关松将众人接进铺内。号上效劳早将马牵入后院。
范忠庭从铺上要过帐薄,边记边对郑关松道:“郑掌柜,连住带人吃马嚼照二两银子标准。”范家商铺之规,凡商铺上下人,出门凡吃住铺内,均登记入帐,由铺内供应,饥荒年底在结帐时一并由总柜从股金、傣金中一并扣除,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名义白吃白住,包括东家亦不例外。这是范家铁规。
饭间,范忠庭向早已风闻的郑关松详详略略说了大致情形后,安嘱众人早早睡下。
第二天一大早,用了早饭。郑关松牵马将一干人送至南门外滹沱河边。范忠庭一拨马头,向东疾驰,众人料是前去祭奠贺计生,也不说话,齐齐跟进。
贺计生墓地建在滹沱河边的一片杨树林里,是贺家亲戚从烧得面目全非的贺家后院启出葬在此地。
暮前,贺云鹏哭拜于地,众人一阵安抚方才歇了。一柱香上了,燃了五色纸张,烟火齐聚,纸灰飞扬,瞬间腾弥散在枯败的林间。
范忠庭从怀中掏出珍珠项琏,紧紧攥在手中,对着暮碑跪下:“贺掌柜,我范忠庭在此向贺掌柜拜祭。从今往后,我与云鹏兄弟习您为商大义,奋发有为,为我商业繁荣创一番天地,以报贺老掌柜!请您安息!”
说罢磕了三头,众人纷纷拜了。
范忠庭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交给郑关松,道:“烦劳郑掌柜,将贺老掌柜的墓修缮一番。”
郑关松道:“何劳烦字?贺老掌柜本是我商家楷模,能为贺老掌柜效这份劳,是我郑关松的荣耀!此一去,凶险难料,少东家,诸位兄弟,祝一路顺风!”
边家寨地处大同府境内,三面环山,是一个不足千人的村落。远远望去,村落座落在半山腰的一处向阳窝中,一路笔直的黄土路从山下魏家庄直达名为千箭峪山峰的谷口,边家寨正好处于千箭峪入口处。
一行四人连驰两日,在应县住了一晚。别过岳振江,打马狂奔。一路打听,到魏家庄已是掌灯时分。魏家庄是边家寨山下一个小村落而已,一条呈东西走向窄窄的街道从中逶逦而过,此时空寂异常,了无人影。几条狗影从一条小巷里奔出来,站在街中四处张望一番,看见村口人马,狂吼了几声,拖了尾巴垂头丧气地跑得不知去向。
此时,火红的夕阳将整个村落映得红彤彤的,在街道两边高高低低、破损不堪的围墙上投了昏黄一层光影,愈发显得阴气沉沉。要不是两边错乱零落的民房上漂出几缕无声无息的炊烟,透出几丝活气,众人直疑进了坟场。
范忠庭跳下马背,脚下黄土四起,好在没风,天气却是刺骨。
范理阳手抚了一起搓搓,道:“看这地方,离山上不过三五里,显见人气不旺,匪气倒重,就似一村人全熟睡了,这种寂静,让人觉得惊惧。”
范忠庭道:“咱先去看看,找个地方歇了。不可乱说话,小心走了风声惹些事出来。”
贺云鹏道:“谨慎无错,民匪一家原不稀奇,我们小心些。”
李树春道:“少东家,前面街沿有些灯影,想必是家饭馆。”
范忠庭道:“我们去看看。”
到了门前,众人大失所望,不过是间民居。正迟疑着,蹬蹬蹬从房内阴影里跑出一位二十多岁的后生,短衣打扮,外罩一件肥大的羊皮棉袱,见有生人,在台沿上站了,笑道:“客人是寻吃饭的地方罢?找对地了,你们看看四下里不死不活的光景,还有管得起诸位爷们的地么?别看咱地小,希罕物儿却不少。林二,有客人来了,水烧开了么?日你娘的,半天烧不开一锅水!”
一霎儿,从里边出来一个伙计模样的后生,同样罩一件油漉漉的翻羊皮棉袱,脖颈里搭一条污渍不堪的毛巾,下襟撩起绾进裤腰带里,慢吞吞踱着方步,边走边骂骂咧咧道:
“日你娘!你那四川老侉媳妇跑了,让我来侍候你。靠屁吹火,我是侍候你的人么!这鬼圪唠地谁来---”
抬头见阶下站了四五个人,立马堆了笑:“我说今个天气竟晴朗朗的没刮风,竟是有生意上门了!快快进来,外面冻得瓷实,咱屋里暖和!”
