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的手指慢慢收紧，握得指节微微发疼，仿佛握着自己的心脏。
    他看见寒微瞬间苍白下来的脸色，对方的不舍和苦楚，他都看在了眼里。
    就如同初见的唐婉，清秀绝伦，黯然神伤。
    他的心也微微疼起来。
    他却找不到什么方法来安慰。
    其实这种时候，应该邵远来安慰才对吧。
    他自嘲地想。
    窗外的雨声又大了一些，穿过重重雨幕，仿佛可以听到老天嘲笑的声音。
    雨水淅淅沥沥，打在屋脊上，顺着凹陷的瓦槽流下来，在屋檐处被落下的雨滴轻轻一弹，清脆地发出一声欢快的轻响，向下飞奔而去，瞬间没入地面，打湿了一切，仿佛清澈的泪水，洗刷着浑浊的世界，让一切都在一片笼罩天地的白雾中变得清澄，回归本质。
    质本洁来还洁去。
    若非本质洁净，恐怕就是漫天的雨水也不能洗去污浊。
    这世上，这样的东西并不缺乏。
    比如血腥。
    比如人心。
    比如权利。
    比如欲望。
    比如贪婪。
    比如爱情。
    是不可饶恕的污点，还是不堪回首的过去？
    是不敢面对的将来，还是不愿接受的如今？
    是不能释怀的背叛，还是不可置信的苍白？
    即使大雨冲刷一遍又一遍，这些，仍然是刻在心底的谜，没有一个心满意足的答案，绝不罢手。
    他知道，这场大雨也终将要过去，迎接满地落霜的冬天，迎接冰寒刺骨的温度，同时，也迎接艳阳高照的晴天。
    云开雨霁。
    彩彻区明。
    阳光终将把一切污秽都抹去，还大地一个清爽干净的未来。
    而泪水，便只能是弱者。
    杏花秋雨江南。
    如今三者已去其二。
    一去不回头。
    秋雨还在淅淅沥沥，杏花落红满地，江南渐远渐无穷。
    是他选择的未来。
    他也是——
    誓不回头。
    他淡淡笑了，轻声道：“寒微，我送你一首诗可好。”
    不待对方回答，便径自开了口。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
    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离人泪。
    几时坠。
    今日此时。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一池萍碎。
    满目尘思。
    ——都化作了离人泪。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寒微低着头，突然之间无力承担。
    窗外的秋雨还在淅淅沥沥，又像是打在了人心里，一片湿淋淋的冰冷。
    他顿了顿，终于开口。
    “我知道了。”
    声音渐渐小下去，无力负荷了。
    倾城捏着拳头站在床头，低着头，身体挺得笔直。长裙曳地，裙摆轻拂，流落一地风流情致。
    他抿着唇，似在思量，渐渐断肠。
    雨水的冰冷漫溢进了四肢百骸。
    寒微轻咳一声，继续道：“这件衣服，我不会穿。”
    倾城轻轻点头，动作微不可辨。
    寒微把被子扯上来一点，遮住点点引人注目的吻痕，包裹住莹白无暇的身子。
    “我不会放弃的。”
    清清浅浅的话语，脉脉含情的语调，缓慢的不能错认的字句。
    恍如一记惊雷！
    倾城身体一震，没有开口。
    寒微若无其事地看了呆愣在房间里没有反应的子夜一眼，仰着头，傲慢地道：“我要我原来的衣物。”
    子夜指尖一抖，抿着唇看他一眼，摇头道：“已经毁了。”
    他神情是难辨的恍惚，似乎不能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又似乎有些模糊的想法了。
    寒微仍然不动如山：“远哥哥呢？”
    子夜倒也聪慧，立刻明白过来他口里的“远哥哥”是谁。
    “隔壁院子里。”
    寒微下巴一抬：“你去叫他过来。”
    子夜看了眼门外大雨的天气，叹了口气，径自去了。
    屋子里剩下两个面面相觑的人，谁都没有主动开口，只能任由尴尬的沉默包围。
    倾城有些恍惚，不能明白他的作为。
    寒微抬头：“月倾城。”
    声音低哑，真假难辨。
    倾城看着他，说不出话来，掌心里冷汗涔涔，胸腔里心跳如雷。
    寒微却并不在意，只淡淡道：“帮我把那边角落里的古琴搬过来。”
    倾城一愣，转头看去。
