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唇亡齿寒崔尚质慷慨殉节 艰辛备尝贺云鹏辗转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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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10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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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场立时炸了锅。
张元衡迅即冲至前台,将崔尚质挡在身后,“呛啷啷”抽出腰刀:“乡亲们,切莫慌张,休教走了一个贼人!”
“见阵仗了,大伙儿跑哇!”
一声怪叫,百姓纷纷起身逃散。拖儿带女的、吆喝亲友的、哭叫的、乱嚷的,四散奔跑。两营绿营军士火速四散开,呈包围之势。可怜二百余人被人群挤攘得连连溃退,乱纷纷的,哪里见一个人影?
贺计生怔静下来,四围一瞅,发觉先前那汉子站在数丈之外,僵立当地,唇角一丝冷笑,回头与贺计生一接目,贺计生不由打了一个冷颤。正欲高呼拿贼,见那后生不慌不忙从怀中抽出一支两尺余长的“起火”,打火捻点燃了。一阵刺耳的啸声,瞬间抽上半天,凌空震耳一响,炸开朵硕大的礼花!贺计生心一凛:后生在搬救兵!
崔尚质远远大叫:“火速回城!”
张元衡跑下演武台,扒拉开逃散的人流,召集人马。不到半袋烟工夫,百姓走得一个不剩。两营狼狈不堪的绿营官兵簇拥着崔尚质等人赶奔西门。西门内守城军士以为贼人进城,慌乱中竟将城门关了半扇,回城人流拥在护城河外动弹不得。
崔尚质大怒:“为何将门关了,火速启开,让百姓进城!”
守门军士方才回过神来,数人推动沉重的半扇门吱呀呀开启,不料刚启一半,已被拥挤的人流连门带人挤贴在内墙上,动弹不得,扯开嗓子哭天抹泪叫喊不迭!
半晌工夫,两营人马才徐徐进城。喘息方定,城头上有人高喊:“有贼人,从滤沱河对岸过来,奔南门去了!”
张元衡问:“有多少人?”
“来势不少,略摸有三四百人!前有二十来匹马,余下全是步行!”
张元衡率众军一路跑上西门城楼,爬上垛口,朝东南望去。果见正南方卷起一团灰雾,前锋一群马队已越过河道,正直奔南门。
有人大叫:“不好,火起了,城内进了贼人!”
城内新顺街税厅一带火起,距城内最高处鼓楼不足一箭之地。紧接着,东门内永丰街关帝庙处亦冒起股股浓烟。
贺计生气喘吁吁蹬上步道,后边随了一伙持刀弄棍的商号伙计。
崔尚质冷冷注视着眼下局势,略一沉吟道:“贺掌柜来的正好。你随众商兵在城内救火,保护百姓商家,给你三十名官军,火速过新顺街,逢遇贼人,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宰一双,逢着那趁乱抢劫者,也断容他不得。瘳青河,你率三十个兄弟,跟贺掌柜,听他调遣,见人宰人,遇鬼杀鬼。定以保护商户财物为要,我繁峙城商户是繁城重建的根基,商户一旦遭劫,失不可估!”
被叫作廖青河的后生从队列中挤出,年约二十出头,血早将脸色憋得通红,扬刀叫道:“贺掌柜,我们走!”
贺计生及众商兵奔跃下城,率三十名官兵一路呐喊着杀下。
贺计生朝崔尚质一揖道:“崔老爷,至此别过!”
崔尚质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朝贺计生还了一揖,哈哈大笑道:“贺掌柜,我既已受繁城众百姓‘天’之深‘拜’,我命已寄于天,何来再别!倒是贺掌柜保重。弓箭手,跟我上南门!”
崔尚质将袍角撩起缚至腰间,一干人众顺城墙马道急驰南门,远远已见张元衡仗剑率三五十名官军同架梯登上城楼的义军厮杀一处,浑身上下已成血葫芦。人不断往上涌,形势危急。
张元衡边砍杀,边朝人众喊:“朝城下射,断贼后路!”
