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细雨道，“你们应该也知道了，我小时候跟我爹娘被宇文护掳了去做奴婢，那时候我们住在宇文护长安城外面的庄子里，我爹因为会写字作画便被安排了一些文书工作，农忙的时候也跟着去地里帮忙，我娘就在绣房做事，虽然比较辛苦，但还过得下去。”
    几人听凤鸣讲述自己的过往，也都自觉停下了手中的事，认真听着。
    凤鸣接着道，“宇文至比我大两岁，小时候每年会有好几个月住在庄子里，我三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他没有瞧不起我奴婢的身份，愿意和我一起玩，我们那时候姑且算是朋友。
    我七岁（虚岁）那年春天，有一对老鹰在庄子后山上的一棵大树上筑槽，我在山上玩的时候发现了它们的窝，宇文至跟我说那对老鹰应该是暂时留在这里产卵，我那时见到老鹰在天上飞，觉得特别英武，特别希望自己也有一头这样的神鸟，有一天就趁着两只老鹰出去捕猎，去掏它们的鸟窝，不过那棵树特别高，还是宇文至爬到树上帮我从鸟窝里拿的鸟蛋，拿回去之后我就将它放到鸡窝里让老母鸡帮忙孵蛋，后来凤凰便孵了出来，它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我，我将它养大，它便跟我特别亲，我给它起名叫凤凰，一个是跟我姓，一个也是希望它能成为一只威武霸气的神鸟。”
    凤鸣看着凤凰神气的英姿，美美道，“凤凰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如今可真英武！不愧是我儿子。”
    雪飞飏道，“我说你怎么总喜欢跟我打赌叫爸爸呢，原来是打小的毛病。”
    凤鸣一听雪飞飏翻这些旧账，心里就憋屈，“每次跟你打赌让你叫我爸爸我都没赢过，你还好意思说！”
    独孤顺不经意地问道，“那你跟宇文至是什么恩怨呢？因为宇文会杀了你爹？”
    雪飞飏听到独孤顺的问题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有些紧张地看向凤鸣，不过凤鸣并没有特别的表情，他像是在思索怎么回答，但很快他便开口道，“算是吧。有一次我犯了错，宇文会要杀了我，我爹跑过来替我求情，宇文会就让宇文至选择是杀我还是杀我爹，宇文至选择了我爹，我爹最后顶替我被宇文会杀了。其实说起来这个事不能怨宇文至，他想救我，但是我爹死得太冤，我没办法不怨恨他吧。”
    屋子里陷入了一种静默，大家都没开口说话，气氛渐渐开始凝重，凤鸣接着道，“我爹死后，我带着我娘从宇文护的庄子里逃了出来，走之前我将凤凰赶回林子里了，那时候它已经一岁多了，个头跟现在差不多，不过没有现在这么冷酷威武，没想到当年它其实并没有走远，还一直跟着我。”
    凤鸣将凤凰的来历讲了出来，不过中间省略了不少细节，有些是他记不清了，有些是他故意含糊带过了。
    比如他当初并不是想要一只老鹰，而只是垂涎老鹰的蛋。凤鸣看老鹰那么大一只，就想老鹰的蛋一定比鸡蛋大，而且味道应该也很不错，他作为一个下人的小孩，平时很难吃到什么好吃的，庄子里有养鸡鸭，每天也会下蛋，但他们下人是不能随意吃的，而且他们家也不负责饲养鸡鸭，平时要吃颗蛋就更难了，有时候她娘亲帮养鸡鸭的大婶补点东西，大婶便偶尔偷摸个鸡蛋给凤鸣吃。
    宇文至在庄子上的时候经常会弄些好吃的给他，但那段时间他和宇文至关系不好，宇文至也有一段时间没来庄子，他很久没吃过好的了，就有点馋，不过他看老鹰挺凶猛的，又不知道他们窝里有没有鸟蛋，就也只是心里想想。
    正好那时宇文至又来了庄子，想和凤鸣缓和关系，看到凤鸣盯着出来觅食的老鹰看，就跟凤鸣说那对老鹰应该是在此处筑巢产卵，凤鸣就动了偷蛋的心思，但是老鹰筑巢的那棵树太高了，他不一定能爬得上去，凤鸣有些发愁，宇文至就说他去帮凤鸣偷。宇文至那时九岁，从小就练武，九岁的身手已经很是不错，普通成年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独自爬到了树顶去偷蛋，鸟窝里有四颗蛋，凤鸣让宇文至拿走了三颗，留了一颗给老鹰夫妇。
    不过宇文至偷到蛋往下爬的时候，雌鹰记挂着自己的蛋就提前回来了，这下子直接抓了现行，雌鹰立即对宇文至发起了攻击，宇文至一边护住怀里的鹰蛋一边和老鹰搏斗，老鹰的力气太大，搏斗中宇文至不慎从树上摔了下来，为了护住怀里的蛋把手给摔脱臼了，宇文至后来拖着脱臼的手一边护着鸟蛋一边护着凤鸣在山里躲开了老鹰的追捕，两人总算平安回到了庄子里。
    回去后凤鸣就说要把老鹰蛋煮了吃掉，他吃两个，还分了一颗给受了伤的宇文至，不过宇文至并没有吃，他还劝住了凤鸣，说这蛋可以孵出老鹰，到时候凤鸣就可以有三只神俊的苍鹰跟在身边，不是比吃掉更好。凤鸣被宇文至说服了，就让宇文至将三颗老鹰蛋放到了老母鸡的窝里，让母鸡帮忙孵蛋，但是过了三天凤鸣看老鹰蛋没有动静，就想说不定母鸡并不能孵老鹰蛋，忍不住拿了一颗出来煮了吃，味道还真不错，之后过了三天，凤鸣又忍不住吃了一颗，等到第九天，凤鸣将最后一颗老鹰蛋从鸡窝里拿出来准备吃掉的时候，凤凰破壳出来了，它成功地从凤鸣的嘴里捡回了自己的命，开启了自己的鸟生。
    凤鸣将那些不太光明以及不美好的细节隐藏掉，他借着凤凰的事将他的过往告知了几人，有他和凤凰的故事，他与宇文至的交情，还有他爹的死因。