    一样的房间格局，却在纱帘的一侧靠着一把七弦琴，上面龙纹雕刻，栩栩如生。
    倾城去取过来，交给他。
    寒微接过来，用手指拨了两下，试了试音，似乎还满意。
    寒微也不管他，自顾自弹了一段音，却是高山流水的调子。
    倾城听了一阵，却听他突然弦音一转，换了调子，乐音激昂起来。
    寒微抚着弦，径自唱了一段。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
    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
    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乐匆匆。
    他声音清越，配着激昂的乐音，竟有金戈铁马之声，倾城在一旁听着，不禁心绪起伏，内心翻涌不定。
    唱至此处，有一瞬的停顿，寒微空手抚了一阵，弹出一段铿锵有力的弦音。
    行云流水的乐音刚过，寒微左手不停，右手一抬，从倾城头上拔下白玉发簪，动作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一头长发打着旋儿飘然落下，直垂到腰际，乌黑柔亮，柔美非常，将倾城绝美的脸庞一衬，名花倾国。
    寒微左手上一施力，琴弦向下一弹，“叮”的一声，声律清远悠长。
    那音渐渐弱去，散开了，寒微右手一挥，白玉发簪在琴弦上用力划过，又一段乐声猛然击出，竟是金玉相击之声！
    寒微手上不停，不断划挑，绷紧的琴弦与白玉一击，脆响一声，与方才徒手相击大不相同。
    这一段音律十分苍凉，铮铮之声不停，寒微压着音律开始唱。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
    官冗从，怀倥总，落尘笼，簿书丛。
    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
    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此一声声音低柔，十分婉转哀戚，衬着悲凉的乐声，竟似风沙遍地，角楼钟鼓，一时凄婉之意尽显。
    寒微右手上琴弦一挑，再次变调，左手再次抚弦。
    这一次是左手上流泻的乐音，右手挑拨的音律却是和衬，从高到低，铮铮脆响，跟着节奏紧动。
    倾城听他又变了调，却是乐府中的《长相思》商调，心中一动。
    原本柔美凄凉的乐音，配上了右手上的金玉挑拨拉弦，竟也显出几分豪迈之气。
    寒微弹了起势，便跟着乐音清唱。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栏，微霜凄凄簟色寒。
    倾城心中一紧。
    第一个音飘出来，他就知道寒微要唱什么。无端端的，他就是知道。
    这是唱给他的。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思欲绝。
    ……空长叹。
    ……隔云端。
    每一句之后，都有一小段停顿，左手按弦，右手跟着最后三个音律拨高音，金玉之声不绝。
    仿佛是回响一般，绕梁余音，隐隐断肠。
    这一手琴技，当真出神入化。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
    这和后面一句，本是相连。寒微却猛然停顿，双手按弦，一时寂静无声。
    片刻之后，左右手齐齐拨动，乐声激越，直入长天，音调猛然拔高，恍如破钵之声，银屏乍破！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作者的话：
    这一段的琴艺我实在不知道读者亲们能不能看懂，不过我想接触过弦乐器的就应该能领会，乐器真的是很精妙的，当它在你手下，就完全由你指控，管弦类尤其，那么简单的构造，却可以利用不同的手法，弹出所有的音阶，我真是十分心向往之……
    咳，说了是心向往之，就说明我的水平还差得很远……
    原本第一卷是介绍主要人物出场，第二卷写路上奇遇，但是我发现第二卷的进展太慢了，对不起大家了，还得多写几卷……
    天啊……第二卷节奏真的太慢了，可是有些东西又必须要写……
    抱头哀怨……
    眼看就要完结了啊……我还在子夜这里打转……伤心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