范忠庭一皱眼,有些犹豫。
贺云鹏悄声道:“少东家,怕是黑店?”李树春道:“天子辇下无富商,黑狐岭下无鬼魂。他们不过想宰我们几两银子罢了。”
范忠庭四下里看了看,将马缰将给先前那后生,进了屋内。
当屋摆了一张大桌,西墙盘了一处大炕。东间开一小门,隔着帘,范忠庭见东间小炕桌子上散乱扔着副麻将牌,烟味呛得直辣眼。沿过道直通外院,正中开一门,门外是一处带几间南房西房的小院,东房是马圈。
那人将马从大门外牵进马廊里,倒了些草料喂了,便向北房这边走来。临近门槛,冲烟雾缭绕的西房内吼叫:
“水开了没?日头子没沉就挺尸,去弄两只鸡,酒是喝不上了,各位见谅---先给客人端水!”
西房内骂骂咧咧传地几声响动,好象是将板凳踢倒了。
“我叫三良。”话声未落,一行人笑了。
三良也不恼,从窗沿下又点了盏油灯,将捻拨高,房内立马亮堂许多,扯了张破烂布块将桌子抹了抹,笑道:“你们别笑,名儿爹娘起的,我滴酒不沾。客人从哪里来?”
“都是大同家,我们下了趟晋中,看看贩茶生意怎样,本想走处捷径,不想被那江浙奸商害了个苦,赔了些银子,准备回大同,忻县滹沱河破了冰,过不了河,便折了这边来了。”贺云鹏笑道。
众人大悟,险些忘了贺云鹏本在大同一带讨生了二十余年,一口大同腔,由他应付最合适不过。
三良笑道:“原来是本地客商。想赚银子,何苦到那么远去,我这里有笔生意,不知客人做不做?”
贺云鹏道:“什么生意?”
三良看了范忠庭三人一眼,搭在贺云鹏耳边道:“我这有数十石粮食,是我一个朋友从西北贩过来的,原想拉了大同出手。你若有意,不如就近拉了干净,价不高,他急需银子,可照秋下价钱---”
范忠庭和李树春对望一眼,立时警觉。
“日你娘的,你不给我银子我哪里买鸡,你想让我给你孵一窝不成!”正说间,林二端盆水进来,兜三良屁股就是一脚,拉了他叫骂着往外走。
出了房门,隐隐听林二说道:“就你长张嘴么!”
随着脚步声,进了西屋,听不见了。
贺云鹏道:“少东家,是不是咱们那些车粮,可能是想出手,这些都他娘的是些贼!”
范忠庭道:“不要惊了他们,先探探粮车下落,明日我们好行事。”
贺云鹏回身冲院外喊道:“三良哥,杀不杀鸡不打紧,你赶紧找些吃的来就是,我们伙计饿得慌了。”
院外应了一声,三良一掀门帘进来,手中端了个大火盆,放在炕上。
“不急,一会就好。檐下有些年下剩的猪肉,吃不吃?”
贺云鹏道:“还不快煮了,连今夜下歇息,银子我一并与你多付些。”
听到银子,三良眉开眼笑地一叠声去了。不大一会,端了一大盆现拌小葱豆腐进来,“客人们先吃着,我们切些猪肉,尚冻得瓷,不好砍哩。”
一大盆凉绊豆腐进肚,饥饿感略略消了些,再加上炕上火盆一堆牛粪燃起,房内顿时异常暖和,院外已黑得不见五指。
四人正说话,门帘掀起,三良一手掀了帘,林二端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猪肉烩山药蛋进来。林二将盆往桌上一顿就走,李树春用一口纯正的应县土话说:“林二兄弟,我们一处吃了罢。一晚光顾照应我们几个了,想是还没吃饭。”
三良道:“客人要你吃,你没听到,毬毛不长架子不小!”
两人不客气坐了。
贺云鹏笑道:“你刚刚说的粮,究竟愿出什么价?我们先听听,看有没有利润。”
林二瞅了眼三良,三良却不理他:“你以为我怕那个球毛老关,在这地头,我卖我的一份,怕他!”回身伸出一个手指:“就秋下这价,一两五一石,少了没话说。”范理阳心道:你娘的,去年秋下八月十五前后,也不过最贵一两三一石,平空多出两钱,还卖个便宜!面上却不动声色,边吃山药蛋边支了耳朵细听。
贺云鹏道:“你有多少?”
一边瞅那林二,见他只顾低头吃饭,嘴里嘟哝道:“你的胆子大,老关那儿你有得说了。”三良白了他一眼:“不是我在这里罩着,他老关早他娘喝西北风去了。我找他作甚,老姜放了我话,听谁的?”
范忠庭与李树春一对视,同时想到:姜爷?是姜献丰?
三良回头笑道,“约四五十石,要得动么?”
贺云鹏道:“四五十石?这能赚多少两银子,你是怕我们没钱?来,今儿听这位兄弟有生意可做,喏,这是五六两银子,顶了今日饭钱店钱,可够么?”