三十名弓箭手忙沿垛口飞雨般往下一阵排射,攻势立时稍减。杀上城头的十数名义军被官兵斩杀怠尽。众人尚未松口气,不料城下门洞内却杀声四起。
“有内应,贼人在城下!”有人大喊。
城门洞内从养济院一带涌过一伙人,喊杀着直奔门洞,前锋正是那放起火的后生。
“护门!”张元衡叫道。一干人马未及下城,门洞内已杀声四起。城门洞开,义军已一窝蜂涌进城内。其时,南宫民房处已烟雾腾空,前路直奔铺房。
崔尚质一惊,身子一软,几乎栽倒,被张元衡一把拉住。
“元衡,杀下城去,奔西顺街,护商!”
张元衡道:“兄弟们,随我下城,杀呀!”
百余名官兵喊声震天,一路杀下城楼,个个如出笼虎犊,无畏无惧,一股风杀入城下人伙中,逢人便砍。
崔尚质阴冷着脸,将袍角下摆放开,正正衣寇,缓缓对身边十多名征袍早已血浸的护卫亲兵道:“尔等下城杀敌去罢!”
“我们追随大人,愿与城共存亡!”
崔尚质眼圈一红,抬手指指城内,笑道:“好,随我上鼓楼!”
一行人沿小巷,直奔鼓楼大街。刚冲近鼓楼,迎面遇到十余名义军,为首者正是放起火那后生。此时,已杀得性起,脸上身上成了一个血人。仇人见面,那后生更无二话,刀锋一指:“狗官!”
崔尚质提刀正要招呼,身边数名亲兵杀出,分对厮杀开来。
“崔大人,快上楼!”
崔尚质被几名亲兵护卫着一路砍杀,堵成一条胡同,沿陡立的护阶直上鼓楼。一进护道门槛,冲护道上的几名亲兵喊:“进楼!”
几名亲兵一边奋力砍杀,边喊:“崔大人,快快关门!”
身后突地一只手搭上肩头,崔尚质一惊,刀锋上扬,回头看去,却是一名鼓楼马弁。马弁一把将他拉进门里,立时将门合上,抱一条胳膊粗细的门闩紧紧抵住。
门外,接近门槛的亲兵护卫已不足三人,仍奋力拼杀,边杀边不住大叫:
“护鼓楼,护鼓楼!”
城下又涌上一伙义军,门槛前护卫全部倒地,被义军一顿乱砍,竟全部战死!正危急间,张元衡率二三十名亲兵杀上来,在义军身后一阵冲杀,护道上杀声震天。
“天哪,贼人奔西顺街了,那可是全城的商户。这是什么年头,好端端的让人过不得一天安稳日子,杀来杀去,遭孽啊!”马弁道。
崔尚质俯上垛口,见一伙人直奔西顺街。西顺街一带,眼见商兵官军列成阵势。刚到北街口,已杀作一团。
崔尚质这才看清,马弁是一名年约五十余岁的老头,此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西顺街一带,泪沫儿顺着刀刻斧雕般的面宠一路往下淌:“北路商家又要遭劫了。天可怜见,完不了了么?闯贼败退,就劫了一回,近三十万两银抢得抢了,掠得掠了,近百年的商家血啊!”
崔尚质道:“三十万?闯贼败退时就抢了三十万!”
马弁一哂道:“当年我就在西顺街,仅我一处就掠了近两万余两,尚有六千石粮食!逃出命来已属大幸,只可怜我一家大小八口人,竟有七口人死在乱兵刀下!”
崔尚质道:“老人家当年也是商户?”
马弁道:“崔大门有所不知,大约您不是晋北人士,尚不知晋北七府十一州,几近无人不走商道,商道通天啊!这下完了,完了!”
突地楼下直起一阵浓烟。崔尚质暗道:不好,贼人放火了!
