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至情至性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2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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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多多渐渐抬头,看到了那人的面容,一时间震惊得心脏停止跳动。若是像恐怖片里一样,眼前之人长发间露出苍白的脸,眼睛中射出阴毒乖戾的光,或者是一张被烧焦的脸,疤痕斑斑,沟壑纵横,甚至已被腐烂得露出森森白骨,眼眶中淌下一条蛆,那都在意料之中,最多让她吓得昏厥,但决不会如此惊讶。
    因为她看到的那张脸,居然与自己一模一样!
    那人周身有一种光亮,虽处暗室,却也能看清她肌肤如雪,红唇黛眉。一时之间,孟多多以为在照镜子,但那人头绾着个高髻,身穿雪白绡衣,神情恬然,气度从容,与自己的狼狈慌乱全不相同。而且与她目光相接时,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像沐在温暖的阳光中,心里的焦虑、恐惧,都悄然冰释,宛如雨晴风住,春水池满,说不尽的祥和安稳。
    孟多多站起来,说:“你……”
    那人猜中了她的心思,长袖款摆,露出纤长玉指,点了点身后的神龛。一时之间,烛台上多出一排新烛,都稳稳地燃着。烛焰如一枚枚修长的柳叶,光亮所及,四壁都变得金黄。神龛之中,神像重又竖起,虽是石像,却也栩栩如生,白衣飘然,目光慈爱柔和。神龛上帷幔洁净,随风款摆。香炉中烟雾缭绕,香味扑鼻好闻。地板上、房梁上,都是纤尘不染。屋漏之处,也已修葺完好。两侧各一排楠木桌椅,与会客厅一般。白墙上绘着壁画,一位白袍女子有时驱逐猛兽,有时拂尘退潮。旁边写着几个大字:“文君娘娘佑民记”。光焰所及,多多身上的衣服也顿时亮洁一新,干爽舒适,连泥点也没有一个。
    孟多多明白了点什么,问道:“你是文君娘娘?”
    那人笑了,说:“何必说娘娘,称紫菱便是。”说话颇有古风,像从《红楼梦》里出来的,有些软绵奇异,好在孟多多喜欢红楼,不知读了多少遍,写起文章也带点那种风格,因而听她讲话,倒感觉既陌生又亲切。
    “紫……菱……”孟多多心里一时有些发懵。又是娘娘现身,又是老庙复新,这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她下意识地掐了掐大腿,生疼,证明了不是梦。她忽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事。
    “你怎么和我长得一样?”
    薛紫菱吐气如兰:“其实人与人之间,哪有那么大区别。”
    缓缓地吐字,如雏莺清鸣,入耳有说不出的好听。而且带着淡淡的微笑,脸颊上露出浅浅的酒窝,让孟多多深为倾倒。她素来自恋,从初中开始,就时常躲在房间里,对着镜子变换各种表情,自觉美不胜收。可今天她才发现,这张脸原来还可以变得更优美。就像一件华美的衣服,穿在紫菱身上更显婀娜妥贴,气质典雅。与之相比,自己显然是个浑浑噩噩的毛丫头。她第一次自惭形秽了。觉得这个脸蛋,或许就是紫菱的,而自己的反而是盗版。
    紫菱接着说:“别人来我这儿,都是纳头便拜,烧一炷香,上些供品。嘴里念叨的,不过是升官发财,似乎将此处也当作了衙门,可以大肆行贿。起初我倒也热心相助,时间一久,心里也渐渐懒了。那些利欲熏心之徒,见没什么利益,也就不再来。近几年来说要造水库,附近都搬得空了,自然没人会记得我。也惟有姑娘你,居然感怀我的身世,而且淌下泪滴。在此,我要多谢了。”
    说罢就要盈盈下跪。多多哪里承受得起,急忙上前扶住,口里说道:“我也只是一时感伤……”
    紫菱说:“世事往往如此,无心插柳,倒能亭亭成荫。一滴眼泪,于你不过一时感伤,于我却是宝物一件。我视你如姐妹,一些前尘往事,说来话长,不知你可愿听?”
