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故园春暮李后主违命归西 官道雨骤范县尉督粮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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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中一片死寂,李煜拜伏于地,许久一动未动。蓦地,肩膀微微颤抖,继而急剧哆嗦,紧贴于地的手掌攥成拳状,死死地抵于额前。
“候爷!”范谨质跪在李煜身前,将他扶起。眼见李煜一脸泪水,整个面宠浸得盈盈锃亮,心下大骇,“我的候爷,你要吓死我么?”
“事结于理,命系于天。候爷,您曾多次教导小周后这个理,到如今,莫要忘了,琼玉生死由天之誓么?”小周后轻轻挽了李煜胳膊,将他搀起。
“生死由天!今有爱妃相陪,一国失得起,一君失得起,偏这一副空躯成了心担么?”李煜仰天笑道,“趁此良辰,我要与爱妃畅饮!”
小周后退后几步,回身盈盈下拜。李煜奇道:“爱妃,你这是何意?”小周后不答话,朝他磕了头,微微一笑道:“陛下,今日琼玉要为陛下唱一曲,如何?”范谨质闻言,突地一阵不祥预感:“娘娘,今日候爷许是累乏了,咱们明日再唱罢。”李煜看着他,眼里似笑非笑道:“范校书,为何要拦了我的爱妃?明日?尚有明日可言么?天下至道,成王败寇,命为何物!来,随我一同欣赏美人曲舞。”范谨质喉咙一阵哽咽:“候爷!”李煜道:“莫要坏了兴致!”范谨质膝行至李煜脚边,抬头仰望李煜,眼眶内大股大股的泪水涌出来,颤声道:“我的候爷!你不能走那一步啊!”李煜脸一沉,将手里的杯子咚地放在桌上,厉声道:“你给我走开!”范谨质死死抱住李煜的腿,李煜抬腿照范谨质肩膀上就是重重一脚,将范谨质踢在一边。
范谨质就地坐了,仰天痛哭。李煜大怒道:“范校书,你要置本王于何地!来人呀!”老刘、老唐进来怔怔地看着众人。李煜指了范谨质道:“给我将他叉出去!”两人对视一眼,走近范谨质,往出拖范谨质。范谨质死力挣脱,老刘用手在他胳膊上狠狠捏了一把道:“范校书,这等不晓事么?”不由分说,将范谨质拖出门外。
出了门庭,老刘含泪道:“谨质,天命难违。你没听得刘大人的口宪么?我等当日随候爷北上,原想迟早就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般早,今日恰又是候爷生辰。唉,或许命里早这般定了的,谁有法子,又有什么法子!”范谨质颤声道:“难道你们就忍心看着候爷……”老唐一屁股坐了门厅下的石阶上,木然道:“老刘说的对,这都是命里注定了的。我等本是随波逐流的人物,听天由命罢。”范谨质愕然看着两人,再次放声大哭。
此时厅内乐声渐起。透过门隙,李煜已换了一身齐整装束端坐了正中桌几上。
小周后着一身大红裙装,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一曲渐了,乐声又起: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哈哈!”耳听得李煜连连击掌叫好,“范校书!”
范谨质闻声便欲闯门而入,老刘老唐两人一把扯住。范谨质道:“没听见候爷唤我么?”老唐颤声道:“谨质,你还年轻,听老哥的,快快出门远走高飞!”范谨质浑身一个激灵,回头望望大院外静寂天色,惨兮兮地笑道:“走?往别里走?候爷待我恩重如山,此番情势,我难道忍心抛了他独走么!”
