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江陵卷 第六十五章最后一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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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晨接着道,“现在我再问你们,什么是国家?《大学》里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国是什么国?”
嵇晨看向沉默思考的四人,再次问道,“长清,我问你,你一直生活在江陵,然而你出生的时候江陵属于南梁,但是很快梁朝被陈朝代替,而我们所在的江陵成为西梁的国都,但西梁却向周国称臣,是北周的属国,那么我问你你认为自己是梁国人?西梁国人?还是周国人?”
嵇隐道,“我只能认为自己是南朝汉人。”
嵇晨又看向凤鸣,“之痕,你和长清一样出生在江陵,但却被掳去了周国长安,你的幼年时期是在长安度过,你认为自己是梁国人?西梁国人?还是周国人?”
凤鸣道,“我反正不是周国人,但也不认为自己是梁国或者西梁国的人,相反,我对梁国萧氏也没半点好感,若不是梁武帝引狼入室,导致侯景之乱,我们原本生活在江陵的百姓才不会沦为奴婢。我也只能认为自己是中原汉人吧。”
嵇晨看向雪飞飏,“飞飏,你呢?你们家族很早便迁出中原,定居西域,你们定居的地方隶属于龟兹,你可认为自己是龟兹国的人?若是龟兹国被外族侵略,你可会相助反抗?”
雪飞飏想了想道,“应该不会。可能受祖辈思想,我们认为自己是汉人,虽然汉朝灭亡了,但也还是认为自己是属于中原的。何况龟兹国的王室一向懦弱,夹杂在几个大势力间,一般都是向其他大国称臣的。”
嵇晨就不必问独孤顺了,他生在周国,长在周国,又是鲜卑贵族,他在四人中无疑是对国家最有认同感的。
嵇晨问道,“可见种族的认同感是优于国家的。那为什么会有国家?国家的君王如何让他的百姓臣服?”
凤鸣这次倒是抢答道,“国家就是贵族统治平民百姓的工具,有了国家就可以向百姓收税,君王用强大的军队威慑百姓,不听话就杀死他们,剥夺他们生存的权利,而君王的亲朋好友老婆孩子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剥削压榨老百姓,让百姓做最苦最累的活,让贵人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嵇晨笑道,“你这么说也没错,不过这只是国家出现的结果,却不是最根本的原因。国家的出现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自三皇五帝之后,在中原便有了国家的存在,但是什么是国家?什么是君王?
儒家会规定君王、家国、孝道、仁义,他们说君权神授,人都有自己的天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世人只需遵从,而不可违逆。儒家的这一套对于没有受过教的普通百姓是很好用的,不需要他们想太多,只要他们老实地遵从便可,是愚弄掌控百姓最便利的工具。但对于聪明的人、受过良好教育的士族子弟却是行不通的,这也是汉朝灭亡后为何大量的士族摒弃儒家,道家却开始兴盛的原因。因为道家不擅自下定论,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它需要人们不断思考、求证才能得出结论,而即便得出结论也不能认为它便是至高的真理,不同时间、地点、环境,结论就可能被推翻。
我们心里都知道君权不是上天赐予的,只要天时地利人和,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君王,陈胜早就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要天时地利人和,任何人都可能成为一国之君,一个不事生产的农民刘邦不也坐拥了天下。但我们需要思考世间为何需要君王,什么人才能成为君王,什么又才是真正的孝道。
我们需要君王是因为我们需要国家,我们需要国家是因为天地之间极其广大,生活在这广袤的土地上的有不同的族群,我们因为相貌、语言、文字、货币、衣着的不同天然存在着戒备,因为不能互相理解,又为了争夺生存的土地和食物而发生战争,有了国家,集中族群的力量便能保证自己族群血脉的延续,而君王便是那个能够统帅族群的人,将权利集中于贤能的君王,可以避免让族群陷入不断的争执与内斗,从而能够带领族群更好地生存下去,不仅可以抵御其他族群的侵略,还能组织族人创造文字、语言,将族人打猎、种植、养蚕缫丝、制作武器与工具的技艺传承下去,让后辈的人能够更容易地生存下去。
族群之间的战争往往是极其惨烈的,一个族群的延续常常伴随着另一个族群的灭亡,只有国家才能组织起强大的军队,保护自己的族人,使得自己的族群能够一直延续下去。
原本鲜卑族的入侵自然是希望灭亡汉族的,而后独自占领中原广袤的土地,但鲜卑人的知识、文化、管理族群的手段都远远不及汉人,如果只是一味地掠夺侵占,很快便会走上灭亡之路,他们在力量上无法消灭汉人,而在统治上又需要利用汉人,为了留在中原只能选择与汉族相处,甚至要不断向汉人学习,习汉家典籍,写汉字,说汉语,取汉人的名字,学习汉族的耕种、养蚕缫丝、建筑、制作工具的技艺,与汉族融合,最终成为华夏族的一部分,这也是他们延续族群的一种方式。
但这种融合还远远没有结束,只要中原以外还有别的族群与我们存在隔阂,战争就不会停止,国家也需要一直存在,而何时我们族人才能够从这种漩涡中走出来,我想暂时还没有人知道。
这个天下很快便会迎来战争,这一次的战争会席卷三国,不过这场战争应该不会太过惨烈,而且很大几率会让中原再次统一起来。可以说,你们生在了既不幸又幸运的时代,你们将亲自经历这场长达十数年或者数十年的战争,但也会在有生之年看到中原再次统一。”
凤鸣好奇地问道,“先生你怎么知道的?为什么三国之间一定要打仗?为什么这场战争不会太惨烈?为什么不会如春秋战国时期再次陷入长达数百年的战争?”