    “当然。”
    多多连忙点头。自从紫菱出现后,她心中万分好奇,本来就想打探一番,只是一时不知从何问起,如今紫菱自己愿意倾诉,哪有不听之理。
    二人落座后,紫菱说:“你既已看了石碑,又落了眼泪,自然对我身世有些了解。我生于明嘉靖年间,家父原是京官,因看不惯贪官横行,又遇到异人,懂得些法术,便辞官回乡,吟风弄月,日夜修行,过着神仙般日子。我也学了一些,但自小喜爱诗文,深闺之中,寂寥难耐,就作些诗词排遣。偶有一夜,独自凭栏赏月,忽有所感,就吟了两句诗:‘黄昏独倚阑,春寒月眉弯。’正想下句,忽听有人轻声续道:‘思君如满月,夜夜清辉减。’我的两句,化自冯延巳词。那人续的两句,却是化自张九龄诗。一首诗中,两个‘月’字,本是不妥的。但细细品来,却是妙不可言。我说月如眉弯,只是眼前之景,平淡无奇;那人却说,这月眉是满月害了相思,瘦减而成的。真是画龙点睛,竟比原作还要胜出几分。这是何等的才华!”
    多多是学中文的,对古诗词尤其喜爱,但从未想到,诗词原来有这等妙用。这两人花前月下,诗词相和,真是浪漫之极,蓦然触动心事:诗词?……一个雪白的身影在闪烁了一下,眼圈一阵发红,又掩饰地点着头,问道:“那人是谁呢?”
    紫菱说:“我低头一看,庭院里只站着一个名唤薛宝儿的仆役,提着灯笼巡夜,其余并无他人。这薛宝儿与我同龄,自小就在我家,生得虽也算俊秀,却是个憨厚的人儿,从未念过书的,吟诗之人断然不会是他。我问道:‘宝儿,方才是谁?’宝儿低声说:‘小姐,是我。’我有些恼了,骂了句:‘这狗奴才,不说实话,讨打!’他却嬉笑说:‘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却是诗经中的诗句。我有些惊异,他如何会懂这些?莫非吟诗之人,真的是他?但男女有别,他一脸嬉笑,又过于放肆,我便关窗回房去了。可心绪着实难平,细细回味他念的诗,‘思君如满月,夜夜清辉减’,念了几遍,心里忽然一惊。我虽是女子,父亲也为我取了表字,乃是‘文君’二字。宝儿的‘思君’,可是思我?自己倒先羞了,想我青春女子,又早许配给镇上王举人家的公子,又怎能胡思乱想。后来才知,宝儿早已有意于我,苦于无缘接近,看我爱诗,就缠着管家学通了文墨,一有余暇,就苦读诗书,仗着天资不俗,几年下来竟登堂入室了。这狗奴才!”
    说到这里,虽然是责骂,却是语调柔软,如嫩藕一般清脆可人。多多看见紫菱脸色嫣红,笑靥如花,明艳不可方物,想来是已沉浸在甜蜜往事中了。她听得心醉神怡,用手托着腮帮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紫菱,说:“然后你们就相爱了?”
    紫菱脸上笑容不见了,就像春日的湖面上忽然消失了粼粼金光,只剩下一片暗淡。她说:“谈何容易!主仆有别,我与他虽已结同心,也只能暗中鸿雁往来。闲暇时,我也绣些丝绦给他。如此过了一年,他竟胆大包天,夜晚攀爬进我房中。我心知不好,但也……但也推却不得。终于有一晚,被父亲逮了正着。原来父亲见到宝儿腰间的绦带,早起了疑心,暗暗留意了许久。为了保我清白名誉,父亲要将他乱棍打死。我将事情向父亲全盘托出,要他成全。他却执意不从。我说:‘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之事,父亲向来是称道的,怎么到头来只是叶公好龙?’父亲无言可对。我心知他是怕王举人处不好交代,就决意与宝儿私奔出去,日后等他考个功名,再风风光光地回来不迟。不料王举人不知怎的,却得知了此事,以为奇耻大辱,仗着家大势大,暗暗派人将宝儿诓出,棒杀在乱葬岗上。等我寻到宝儿的一条绦带,才算找到他的尸首,却早已被豺狼乌鸦吃尽,只余些白骨,我将他埋入黄土后,便一头触死在石壁上。谁知自尽之人,幽魂天地不收,只得日夜飘来荡去。幸而村民有感于此事,集资修了此庙。我受了些香火,渐渐修成人身,只是缺了至情少女的两滴清泪,因而不能复生。这一等,不知过了几百年……”
    多多听过这里,恍然大悟,说:“所以我无意中流了两滴眼泪,恰好帮了你的大忙?”