老刘老唐对视一下,叹了口气,范谨质已一把推开中门。
小周后迎上前道:“范校书,我等跟随候爷多年。当日北上,你和老刘老唐不畏凶险,不惧境危,足见你们一番忠心。我等本为南唐臣民,忠君事主是我等本份!”范谨质道:“娘娘,您放心,我自会遵候爷和娘娘之命。”小周后一声长泣:“什么候爷不候爷,是皇上!皇上要点一盆香火,你快快给置来。”范谨质道:“香火,候……皇上要香火干什么!”李煜站起身道:“范校书,连朕的吩附都不听了么?”小周后含泪笑道:“皇上吩附,我们做臣子的,自当尽责尽职为是,范校书,去吧。”
范谨质出门从后院抬了香炉,走至门边,使个眼色,老刘老唐亦团团围了范谨质,三人同端了香炉进来。
李煜道:“你等退下罢。”范谨质扑通一声跪在当地:“皇上,君忧臣责,君辱臣死。当年我等甘随皇上北上,已将生死度之于身外,原本想侍候皇上和娘娘安稳过个平常日子罢了。今皇上遭此劫难命系苍天,我等命系皇上!如今莫非要弃了我等么?”说着,哭拜于地。
李煜道:“若非赤诚心境,当日你等早已离朕而去。正是取了这份可嘉之心,此事才与你们毫无干涉。一会我自有安置。点火!”林媚等两个宫女垂首上前,将火烛燃了。李煜从桌上拿过厚厚一沓字稿,翻开细细看了,长叹一声,一行浊泪顺着脸颊滚落,扯了三五张颤抖着手伸向火盆。
小周后倏地一声颤吟,双膝一软跪在当地,身后一群宫女亦扑通通跪下。
“皇上!”
李煜就着火苗,一张一张往火盆中扔,瞅着手中的字稿在渐起的火势中转眼化为灰烬,泪水点点滚落到火中,嘴角抽搐连连。
“皇上,不能如此!”范谨质突地醒悟,抢上前便要从李煜手中抢夺,边卷了衣袖往火盆中扑打,从火中扯出几张已烧得残缺不全的手稿。
“大胆,范校书!”李煜狂怒道,“你敢阻朕么?”范谨质将残缺手稿紧紧压了膝下,瞅着李煜手中的一沓,哭道:“皇上,世道沦丧,家园既失,命经大劫,词稿何罪!这可是你毕生的心血啊!”李煜悲凄凄笑道:“我命如词。命即失,词何用?索性一把火,真真干净!”说着,抓起一卷字稿,扔了火盆里!
范谨质大骇,不顾一切俯身火盆,将身体覆在其上,任火苗在身上乱窜,虽是极力扑打,已有数张字稿付之一炬。范谨质道:“皇上,你要天下后世之人追悔么!”李煜道:“天下后世?我正是要让天下后世人记着,这世上原本就有这残缺君王,自有残缺书稿。天下词林,我李煜退居其次,绝无人敢自诩第二!哈哈哈!赵炅啊赵炅,你恩泽九重,孝义满天,黄泉之下,我李煜睁眼看得清爽,纵是家国破碎,故园沦丧,我李煜自有后来人识之、知之、念之!此命虽短,却可光照一世;此生未事,却名存千古!”
李煜趔趔趄趄站起身仰天长笑,倏忽恸哭失声。
一厅人齐齐叫道:“皇上!”
李煜道:“想当年,风华玉露、瑶台琴瑟,长歌伴舞,何等自由光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享此极盛光景,我李煜已实无点滴之憾。更有我的爱妃陪朕一程今生来世,我李煜何德何能,得此造化!你们且起来,听我一言!”
众人看着他,却一人未动。
李煜大吼道:“都给我起来!”