贺云鹏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前,咚得一声响,三良看得眼都直了。刚想伸手拿,被林二一把按住,“三良,你活够了么?”
贺云鹏故作惊奇道:“这位兄弟,为何不让我赚这银子?这个关爷如此可怕么?”
三良从桌上将银锭装了怀里,对林二道:“你看看你那个球样,爷不独吞,爷明早上找剪子剪一两给你,你吃我的住我的,三两少了你?一提关毛子你的头就缩裆子里当球使,我若是你,当日糟践了表妹,我早屠---”
话声未落,啪地一声,三良脸上挨了一掌。林二涨红着脸,骂道:“日你娘!”
三良回过神竟不发恼,惨笑道:“敢打我,有出息了,我看你有出息了!有种!我看你是有种的!”
说罢,站起来大步从炕上扯了一条被子,冲范忠庭等人道:“客人就大炕上睡,明日一早,我领你们去!”
众人停了筷,大是惊愕,不料坐在桌前兀自低头瞪眼喘着粗气的林二突地站起来,快步出门。
出了院门,两人不停歇,直奔街门。出了街口,传来林二仰天撕心裂肺地喊叫:“啊呀呀,我的娘哎!”一声长嚎,恸哭失声!
房内四人的心揪得发颤!
第二天早起,天刚蒙蒙亮,四人早早起来。
范忠庭出了院,听西间有说话声。
“林二兄弟,我不该提那事,那老关本来就不是个东西。原指望着咱兄弟跟他有条活路,他却当起爷来了。天可怜见,你竟怕他!我是不在跟前,若那日我在,甭说自家亲戚,就是别人的妻儿,我亦会上去拚了命,边家寨是不安之地,这是对那行客富商,不料竟出了这个畜牲,不是老姜震着,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狗日的,等老子翅膀硬了,我定要替兄弟出这口恶气,报了这仇!”
三良的声音,“喏,这是二两银子,你收了吧。我是嘴上不干净,你别往心里去。我们是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林二唔了一声,道:“三哥当真去,不怕老关?”
三良嘴里“哧”了一声道:“这天底下,银子就是爹娘,我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有银子使,我怕他作甚!”
林二道:“我们一起去罢。”
三良道:“也好,我们找老姜。”
两人出了门,见范忠庭站在院子里。林二道:“客人,吃过饭跟我们一道走。马先拴在这里,三五里路,用不了晌午就回来了。”
范忠庭不答话,抱抱拳,笑着点了点头。
从魏家庄到边家寨,三五里路走了小半个时程。那路原是黄土堆里走出的小道,坎坎洼洼不平,在山下看上去直溜溜一条正途,不料中间还得上上下下翻两道沟。
三良和林二前头带路,四人随后。一路上商定,见着姜献丰,由贺云鹏出面,别人相机行事。
行至山前,未进谷口,众人被眼前景象骇得暗自嗟叹:一条卵石散乱的河道从村中间蜿蜒而下,水流虽不湍急,声势却不少,远远近近河道里铺满了白花花的冰层。村后群峰叠嶂,威巍险峻,似是整座巨石垒就。眼下正是初春天气,寸草不生的坡面在阳光下极是灰淡锃亮、清钝无光。山峰象是伸出两条粗壮的臂膀将村落拥抱在怀内,两“臂”端收势极是利落,齐斩斩地又象两支锋利无比的“箭簇”,沿“箭簇”攀升,叠宕岩层,棱角尖锐,似万箭临弦,一触即发。
范理阳咋咋舌,小声道:“‘千箭峪’,名字唬人,今至其下,不是唬了,倒是有些寒了。”
贺云鹏道:“怕了么?”
范理阳道:“若是怕,我现眼下就扭身下山,也来得及。有你这救命恩人罩着,怕从何来?说不定老姜还得摆一桌大大的酒宴待你,我们或可多少沾了光。”
范忠庭瞪了他一眼,范理阳不作声了。
进了村里,李树春道:“少东家,你看看这象强人出没之地?”
数人四处搜寻,见村中间一条石板街道上,村人们不住闲散走动。一位老者赶了头毛驴从一处破败的门楼里走出,手中挥了根玉茭杆子,吆喝吼喊对面走来,驴脾气犟,愈抽打却愈是往后倒退。
老者骂道:“你个老鳖子,肥料全给你吃了,就不听话,不听让老关屠了你!”
巷口闲坐的一位老汉将旱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道:“老关香求你那条黑驴?倒是你老婆爱见的不行了!”
众人忍了笑,给赶驴老汉让出道。老汉瞟了他们一眼,倒背走着手,气呼呼地低头走了。
顺街道一路向北,村边路东往里坡下闪出一条羊肠道。三良和林二一路小声嘀咕着,顺小道往上走。
范忠庭道:“你们看,坡上有座庙宇!”