崔尚质冲马弁一揖道:“老人家,贼兵冲我而来,你可从后楼缉下城去,我缉您!”
马弁摇摇头道:“我早已了无牵挂了,当年商铺洗得一空,逃出一条命已觉愧然。想我祖上经营一世基业,在我手里遭劫一空,身无分文,我愧对祖宗,早无活念。倒是崔大人缉门吧,我老头子现下虽一无分毫,身上还是有些劲力的。”
崔尚质凄然一笑:“偌大个繁峙城在我手中败落至此,我愧对众百姓,愧对众商家,我更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火势渐旺,冲天苗头已越过楼垛燃及楼檐,护道内外,木制门楼已烧得噼哩叭啦作响。
崔尚质回身慢慢端座在楼前木桌上,盘腿而居,朝马弁喊道:“老人家,上来吧!”
马弁慢慢走近城楼垛口,朝西顺街远眺。越过火雾,隐隐听得西顺街一带杀声渐停。
崔尚质深深叹了口气,紧闭双眼,屹然端座。
那火势,映得通天红!
一阵沉闷悠荡的钟声徐徐渐起,回旋往复在代州府繁峙县天延村河西灵岩古寺的上空。灵岩寺,创建于北宋元丰二年前,金正隆元年重建,金元时期称灵岩院,外设钟楼一座,内有正殿5楹,规模宏大,为弥陀殿,殿内有正隆三年御前承应画匠王逵绘制完工的水陆图壁画《太子射日图》、《天子回辇图》。
康熙八年,惊蜇刚过,晋北高原寒气尚未完全褪尽,前晌烈烈的西北风卷了扬天黄尘越过雁门、恒山,一路呼啸,撞击在天延村塔儿坡前,势头才稍稍减落几分。那天却冷得出奇,从塔儿坡下穿村而过的一道清泉河水,去冬结冰并未完全消融,河水在冰层下哗哗脆响。
渐至未时,村人们晌午饭刚过,天色眼睁睁地突变,从西山顶掠过黑压压不住翻滚的云团,转瞬将天地盖得严严实实。一道强光沿塔儿坡后憨山余脉倏忽而来,将整个天延村映得透亮。接着是隐隐的雷声,由小及大,由远到近,轰隆隆滚过,及至眼前,已是震天价泼响。远远近近传过村人呼喊的声音,河东河西街面上的人群立时四散奔跑。
宛如豆瓣大小的雨点儿筛匀了般铺地盖地而来,击打在尚未解冻的冰面上啪啪作响,灵岩寺山门内外,数棵百年清翠古槐被从天而降的雨点打得簌啦啦脆响。
灵岩古寺山门半开,里面跑出一名小和尚正要关门,忽见门阶下密密的雨线中两人两骑急匆匆地向寺院奔来。后面一人死力牵着马缰,想那马许是被雷声吓坏了的缘故,死拉硬拽,不向前走反而后退不已,惹得小和尚站在当地掩嘴偷笑!
“小师傅,且慢关门。容我们避雨片刻,稍停便走。”头前汉子牵马上来,高声招呼,回头冲阶下拉马汉子喊,“你拴在那树上就是了,淋一会又淋不死它!”
底下汉子应了一声,拴好马两手蒙着脑袋急急地跑上来。
小和尚道:“快进来!”
两名汉子均在三十出头年纪,前者稍壮,着一身灰布大襟短袍,脚蹬一双圆脸羊毡毛靴,一根辨子缠在脖颈,长达两寸的胡子被雨淋得贴在下巴上,样子甚是滑稽;后面汉子瘦骨廖条,同样将辨子缠在脖间,只脸面光光亮亮的,甚是精神。
先前汉子一揖道:“小师傅,我俩是大营驿范家‘天和成’粮店效劳,来天延村找范东家送信的。款款到地头了,这老天爷就变了脸,紧赶慢赶湿个透。往年这时辰可没下过这雨。”汉子边拧襟角的雨水,边抬头不住骂骂咧咧。
两人随小和尚进了东殿檐下,壮实汉子着急地对那瘦弱汉子道:“信湿了么?”