小周后起身走至李煜面前,李煜将臂一伸,小周后款款俯至怀中,李煜道:“爱妃,不悔么?”小周后笑道:“皇上何言此字?琼玉身心原本属皇上一人,且今已是数度失身,恰如范校书所言,同这脚下轻尘,纵是无痕,已是脏了。皇上今日言及悔字,莫非嫌我玷了皇上不成?”李煜泪水再度夺眶而出,捧了她脸道:“爱妃,你岂不知,数次梦中,独守空枕,醒来泪满巾,直想手刃那无道失德之人!三年了,爱妃忍辱含垢,强作笑颜,莫不是为我李煜苟延残喘,活得一日算一日。此等活法,檐下偷生,鸡狗不如,今日终是尽头!天可怜见,纵有来世,我李煜愿为牛马,守了你赎此罪过,可好?”小周后含泪道:“皇上,伴得一年,便是一生;得此一情,便是一世!皇上,望有来世,我与你仍守得这一方晴空,一池清塘,一尘琼瑶,歌这人间风情,享这厮守荣光。”李煜颤声道:“我的爱妃。”小周后缓缓挣脱李煜怀抱,走至范谨质跟前,伸手在他脸上轻抚道:“范校书,还疼么?”范谨质道:“娘娘!”小周后脸色苍白近无血色,笑道:“范校书,莫怨我,我实实听不得那个字。我脏么?我周琼玉质本洁来仍自洁去,脏从何来1”
说罢,环视众人一眼,突地双膝跪地,朝众人深深磕下头去。起身时已是满脸羞云,微微笑道:“诸位哥哥姐姐妹妹们,我先行一步,周琼玉就此别去。”
说毕,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
小周后持剪在手,回身望着李煜道:“我定要还皇上一个完整!”将剪子含了嘴里,从脑后将一头云发扯脱,缓缓剪了数缕在手。
“爱妃!”
小周后慢慢站起身,抬头望着院外湛蓝的天空,痴了般一动不动,突地仰头将一把碎发尽数塞入嘴内!
“娘娘!”
李煜一把抱住周琼玉,用手将她唇边残留的乱发拂落,眼泪大滴大滴掉落在她脸上,惨笑道:“好爱妃,且等李煜!”小周后身子软软的俯了李煜怀里,任由他紧紧拥着,凄声道:“皇上,抱我上床躺着,一时半会妾不会死。容妾再给你唱一曲,好么?”
小周后平静地看着厅堂檩柱,唇角微起,嘶哑着吟道:“妾自随君去,歌幻云烟。河塘梦落浅浅月。一朝秋冷如风逝,怎顾当年。归来度前事,此心谁鉴?纵是灼情难相灭。夜来惊魂故人去,生死由天!”
地上众人心如刀绞,听得那歌声渐趋微弱,乍然一阵仓促咳嗽,声息皆无!
“娘娘!”
厅下,林媚一声痛叫,身后众宫女纷纷从怀中自取了一把剪刀,扯了云发便剪!
李煜大惊,跪在当地道:“林媚,新媚,不可!且听我言,此事与你等无干,我李煜虽不能给尔等富贵可享,尚有万贯财业,你等可取了去,速速离了此地!罪在我身,祸不及尔等。李煜求求尔等,切莫再起命端!”说着,当众朝众人俯首,以头猛力触地,吼道:“李煜啊李煜,你要害死多少无辜之命!”
林媚等众宫女跪了。“谢皇上恩惜我等贱命,皇上娘娘待我等姐妹情同手足,恩亲自溢,今娘娘仙逝,难道皇上忍心看着我等受羞辱么?娘娘,且要等了妹妹来!”
说着,林媚一仰头率先将一把碎发尽数吞落。余下宫女纷纷效法,竟无一人显出半分犹豫!
范谨质血往上涌,反倒不觉惊怕。他站起身对早已哭成泪人的老刘老唐两人笑道:“烦两位老哥帮忙敛敛后事,兄弟亦先走一步!”回身对李煜一个长拜,从地上拾起剪刀,便要往脖子上捅!老刘老唐迅即跳起,一边一个死死架住:“范兄弟,你还年轻,快快走了!”
李煜顿时醒悟:“范校书,我现下封你为大唐仆射、知枢密院事,尚有要事相托!”范谨质道:“皇上,范谨质意已随皇上娘娘而去!”李煜道:“范谨质,你本为河东路代州人士。二十年前你随父被乱军挟裹,一路逃亡至江南。你父亲为保你一条命,将你托了当地百姓家中,是我见你怜俐,花十个大钱将你买下,后充了宫院殿直,实是与我儿无异。今若随我一道,你要绝了我李家之后么?”