    紫菱说:“正是。今日我偶尔出游,看见姑娘正在走路,便施了点法术,起了些风雨,引你到小庙里来,才有了这段恩义。让姑娘受惊,多有得罪。”说罢又起身,深深作了个揖。
    多多这才明白那场风暴的来历,心里有些生气,但看在人家等了几百年的份上,也就罢了,问道:“那我的那几位朋友呢,应该安全的吧?”
    紫菱说:“姑娘大可放心,我已请人将他们安顿下了,姑娘且在小庙歇息一晚,明日即可团聚。”
    多多安心了,心中毕竟好奇,就追问道:“那你现在是人是神?”
    紫菱说:“是人。”
    多多说:“那你当初干嘛自杀呢?自杀了干嘛又辛辛苦苦要复生,做你的文君娘娘不好吗?”她话一出口,才觉得太不礼貌,但也收不回了。
    幸喜紫菱并不介意,她说:“当初自尽,只想与宝儿同去阴间做同命鸳鸯,谁想人死之后,依然门户有别,我只是孤魂野鬼。于是苦练法力,盼得有朝一日复生,再助宝儿还阳。”
    多多惊骇了,说:“宝儿也能还阳?他不是尸骨早腐烂了,而且人死了不是要投胎的吗?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了。”
    紫菱说:“宝儿也是多情之人,不愿投胎转世,凭借他的才华,在阴间积功渐渐做到了判官,偶尔也来我处,吟诗作画,与生前一般……”
    多多说:“那何必还阳?你们不是都如愿了?在阴间双栖双飞,多么逍遥。”
    紫菱的脸陡然红了,嗫嚅道:“我……”却是少女的作态,与先前的雍容温和全然不同了。
    身后有人朗声说道:“菱妹又何必羞惭。”
    多多回头一看,从黑漆漆的门外走进一人,长身玉立,青衣纶巾,白面无须,丰神俊彩,一双秀目似笑非笑得看着她。他说道:“这位姑娘有所不知,我们阴间虽也有阴婚,可也依然只是魂灵,没有肉身,所以不能结合,不及阳间快活。”
    不知怎的,在这男子的注视下,多多心里怦怦跳了几下,况且他说的又是男女隐晦之事,一时想不到要问话。倒是紫菱说道:“宝儿来了,这位姑娘是……”一双妙目盯着她。
    多多这才想起,她还不曾介绍自己,忙说:“我叫孟多多。”
    薛宝儿一笑:“方才我引你几个朋友前去安顿时,已听说了你的名字。”就将他如何使障眼法,带曲鉴等人进入庭院的事情细说了一遍,谈及三人恐慌之状,不免笑了一回。多多听说那三人已经酒足饭饱,酣然入睡,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地。
    紫菱说:“宝儿,幸亏多多姑娘,赠了两滴眼泪,如今我已全然还阳。”
    薛宝儿“呀”了一声,重新打量了紫菱,先看了脸庞,又看了手指,口里连连说:“恭喜菱妹,恭喜菱妹,终于修成正果。”
    多多在这当儿,也打量了薛宝儿一番,发现乍一看他似与常人无二,可细心一瞧,就看出异样,他的脸庞手掌,竟是有几分透明的,就像磨光玻璃,能透过光亮来,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是淡淡的。心里却想:一开始紫菱说爱上了奴才,我觉得肯定是土豆模样的人,哪里想到是这样的帅哥,才貌双全,英姿飒爽,难怪紫菱相中了他,又不惜千辛万苦要重归人间,再续前缘。
    紫菱发现了她的表情,以为她有些恐惧,就笑着着说:“多多姑娘不必害怕。宝儿也大体修成了肉身,只少了一件物事,至今不能还阳。若是寻常的魂灵更是透通,站你面前也看不见,影子更是没有的。身后宝儿的几个随从,才受了几天香火,修为尚浅,你应该看不见吧?”