瘦个汉子从怀里掏摸一番,摸出一个油纸包看看道:“不碍事。”
壮实汉子望着阴塌塌的天色,面容凝重:“此番一事,范东家五千石粮粟少说也得损失六七千两银子。”瘦汉叹了口气道:“何止此数,到了大同府,一石脚钱利润不过七百钱,连本带利得一万两上下。”
两人对视一眼,望着天色,默不作声。
小和尚道:“范东家咋了?”
瘦个子道:“范东家粮车大前天整队从繁峙城起身,一出雁门在广武城外被强人劫了道!”
小和尚啊了一声,大张了口,愣在当地。
瘦个子道:“好似雨小了,看是一时半会停不了,也就两步路,索性湿了就湿了,送信要紧。”
壮实汉子道:“走吧。”
两人冲小和尚一揖,匆匆奔出山门,一头扎入尚自淋漓不息的雨中。
小和尚关了山门,一路小跑,刚上台阶撞在一人身上。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老僧站在过殿廊檐下,嗔道:“惊慌什么?”
小和尚道:“师傅,刚才那两个汉子说范东家粮车被劫了!”
老和尚一怔,半晌无语,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距繁峙城东南八十余里的天延村背依塔儿坡,离山下官道近二十里,一条直直的黄土路从河道左侧伸到山下。源出塔儿坡下一年四季湍急的清泉从村中间流过,将一千余口人的村落生生劈为两段,在河东的称为河东,在河西的称为河西。
堡门坡居河东,原是明初一处军营,高出村落两层房檐,孤零零地。范家祖上原有任河东守巡道员的高官,军营拆除时出高价将堡垒买下,置了一处齐齐整整的四合套院,一色青砖灰瓦到顶,与堡门下土坯民房相形之下,实是令人眼热的富贵宝地。后范家高官犯事,被充军到大同府外柴河堡一带戍边。官至四品的守巡道员如何耐得塞外风寒,不两年客死异乡,家道便至此直直落了下来。原有村中一些强悍民众,跃跃欲试想强占堡门坡。好在范族人多势众,一番械斗,终将堡门坡牢牢制控,没被外人占了去。
到了范成德祖爷爷一辈,家道贫困之极,无法生存。明万历年间,范成德爷爷弟兄俩泣别家人,推着豆浆小车西出雁门,到繁峙、代州府一带靠做豆腐维持生计。后积余些银钱,在应县、山阴先后开办范记“天和居”、“天生居”腐坊,兼营京货、山货、杂货等。十数年间,将生意拉至本县境内,率先在距天延村仅三十里的大营驿创办“天和成”粮店,组建粮车二十余辆,从直隶行唐、阜平一带收购夏、秋粮,西出代州,北上山阴、大同府一带出销,日子渐趋殷实,家道亦自富庶。
范成德接手范家基业时,已呈蒸蒸日上态势。虽经明末清初一番混战,略有损耗,均在为军粮运征中补了亏空,实实赚了一笔。顺治五年,范成德出资两千两与“同义和”贺计生合伙筹粮,打算正月十五一过,组车队运往应县、山阴一带作粮种供应。繁峙城一把大火险些付之一炬,幸被官军与商兵奋力护商,知县崔尚质与“同义和”掌柜贺计生命丧火中。后来听说西顺街几近安然,范成德亲随忠庭前往繁城吊唁,见“同义和”已被焚过半。贺家人等均去向不明,经四处打听,得知贺家后人已悉数投奔应县一带贺家商铺暂栖,窑藏粮食竟被启运一空!有人说当夜粮食被义军抢掠了,有人说是贺家后人在州兵平息繁城祸乱后充了军粮。口径数样,莫衷一是。
范成德叹息一声,在昔日繁华一时“同义和”后院将吊唁纸钱付之一炬,焚了把香火,面北三拜,至此别过。
雨势渐渐稀疏,两汉子湿淋淋得到达堡门坡下时,太阳已跃出云层,只那雨丝却无立收之意。
“我们是大营驿‘天和成’粮店效劳,有急事见范东家,李树春大掌柜书信在此!”