范谨质大骇。
“皇上,这话从何说起?”李煜道:“这正是我要托你之事。我实告了你,当日你身边尚有封信,你有位哥哥,名为范谨远。尔等可能不知,当日金陵城破,我有一子名李沅,今年一十七岁,我暗地托人在城破前夜,绾了城下。闻听已至北地边关,却不晓死活。范谨质,今日我要你立了血誓:一定要给我找到李沅!”
范谨质道:“皇上,李沅太子现在何处?”李煜摇摇头道:“只知在北地,想来过不得辽境。今日你必须速离开封,北上代州寻亲。北渡黄河到雁门关外,你务要先找到一个人!”
范谨质奇道:“谁?”
李煜厉声道:“薛怀固!你要记住,只要找到薛怀固,我儿必定无恙;找到他,光复大业之梦尚可有望。他是现下我李煜唯一可依仗的股肱之臣!去吧,一定要先找到薛怀固!我李煜将大事托了与你,你当竭心尽力!”
范谨质道:“薛怀固!蒙皇上深恩,我范谨质定苦寻薛怀固和太子,若寻不着,我范谨质剖腹谢罪!”
大门外突地一阵脚步沓沓声。
“开门,开门!”门板唿啦啦被击得震天响。
老刘老唐对望一眼,往大门口奔去。一上台阶,两人抬了两根胳膊粗细的顶门柱,死死扛了,一边冲门内范谨质连打手势,示竟速速从后墙疾走!
李煜面无人色当地跪了,冲范谨质就是三磕。范谨质连忙起身,正要搀扶,不防李煜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把匕首,竟是直望心窝捅去,手腕借势上转,嘴里一股鲜血喷出,直达三步开外!
“皇上!”
李煜道:“谨质……莫要负言!快快走了……”
范谨质当即起身冲出门外。老刘老唐两人死力扛了门柱,冲他直向后院指!
范谨质一抱拳,含泪往后花园奔去。
两人眼见范谨质的身影已跃上后墙,方一屁股坐下来。
“快快撞门,莫要让罪臣走了!”外面竟是用一根圆木咚咚地撞将起来!
老刘身子随门被撞得一晃一晃,却不在意,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壶酒和两只小白盅,又掏出一个纸包,打开却是一包白粉末,悉数倒入壶内,笑道:“差事办完了。老唐,咱哥俩个喝二两?”老唐笑道:“这酒想是有味,好,就来它二两!”说着各自倒了满满一杯,碰了碰,相视一笑,仰脖而尽!
“嗵嗵嗵”几声巨响,门板轰然倒地!
连着两天两夜,老天爷一场透雨将整个河东路忻州境内云中河两岸的官道浸泡得面目全非。一尺余厚的黄土被水洇得不住翻浆冒泡,坚硬的军靴踩上去,浆水突涌,直至半膝,和了洒落的粮食、各种牲口粪便,搅得匀实。遥远的东方天际,昏暗的天光下,阴云密布,不见半点太阳影子,四下里团团起了雾,薄纱般悬浮半空。那雨虽似比早起略略小些,当眼下却无半分停歇迹象。河东路忻州通往崞县五六十余里的官道上,一长队人马护了大队粮车踽踽缓行。
军士们大约已习惯了这阴雨天气,并不见得丝毫慌乱。铁皮紧箍的大车轮在稀汤似的泥水里不住打滑,架辕的老黄牛任辕手如何死力抽打,蹄脚陷入淤泥中,一个前蹄失控,沉重的身躯轰然倒进泥水中,溅起一片泥浆。四周军士纷纷躲闪,有收不住脚的,飞落的浆水非但没躲开,反倒失足仰身跌进泥浆中,惹得车队众人一通笑。
一身臭气泥水的大个子军士站起身,扯过车辕手的长鞭,扯了牛笼嘴,扬鞭死力在牛屁股上边打边骂:“日你娘的,倒长了个大肚,日里夜里不歇工的吃,偏使唤了,却是半路撂套!”