大伙抬头,见羊肠小道攀至距村落十数丈高,是处平旷地带。隐隐依北坡根下是一道暗灰筒瓦的房脊。
四人紧跟着上了坡,见坡前有一座小祠堂,约三间大小,入深不过五六尺,坡院正中有座大磨盘,磨盘上立了根三寸粗细的木杆。祠门紧闭,无一点声响。三良与林二背靠背坐在磨盘上,正歇息喘气。
李树春道:“少东家,祠堂如此狭小,能住下人?这俩后生是不是逛咱?”
范忠庭道:“想来不是,你看看那房后。”
众人这才细看,发现祠后崖头立立直落,斧劈刀削般。
贺云鹏道:“祠内必有隐情!”
范忠庭小声道:“若是我们进门,理阳,你就在外面听信。”
范理阳道:“是阎罗殿么?怕的甚,我要进去!”
范忠庭道:“如有不测,你叫里面将我们一锅烩了么!”
李树春道:“虽不一定有凶险,留一人断后也好。理阳兄弟,你年轻,腿脚快,在外面蹲守,一有讯你再进去不迟。”
范理阳还想争辩,贺云鹏将他拉了,指指祠门道:“真若有不测,你在外面敞了门,我们一阵风就跑出来,省得那门碍事。”
范理阳这才无话。
“几位,随我们进去!”三良林二两人歇好了,站起来,对他们招手。
三人正要走,范理阳小声道:“少东家!”发现范理阳双眼润湿,泪丝儿不住涌动,看着就要掉落。他从裤筒内抽出一把弯月匕首,递进范忠庭手里:“小心着点。”范忠庭笑道:“你咒我么?我是命大福大之人,料是无虞,用不着。”
贺云鹏道:“少东家,理阳兄弟让拿着就拿着吧,说不定有用。”
忠庭这才不言声将匕首藏在怀中。
当下,贺云鹏在前,范忠庭、李树春大步随二人朝那祠门走去。一进门槛,见林二不言声将门掩上,用一根胳膊粗细的顶门柱扛在门下。祠堂前正中塑了两尊塑像,一男一女,各抱块笏板两边坐了,色彩甚是鲜亮。两个人像咧了嘴露出笑容,其下是一条长条案,上面摆放香炉,麻香、纸张,香炉内粟米盛得没了边沿,上插一柱香,香灰长及尺余,还在燃烧。左右各开有侧门,从一端进入,里面是处偏室过廓。过廊约丈余深浅,一阵凉嗖嗖的山风扑面而来,往里走好似已进入山腹。
廊头渐近。不知三良从哪里拨了一处机关,正中石壁上“呛啷啷”一声响,开了一处门。
门下是一道窄窄的石梯,曲曲弯弯,绕过一处石壁眼前豁然开阔。眼跟前竟是处开旷场地,有三五亩大小,阳光从左侧缝壁的一线石隙间透进来。
三良笑道:“你们等等,我们进去叫人。”
两人顺一道石缝进去,不大一会,传过一声沉闷笑声:
“你两个小鳖子会做生意了,有白花花的银子送上来,爷去看看。”
三人这才看清,从石缝中内涌出十大几号人,均短装棉肩罩,下身深浅不一着了肥大棉裤。领头的是一位年约四十多岁的汉子,黑红脸膛,唇下留一丛黑森森的胡子,神色冷峻,背着双手站在当地。从身后走出一个同样年纪的汉子,瘦脸盘,窄条眼,面上笑兮兮的,将腿支在石岩上,指着范忠庭等人道:
“是这伙子人么?”
三良和林二道:“是,关爷,他们是大同人,有心做成这笔生意。”
李树春悄声道:“想必是那个叫关世成的,那个是姜献丰!”
贺云鹏道:“正是他,他还没认出我。”
正在说话,关世成叫道:“用得着你说,他们没张嘴?你们是哪里人,来这里做甚?”
贺云鹏一抱拳道:“我们是大同人,听这位兄弟说有生意做,就上山来了。”
关世忠笑道:“生意?跟我们做生意,可是得费劲,怕你们是强人,夺了我们生意,兄弟们喝西北风去!”
“老关!”姜献丰道,“我们手下是有些从晋中贩来的车粮,既是大同人,想来能谈就谈,谈成最好。”
关世忠笑道:“老姜,我是吓他们一吓,既有生意做,早早脱手了干净,兄弟们也能讨上个媳妇,搂热被窝,享那快活去!”
一句话说得众人大笑。
“你们上来罢。”姜献丰招招手道。
三人顺石缝跟着一干人进去,里面是一间可容数十人的大石厅,四壁挂了十数盏油灯,将石厅照得通亮。
关世忠指指对面一条长桌,道:“坐那儿罢。”
三人正要落座,忽听一声巨响,身后三寸厚的高大木门咣咣闭上。
顿时,石厅内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