堡门坡内门人听了,放两人进来。
一处三进三出,外带两处偏厢房的院落将两个从未进过东家祖院的两个粮店效劳吓了一跳。门檐高耸,屋脊巍峨,兽头林立,门内两处厢房,一色青砖到底,单出水檐,麻青石甬道。两侧均开设偏门,直通东西后院,从偏门望去,里边规模同二门内布局一样,除房脊略略低些外,丝毫不见局促。二门居于正中,门台高高在上,堵了一层平门,将里院堵得严实。过了二门,百步开外三门挑檐及主院两层砖石楼宇,巍然挺立,檐下一排齐齐整整“福禄夀禧”的八大扇面大红灯笼。
两人正看得咋舌,一个年轻后生进来,吩附道:“叫我命小便可,请两位客房安座。”两人随命小进了偏院,进了三间西厢房内。房内正面是一条桌,两侧各置圈椅。西面立一组橱柜,东首沿墙檩打了隔断,里边通头一条大炕,炕中间摆了一张四方炕桌,油灯、笔墨等一应俱全。
两人正愣怔间,命小端了一壶茶水进来,边斟边道:“两位赶紧换了湿衣,喝壶热茶暖暖身子要紧。这老天,咱晋北这节令尚不是下雨时候,偏泼天盖地好一番折腾。”两人忙道:“不客气,实在有扰了。”命小道:“可不敢说客套话。东家早有吩咐,甭说是自家人,就是外客,礼数上少不得半点慢怠?”
两人道:“范东家在么?”
命小道:“范东家正同一位朋友在正房说话,有急事么?”
两人对望一眼,瘦子掏出油纸包:“有大事,十万火急。李树春大掌柜亲笔信在此!”
命小道:“我这就送去。你们俩先喝茶,天大的事莫坏了身子。”临出门,又返回头道,“你俩先换衣服,在橱子里,挑两件合身的穿上。”
“寿同山岳,福共海天!好字,笔锋苍劲,境义深存。可惜荒了理阳侄一番实学,天可怜见,竟三次不得中!”正房八仙桌案旁,年届六十的范成德盯着条案上刚写就的一副字,不住赞赏。
被称作理阳的汉子是本村人,刚二十出头,细细不足一尺的辨子拖在脑后,前额刮得白亮,粗眉松泡眼,细皮嫩肉,眼神灼亮。
“范东家驰骋商海,经营有方,历尽千辛万险,搏得如此家业,全天延村人莫不以东家为荣,以东家为榜样。”
“唉!”范成德道,“古人说得好‘学而优则仕’么。做商人实是无奈之举,莫不是吃穿无着,贫困累勒,谁愿尝那风沙雨雪之苦、前路险峻之辛。即便家世真若有个模样,士农工商,终是上不得台子,赢不得脸面。”
范理阳道:“我倒不这样看。反观东家光景,我宁愿弃士而就商,百货心历,足迹且遍天下,谁保不是好事?”
范成德道:“保以见得?”
范理阳道:“东家且看,既为男儿不能勤力,岂能坐食父兄?此为商道之一利;高名为儒,厚利为商,都是从前想头。实是儒、贾完全可为一致,行贾可以习儒,儒可贾,贾可仕,仕可不失贾业,而入仕之根基在于衣食无忧,此为商道之二利。”
范成德探前身子,笑道:“还有三?”
范理阳道:“其三,想那商道,惊险无依,艰辛无常,虽惊险而不失历练,虽艰辛而不失回馈。人活一世,莫不是追那衣食无忧、钟鸣鼎食之享受,不得苦中之苦,何尝人上人之福裕光鲜。入仕一途,虽说体面些,却多受无钱之苦,倘烦无钱之苦,手便松散,弄几两百姓血汗钱,非民众容不得,官家亦容不得,到后来竟得牢狱之灾,此得耶失耶!”