“大个子,你倒用了力气!便将它打死了,能走得出这泥塘子么?不过是条牛,如此紧急军粮,竟使了牛拉!不误事倒好,这老天没完没了的下,忻州知州刘光生大人做什么吃的,他不晓得是军粮么,为甚不派了马拉!”
“不晓得知州大人忙着和通判冯晋春争小妾么,他管球这事哩。不定这会正在那个叫什么仝英子的肚上爬着,使着大力气,比这牛省不了多少!”
众人哄地大笑。
后边车架上坐着一位络缌胡子,一看便知是老军伍,从车架上跳进泥水里,军靴踏在泥浆中扑哧扑哧作响。他将军帽摘了套在车辕上骂道:“拉马趟牛横掇驴,没听过这说道么,哪里有这么打牛的?”
络缌胡子走前,手搭在牛鞍上,冲两边看热闹的几个军士吼道:“看球哩,还不搭把手!”几个军士笑着跑过来,两边齐齐托了车架套。“一二,往后拖,让牲口站起来!”车辕一松,牛屁股往后一坐,整个前蹄顺势站起。
“还是他娘的咱平定军有这般能耐,弄惯了马,使这牛也有折套!”有人笑道。
“嗤!”有人冷笑,“这也算本事么?就是这受苦的命数。当兵原是投错了大门,你倒让禁军来试试,人家吃香的喝辣的。同样是大头兵,就他娘的这样不公道。现下,忻州城内那伙禁军棒子们不定正喝酒吃肉!”
“忻州大街上从南门到北门,整条秀容街,禁军那伙王八羔子们两步地都骑高头大马!北事吃紧,拉军粮倒使了牛!”有人气呼呼道。
“没听人们说,忻州没好官么?刘知州和冯通判同禁军都快穿一条裤子了,谁管我等死活!”
“嘘,小些声。崞县范县尉过来了,传出这话,没准惹些麻烦。”
“军粮押送,管地方官啥事?”
“地方官也看得是哪种地方官,一个县尉,同我们不都茭面捏球,一个色色的灰!”
“老高这话实在!”
众人又是一通笑。
薄雾中,从队伍前边走过一位年纪约在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军士,头戴大檐军帽,一手提马鞭,一手紧按腰刀,浑身上下溅满了泥点子。
青年军士扬起马鞭,指了粮车喊:“兄弟们,腾些手出来,将车上大绳往紧勒勒,莫掉了水里。前方将士就指望着咱们这批粮,准备过冬哩。”
络缌胡子笑道:“听得前些时,幽州一役又吃了败仗,定州节度使张贤被辽人活活虏了去,不知死活。这且不说,五万石军粮亦被收掇个干净,打得什么仗!前方将士用命,我等泡在这泥水里,虽是没法子比,老子却见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那阵仗哧啦一下,他娘的痛快!看看这营生,比打败仗还他娘的窝囊。”
青年军士笑道:“我晓得诸位的心,平定军统领王侁大人有令,到崞阳歇下,已联系忻州官家,拨出两万大钱,好好犒劳弟兄们一番。”
“还是王侁大人体恤我们这些野丘八。”
“王大人本来也是野丘八出身,他自晓得我等苦楚!”