    因为已经说到这了，凤鸣也顺势将后面的一些事说了下去，“你们知道我和我娘是怎么宇文护守卫森严的庄子里逃出来的么？
    宇文护的庄子边上有一条河，宇文至曾经跟我说过那条河流入渭水，最后汇入黄河。我爹娘是江陵人，他们都会游水，小时候他们在河边给我洗澡的时候也教过我，我和我娘便决定从河里潜水逃走。我们选了一个阴天去河边洗衣服，我将我爹的骨灰带上，等天上开始下小雨的时候我就假装掉进了河里，我娘跳下去救我，其他下人因为下雨河水湍急根本不敢来救我们，到了水下我和我娘用事先藏在怀里的绳子捆在自己腰上，两个人顺着河水漂流，隔一段便出来吸口气，我们就是这样才逃出来的。
    只不过，我跟我娘逃出来没多久，就在一个寺庙里遇上了被师父追击的玉千秋，我娘反而因为逃出了宇文家的牢笼而横死。”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如一股洪流要将凤鸣吞没。
    凤鸣想起当初他爹被宇文会杀死后，宇文会直接让人将他爹的尸体扔到荒野给野狗吃，凤鸣是在和野狗们不要命的撕斗中抢下了他爹的尸体，而且他不敢将他爹的尸体用土掩埋，害怕被野狗们刨出来吃掉，只能用树枝将他爹的尸体烧掉，然后亲手用石头将他爹的骨头一块块砸碎用衣服包起来带回家。他到现在依然清楚地记得他回家时他娘看到他抱着他爹的遗骨回家时的神情。
    他想起他爹死后，很多下人中的男人便对他娘不怀好意，他娘那时也才二十多岁，是南方女子温婉秀丽的长相，他只能时刻守在他娘身边，他那时好歹跟宇文至学了一点点拳脚功夫，虽然打不赢那些大人，但是在他不要命地咬碎了一个人的手指，用削尖的木棍捅瞎一个人的眼睛之后，其他人都不敢再招惹他们母子。
    他想起他和他娘逃走的那天，将他爹的骨灰分装在四个小坛子里，用他攒了很久的蜡仔细密封好，他和他娘一人绑了两个在腰上，那天他们入水之后一开始还是小雨，他们本来准备顺水漂流半个时辰就上岸，但没过多久竟下起了暴雨，河水暴涨，水流非常急，他跟他娘被冲走了特别远，他们俩差点被直接冲到了黄河里，幸好北方的雨不像南方，一下就没个停，雨下了半个多时辰就停了，在快到黄河的位置他和他娘死死攀住了一棵老树，两人才最终捡回了一条命，他们一家三口也终于逃脱了那方牢笼。
    他想起他跟他娘艰难地向南方走，路上遇到了许多艰辛，但他们母子都熬下来了，那是他第一次知道真正自由的味道，甚至他想，即便是死，也愿意这样幕天席地无拘无束地死，但没过多久他们就遇上了玉千秋，他娘就这么被无辜地杀掉了，那时他突然丧失了活下去的意义。他朝还没有收他做徒弟的天玄子喊，老头子你别救我了，让我死吧，我爹娘都被我害死了，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干嘛还要一个人痛苦地活着？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为什么啊？为什么啊？到底是为什么啊？！你让我死了吧！我死了你就把我和我爹娘埋在一起吧，下辈子我给他们做牛做马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他师父后来是怎么跟他说的，哦，想起来了，他师父说，孩子，每个人的人生只属于自己，你的父母生下了你，但这一生该怎么过是你自己的事，即便你没有了亲人，但你可以给我做徒弟，这样你就有了师门，有师父、师兄，以后还可以有朋友，甚或即便你真的一无所有，你也应该去寻找你生存的意义，孩子，蝼蚁尚且偷生，你能说话能思考能走动，你怎么就不能活了？你得知道，你活着只属于你自己，哪怕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几人从凤鸣的话中可以感受到他对于自己爹娘的死有着深深的内疚和自责，凤鸣虽然没有过多细说当年的艰辛，但大家都是活在这个乱世中的人，人命如草芥的事简直随处可见，被圈养在鲜卑贵族府上的汉人奴婢会过着什么样猪狗不如暗无天日的生活，大家心中都有数。
    众人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以凤鸣如今的状态，那些浅白的苍白的言语也并没有什么作用。甚至看到凤鸣生龙活虎鬼灵精怪的样子，就不得不感慨人的生命力其实可以如此顽强，只要活着，只要活下去，就一定可以找到生存的意义，可以看见生命的曙光，他就像是冲破黑夜里的那一缕光明，可以照亮每个人心里的黑暗。
    嵇念走过来像个大哥哥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之痕，世道艰难，生存不易，我们都在这乱世中逆风前行，你能活下来，就是上天恩赐，以后有我们陪你一起前行。”
    嵇隐和独孤顺也过来拍了拍凤鸣的肩膀，他们没有说什么，但凤鸣知道两人的意思，那一刻凤鸣想，其实他很幸运，他并不是真的孤身一人，每一次在他沉沦深渊的时候，都有人将他拉了出来，他现在有师门，有朋友，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当他知道不必自己独自面对世间的险恶时，他就会觉得，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