一番话说得范成德眼前一亮,对眼前这个后生生出些许敬意,起先存了因他屡次不得中、落魂至极略带嘲弄的私意转瞬消失得干净。
范理阳并不理会,起身双目凝重,望着院外渐呈晴朗的天空,仍侃侃而谈:“叔叔亦可回味,忠庭兄不愿寒窗苦读,而至习商道,恐怕并非不学不习,实是叔叔内心本瞧不上仕道之因,这理是明着的。自明初,我晋北商家,有几人不是从小投身商道,在商致学,于学致商,学商兼用,方成就商海鸿志。即因道途有异,操纵失衡,落得家道败了,原是命数。想我男儿活于一世,不得遍尝苦辛,不得磨练意志,实是枉来这世上一遭!”
范成德道:“看来,贤侄是铁定了心不入仕途了?”
范理阳道:“前途茫茫,谁可预料。纵有如此志向,可……”
范成德道:“若入我商铺,贤侄可愿意?”
范理阳一愣:“叔叔之意是可给侄儿一个机遇么?”
范成德道:“不过,门易进,事难做。若是你愿意,你须从效劳学徒做起,容不得半点旁门机缘,这是我商铺的历来行规。”
范理阳神色凝重:“侄儿听凭叔叔安置!”
范成德抬头见命小站立当檐下,便问:“嗯,有事?”命小恐扰了两人谈性,见有空儿,便将油纸奉上:“大营驿‘天和成’李大掌柜信件。”
范成德翻开油纸,扯出信件。范理阳见范成德读信时,手竟有些微颤,额上渗出细细汗珠,瞟那信件,见上面写道:
天延村东家范成德谨上:
至急,至急!
二月十一,车队出雁门,经山阴;十二抵大同府境内,抵边家寨。当日夜,遇贼,虽经商队奋力苦拼,怎耐贼人众,善骑骁勇,不敌,五千石粮车悉数被劫,下落不明!
天和成李树春叩拜
二月十三于大营驿
看罢来信,范成德将信在手中揉成一团,不动声色道:“我晓得了,送信人可在?”
命小知道出了大事,神情亦是骇了:“在客舍,我叫他们过来?”
范成德抬头盯着房檩,思谋了一阵,挥挥手道:“这天气苦了兄弟,吩咐从帐房支十两银子,算作脚费,好好招待,你且去罢。”
命小低头答应着,去了。
“老爷,莫非又出了事么?”门后,范老夫人一身淡红衣裙,从门槛外进来。
范理阳当下一揖道:“婶婶。”
范老太太看上去五十出头,眉梢显出几道浅浅的鱼尾纹,容颜与四十岁妇人无异。范理阳晓得,范家历来家规森严,其中,范族子弟不得纳妾即为首要。范家基业愈来愈大,却是人丁不旺。夫妻俩仅有一子忠庭,一女梅枝。梅枝尚在幼龄。子忠庭娶砂河驿“合顺升”染料行东家韩继之女为妻,可惜几年前因病撂下一子而去。
范氏笑道:“理阳侄也在?”
范理阳道:“贤侄先去了。”刚及迈步,范成德道:“你且先莫忙。”回头对老太太道:“理阳已愿入我号。”范氏笑道:“这下好了,前些年,你成德叔便与我论起你,款款一个知书达理、明清事情的人,该早入商道才是正经。苦于怕耽了你功名,不便先行提就话。这下想通了么?想我晋北人家子弟,除了做生意,哪里才是出路!”
范理阳脸红了,低头不言声。
“粮食遭劫了。”范成德道。
范氏吃了一惊,定定地盯了成德,不住捶手:“这可如何是好,伤人了么?”