    多多回头,身后空空如也,只是隐约感到空气有些波动。她并不害怕,却想到:他们之间要想比道行,用不着动刀动枪,只要站在灯光下看看影子,深浅分明,高下立判。她感到有趣,有几分想笑,又怕别人觉得受了侮辱,就敛容问道:“宝……儿还缺少什么?”
    紫菱说:“至情至性男子的一滴鲜血!”
    多多惊讶了,说:“你们法力高强,拿一滴血还不方便?找到这样的人,托梦给他,要些过来就是了。”
    紫菱和与宝儿互看了一眼,都苦笑了一声,说:“我等两滴眼泪,等了几百年,好不容易等到了多多姑娘,略微施了些法术,带多多姑娘来此小庙,才算大功告成,靠的是机缘巧合。”
    宝儿接口说:“阴间纪律森严,平常不可随意去人间。还阳本来便犯戒条,哪里敢去托梦?我们只能守株待兔,但机会终究渺茫。不说至情至性的男子少之又少,即便有,总不能巴望他来我神位前,即便来了,他又怎知我要他一滴血?”摇摇头,叹息了一回。
    多多听了,想道:至情至性的男子,倒是自己理想的择偶对象。薛宝儿也算是一个,只是名草有主了。自己若也遇到一个,替宝儿要一滴血,还不是举手之劳?只是这种人到哪里去找呢?眼前这二人既然是神,应该有些门路,何不让他们帮忙,也算互惠互利。想到这里,就说道:“或许我倒能帮点忙,不就要点血吗?只是人海茫茫,这么好的人又在哪里呢?”
    紫菱和宝儿听到多多愿帮忙,眼睛亮了一下,但多多的忧虑,恰好也是他们的忧虑。
    多多看他们二人的愁颜,心知无望了,就哀叹了一声:“要是我的命够长,或许能遇到。可惜啊……”
    紫菱毕竟是女子,懂得她的心思,说:“多多姑娘,岁月易逝,红颜易老,你是怕遇到至情之人时,却早已韶华不再了吧?”
    多多被猜中心思,心里一酸,不由低下头去,眼眶又开始湿润。她看断碑时,虽哀叹紫菱命运不济,内心深处,还隐隐艳羡他们爱情的至死不渝。自己若也能这样爱一次,真是朝得爱,暮死可也。可惜她一直不曾遇到,因此那两滴清泪,一滴是为紫菱,另一滴倒是为她自己。
    宝儿说:“若是有此顾虑,那大可不必。我认识一人,名叫紫姬,住在翠云山中,不知活了几百年,却依然是少女模样。她有不老之药,你随我去取一些来。先前她还欠我人情,想来不会拒绝。”
    多多不胜之喜。不老之药嫦娥曾经吃过,但只是神话传说。秦皇汉武苦求了多少年,终于还是躺到偌大的坟堆里去了。不想世间真有此药,自己误打误撞,竟有机缘遇到。
    紫菱说:“宝儿,你肉身未成,白日行走,多有不便,不如我带多多姑娘去。”
    宝儿有些犹豫,紫菱说:“我可以的。”二人的手,轻轻握在一起。
    多多从他们的对话中体味出不安来。宝儿说得轻巧,似乎只是去串了门。紫菱说他“白日行走,多有不便”,自然是托辞。白天不行,不能晚上去吗?或许别有缘由。那紫姬不知是怎样的人物,断然不是善类。不老之药,珍贵无比,又哪里是随意就能给的?此一去,不知凶险如何。
    紫菱说:“宝儿,我和多多取了药,将随她去找至情至性之人。或三年五载,或十年百年,取到之日,便是你我再生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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