青年军士笑着同军士们将车上歪斜的粮袋重新归位,用大绳子使力刹紧了,方提了马鞭沿车队往后走。
此次军粮押运,本为河东路平定军专使。恰值北境辽景宗耶律贤改元乾亨元年,大辽西南招讨使韩匡嗣求功心切,意欲在皇上面前炫耀一番,尽率本部军马两万余人,从云州、寰州、朔州、应州起身,直逼代州雁门关。代州节度使兼三交口军马副都尉杨继业主动陈兵于雁门关外,在白草口、宁武关一带布下阵势,御敌于境外。
河东路总指挥机构临时设在并州城内。纵观大宋十五路,河东路所辖十七州,其北、西北、东北三面与辽境接壤,战事频繁,搅得路内各州节度统领坐卧不安,凡有辽人来犯,均早早抱了驱得远远了事的心态,只不在境内滋事,便觉心安。
韩匡嗣大军云集北境,河东路大帅宣抚使何常箭坐不住了。显见兵锋直指雁门,战火已烧至家门口,一旦越过雁门,将无险可守。何常箭迅即令平定军使潘美率一部人马北上增援,同时严令并州、汾州、忻州、代州及各县地方知事全力以供军需为要,不得延误。
青年军士正是代州境内崞县县尉,姓范,名谨远。因崞县户稀人少,属路内望、紧、上、中、下末制,知县彭树元亦为正八品衔,他只是从八品衔。品衔虽不高,却是管事颇杂。前两日,崞县接州命,大军粮草不日进境,彭树元派范谨远南上原平镇一带接应,自带本县军民劳力,冒雨修缮崞阳通往代州官道。连日阴雨,却丝毫不敢懈怠。
范谨远带两名本县驻军冒雨巡查粮车,眼见一路军士并车架陷了淫雨中,心急如焚。
“范县尉,眼瞅着那粮本已码得过高,上边都斜得快掉落了,四围十数个人,倒是些睁眼瞎么?”身边军士指了前方一架粮车道。
范谨远透过渐呈密集的雨线望过去,见一架车粮垛得竟有一丈多高,上边油布下几袋粮食早已歪斜,似经不得一点晃荡,便要掉落。
粮袋再有些许倾斜,势必整车倾倒,一车粮食尽数泡了水里,实是让人心疼。
范谨远大踏步走上前,扯住车架便要上车。突地眼前多了一支亮晃晃的枪尖,直指咽喉。“下来,你想干甚?”一个军士沉着脸平端了长矛。范谨远见随车十数名兵士按腰刀持枪,人人脸上一副肃然,无半分笑意,一言不发看着他,好似再上一步,便要刀枪相向的架势。
范谨远迟疑着下了车,身后跟随的军士怒道:“大胆,这是我们崞县县尉范大人,好心帮你们拾掇粮车,好心没好报。怎地,想反了么?”几个军士互望一眼,齐齐投了后边一位四十多岁普通军士打扮的汉子身上。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得一家人,都吃的当兵卖命这碗饭,竟没个眼力?范大人,小人替他们告个罪。这也难怪,这几日连着雨里泥里滚着,这些丘八都窝了一肚子火,都是县境驻军,比不得人家禁军,好吃好喝待着,还有数贯钱领。我们这他娘的都是白捞毛!”
范谨远笑道:“都是驻兵?我说怎地都他娘的吃了火药,吊着个脸,上来就想出火,象欠了谁几大贯。到了代州,我范谨远请兄弟们吃油糕,别的管不起,一顿酒钱还是出得起!”
一番话气氛略为缓和。那汉子道:“我们是忻州五台县驻兵。一道上命,都得泡雨水里。日他娘的,偏这天爷两三天了都不见个好脸色。”回身冲周围军士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快整掇整掇车粮,前方将士正流血卖命,我等受得这球大些苦,就吊着个脸,都是油瓶子倒了不扶的角色么?”
几个军士忙攀辕上车。范谨远抬腿便要上车帮手,那汉子一把拉了:“范县尉使不得,这点子营生还劳得着您动手么?”范谨远道:“闲着也是闲着,帮几把手又费不了多少力气。”那汉子道:“那是。来,我们一起上手。”范谨远道:“将油布揭开,重新打装一番用大绳四围勒得结实些。”汉子摇手道:“用不着,瞅着这雨下得大了,浸了水可不是好玩的事。一路都过来了,快到代州了吧?范县尉?”范谨远道:“还有三四十里地呢。”说着用力扯住一袋粮食往里扶,触手蓦觉极为沉重,竟是挪移不动分毫,范谨远大感惊奇。
“这袋子为何这般沉?”范谨远道,“倒不象是粮食。”汉子笑道:“不装粮能装甚?许是进了水,看看这事弄的,叫你们遮得严实些,还是进了水!”