范成德道:“李掌柜信上未提,想是人不曾有事。”
范氏松了口气道:“损点银钱也罢,只别伤人。那年繁峙城焚,我范家损了数千两银子,不也挺过来了么,不可因此伤神败身,损了从别处补了就是。”
范氏说这话时,眼里早旺了一圈泪,神色却极为从容。范理阳大为惊叹。这般气度胸襟,非是一般男儿亦可齐具,想自己为争取漂忽无定的功名,弄得数年来六神无主,相形之下,实枉了一个男儿身。
范成德坐进正中椅子,从条案下掏出旱烟锅,早有人跑进来点着了。
范氏道:“喉得气喘已有半年,不早戒了,还抽?”
范成德不言声,低头抽了几口,磕在案头灭了:“此事莫要声张,忠庭回来,让他过来见我。”
范氏道:“一大早忠庭上龙王堂和梅枝上香去了,想是被雨隔了。让刘掌柜去吧。”见成德不作声,冲门外喊:“命小,你唤刘掌柜来。”
不大一会,三门下走上一人。年约四十大几,头戴一顶灰黑六合帽,身穿蓝灰月府绸长袍,脚蹬半圆齐尖老汉鞋,匆匆进来。
“范东家,嫂子。”刘掌柜恭敬一揖。
范成德指指堂前椅道:“刘掌柜,一会你得下趟砂河驿。到众商家走走,打听打听,大同府边家寨一带出没人马是哪路,好歹讨个准信。李掌柜粮车遭劫了,在边家寨。”
刘掌柜吃了一惊:“边家寨?先前这一带倒是相安,怎的突地出了贼?”
范成德道:“去年秋下,太原府阳曲县不是剿了一股子人马么,听说余众东上大同,怕是那股人马。”
范理阳道:“阳曲?莫不是顺治五年大同姜襄余寇?”
范成德点点头,见刘掌柜诧异地盯了范理阳,笑道:“理阳,这是院内帐房刘掌柜。这是新近入号的效劳,理阳贤侄。”
范理阳与刘掌柜打了招呼。
刘掌柜道:“二十多年了,这股子余寇还未根除?留此一害,无我繁商安稳日子了。”说罢叹了口气,道,“既有大事,当办为要,我去安置。”
刘掌柜一去,范成德对范理阳道:“吩附门上,扫两间偏厢出来,把你老娘接来,就近安置了,方便些。”
范理阳听得心里一喜一惊,喜得是范成德已愿纳他入柜,这可是晋北多少子弟做梦都在想的好事儿;他正为自己入柜无人担保犯愁,应了接老娘,分明是作了“保”,这正是范理阳的一惊。
当下热血上涌,当堂便拜:“范东家在上,受侄儿我一拜!”
这一拜,端得是将身家性命与范家荣辱紧紧捆缚一处。
“爹,娘!”听得院外有人叫道,跑进来一位年纪大约八九岁的女孩。凡农家女儿四五岁便开始缠足,偏家规族规甚严的商家不许女娃受此苦楚,男娃女娃同为一脉血肉,受哪皮肉之苦,何如剔父母骨挖父母心!
“忠庭回来了。”范氏道。
脚步踏踏作响。从阶台下上来一位年约三十多岁的后生,脑后拖一条油光滑亮的长辨,上身外套一件深色绸缎大对襟棉袄,下身着蓝色纯羊毛绒裤,脚穿及膝毛筒靴,眼睛黑亮,粗眉环眼。
范忠庭和范理阳熟识,道:“理阳兄弟也在?爹,娘,什么事不哼不哈的?”
范成德将信递给他:“你看看便知。”
范忠庭一看,啪地拍桌而起:“太平圣世,还有这等事!爹爹,待我打马到繁城报了官,拉了砂河驿杨家镖局人马,北上边家寨同他们见个高低就是!”
范成德喝道:“混帐话,有你如此处事的么?报官早报了,报了官再扯上镖局一行,打打杀杀一阵,边家寨这条道往后还走不走了?就算报官,能除得了根么?顺治爷、康熙爷官家数万大军连年征讨,尚无功效,你有这等本事!”
范忠庭道:“那岂不便宜了这伙贼人?”
范成德道:“为商本以利字为重,想我晋北商家为何从明初至今两百年基业不衰,其根因一在我商家以义制利,取诚于民,拼搏尽力,重在官府、流军我们持中庸守规,均一应对待,毫无偏颇。今日为贼,何知明日不为王?今日之王,何知明日不一败如寇?世乱心不乱,方是我为商之根本,两处持守相衡,我只取义收利,惹火烧身是大忌。今损了银钱是小事,明日刀剑架身,方知悔不可及!”
范理阳听这一番入势入情入理的剖析,心下暗自点头称道。
瞅个话缝儿,范理阳道:“范东家,我与忠庭哥跑一趟大营驿,幸许寻个断事之道。”
范成德缓缓道:“想我范家,百年行商,受得多少险峻寒险,尝得多少苦楚辛酸,方挣这数处生意,起这可避风躲雨之院落,看看这高梁柱檩,哪一根不是我范家子孙血汗铸就?想想也该知足了,可与同道晋中商家相形,只是缝夹乞食小户,总是人无可满可足之辈。因而遇事万不可动则意气相图,应至静、克动、谋通,这是至理!”
正说间,范氏拉了梅枝进来。
范梅枝道:“爹爹,哥哥,吃饭罢,莫不要饿死了我!”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
大营驿,处繁峙县城之东,属县境中心地带,距繁峙县城八十里。历有“五路七县旱码头”之称,以粮行为最。远在明中叶,便有境内顾姓兄弟置粮行,粮食远销直隶阜平、境内五台县、代州、崞县、大同府应县、浑源、灵丘一带,长帮骡驮常年络绎不绝,生意极为兴隆。至明万历年间,粮行已达十一处,另有砂河驿商人东上增设山货、绸缎、染料等行业多处,将原已两处街道挤得人满为患,不得已众商家出资在驿外滹沱河南岸架了一座石桥,另设一街,取名“商汇街”。不几年,商汇街一街已商铺林立,鳞次栉比,各色幌子遮天敝日,自是热闹。崇祯末年,天下大乱,明军、大顺军、清军一路杀伐,来来往往折腾,虽历任官府历来以保民护商为宗旨,但终禁不得乱军四起,损失不在话下。
顺治元年,社会大定,虽有流寇骚挠不断,却并未影响商业繁荣、物流通畅。至康熙年初,大营驿已气势大成,重归昔日繁华。
未时牌分,范理阳与范忠庭已达驿外。
范理阳道:“我们先入驿,莫让李掌柜等得心焦。”
范忠庭点头称是。
渐近大桥,因街上人流增多,两人下马牵缰步行。走得里许,远远见上桥涌过一队车马,不知哪家粮行出队。车队头车已快下桥,尾车竟一路拖至桥北沿河二里之外。
范理阳赞道:“真正气势!”
“有人拦车!太平世道,有人拦车么!”前边街沿人群发出哄地一阵笑。
两人正诧异,见一个穿着破烂、臂挂小挎篮、头发辨子散乱的瘦弱汉子提一根打狗棍站立当街,双手伸展,将车队挡头拦下!
“是范家车队么?”
有人道:“你小子说的是哪个范家?”
汉子道:“天延村范家!”
众人又一通笑。
“饿得找不着门了么,天延村范东家识得你么?”
早有眼尖的瞧见人群中的范忠庭,指着范忠庭范理阳两人道:“喏,那不是天延村少东家!”
那汉子回头,颠了一条腿,跌跌撞撞拖了身子过来,对困惑不已的的两人颤微微一揖道:“莫非……是少东家,是……天延村范少东家?”
范理阳道:“繁峙县还有第二个天延村的范东家?”
那汉子听了,扑通一声,当街跪下,受尽千般委屈似地哇一声大哭起来:
“范东家……我找得你好苦哇!”一声未了,昏绝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