车上几个军士不言声低头匆匆忙忙甩绳勒紧。不消半顿饭工夫,车架重新上路。
车后传来一阵叭嗒叭嗒马蹄声,一军宫模样的汉子全身湿透,乘马从后队沿路边泥坎滑滑停停往这边过来。
“你们在此做得甚,还有心歇息么?不快快赶路,却要挡了整队!”汉子年约三十出头,冷着脸喝道。
五台汉子道:“军爷,车粮险些倒了,我们重新拾掇了一番,马上便走。”那汉子看看车架也不答话,一提马缰,往前去了。
范谨远望着汉子的背影道:“哪里见过也似,怎的这般面熟?”五台汉子笑道:“不识得他?亏了你是代州人氏,连名震雁门、辽人胆寒的杨家将也不识!”范谨远闻言方大悟道:“想起来了,他是代州节度使杨继业的大儿,人称‘冷面君’的杨延平!”五台汉子道:“正是此人。前随父事北汉王,后归顺我朝,父兄八人率军北上抗辽,数番征战,辽人但见杨家旗号,莫不望风而逃。因军功,杨延平现下为忻州观察副史仍知代州军需使官,此次差遣押运粮草军需正官。”范谨远道:“杨继业将军被辽人称为‘杨无敌’,所谓虎父无犬子,端的是一门将才!”五台汉子道:“有杨家将镇守雁门,我大宋无忧矣。对了,还不知您尊姓?”范谨远道:“在下姓范,名谨远,代州繁峙县人。今日即是有缘,到崞阳小歇,这顿饭兄弟我是请定了,不知您如何称呼?”五台汉子笑道:“我姓何,名振邦,比你长些,叫我一声何哥便是。”
范谨远一抱拳道:“何哥,就此别过,明日崞县城里见。”何振邦道:“好,到得崞阳,怕不去搔扰兄弟!”
范谨远别了何振邦,往车前去了。
“范大人,我觉得有些蹊跷。”一位随行军士道。范谨远道:“说说有什么蹊跷?”军士道:“我横竖瞅着车上不地道。范大人,你们没见那伙人的脸色么?范大人上车帮扶的时候,我发觉那十数人眼光竟直勾勾紧盯着范大人,倒象范大人要上车抢他们什么宝贝东西似的?”范谨远道:“我想得和你差不离,试觉粮食袋子竟是沉了许多,不象全是粮食!”军士道:“前些年,京东路登州军粮过境,地方官发现粮车里带了私禁,被地方官悉数连人带车扣押,不想却触了清平军的霉头。私禁竟是军政官员头上人人有份,盖子揭开捂不住了,一场官司打了一年多,上上下下弃市的弃市,流放的流放,配役的配役,竟有二三十人!”范谨远心一紧,回身望望先前车架,见军士们四周团团围了一大圈,心下愈发狐疑。
军士道:“范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漫说没发现什么,就是发现了,谁晓得这车架后牵连着哪个官老爷,不定把性命搭了里边。”范谨远道:“朝廷派地方驻兵监押车粮,为的什么?一则是督程观运;二则即是监押粮车。如若真有此等不法之事,不揭露已是我等失职。前方将士流血卖命,容得这等奸邪阴暗之辈趁势行之不义么,传出去,将士自会寒心,不哗变了你掘了我眸子去!”说着看看愈发灰暗的天空“苍天可鉴,上有朝廷律法,下有人性良知。我要看看谁人如此大胆,竟敢以身试法,拿性命当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