别说凤鸣,独孤顺和雪飞飏也是一肚子疑惑,这怎么能预测到的?嵇隐虽然略有所悟,但心中也很是迷茫。
嵇晨道,“这是天下大势,也是一种天道。”
凤鸣鼓着嘴道,“我师父也总跟我说什么天下大势,什么是天下大势啊?”总感觉像神棍糊弄人来的,当然这种话凤鸣也只敢在心里嘀咕,说出来那是真的找打。
嵇晨道,“所谓天下大势便是指的民心。一如一个王朝为何总是只能维系两三百年的统治便会灭亡,便是因为国家统一后,族群内部财富分配不均衡,贫富差距太大,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当穷人一无所有的时候,那么就算拼命他们也是不怕的,而这样不要命的人多了,那些耽于享乐、贪生怕死的贵族如何能够抵抗,甚至在贵人的群体里面也因为不均衡,而不断积累怨愤、仇恨、嫉妒、不满,而当整个族群中都充斥着这种不好的情绪,便会成为一种大势,这种大势便会使得旧的王朝被推翻,新的王朝建立,国家的势力就会重新洗牌。所以若是一个国家治理不当,君王不顾百姓死活,自然很快便会走向衰落,而他们往往要面临的便是灭族的下场,这也是他们付出的代价。
而旧的王朝被推翻,首先迎来的是王朝的分裂,一般会分裂成数个割据势力,这些势力互相攻伐,都想吞并对方,然后一统天下,中原就会陷入无尽的战争与杀戮,当这种战争与杀戮持续了太长时间,人们今天活着不知明日生死,内心便会极度厌憎战争,如今中原的动乱已经持续了两百多年,即便是掌握着巨大财富与力量的士族门阀也对战争感到疲惫憎恶,而当整个族群都充满着渴望和平,希望尽早结束战争,迎来中原一统的情绪,亦将成为一种大势。
至于三国之间为什么一定要打仗,而不能和平共处,那是因为华夏人认可的是中原这片土地,而不是这个土地上统治的国家,三个国家最多的便是汉人,无论是百姓还是士族,只要中原还处于分裂,纷争就不会停止,战争也会持续,而大家都已经开始厌倦战争,统一是大势所趋,而三国之势是最趋向统一的局势。正所谓民心所向,势不可挡。”
凤鸣听得心悦诚服,他叹服道,“先生您真是太睿智了。听您这么说,真是让我茅塞顿开!”
嵇晨笑道,“你们只要多看看史书,努力修行,今后你们也可以看到这种大势。在你们有生之年,会看到甚至遇到许多风云变换的大事,该如何为人处世都看你们自己的本心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切记不可利用自己手中的兵器走上诡道。修道修心,修的是你们的节气,你们的根骨与气量,只要你们信念坚定,不偏执不狭隘,心胸豁达,自可披荆斩棘,勇往直前,到达你们心中的道境。
这便是我为你们上的最后一课,望尔等铭记于心。”
四人躬身行礼,“是,先生!弟子拜谢先生教诲!”
嵇隐点点头道,“今日所授你们日后慢慢去领会吧。等一下便要开始中秋盛会了,你们也回去换身衣服准备参加吧。”
嵇晨走后,凤鸣惊叹道,“先生不仅武道上登峰造极,他的眼光、胸怀也实在让人叹服!”
凤鸣已经没有办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的敬佩与敬仰了,独孤顺和雪飞飏也在内心极为钦佩嵇晨的涵养与学识。
凤鸣继续道,“我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紫云宫主和妙音阁圣女都对先生如此倾心了,我觉得我要是女的,都很难对先生不动心啊。哎哟,我觉得我现在心就跳得有点快。飞飏哥,你摸摸,我的心是不是跳得有点快?”
雪飞飏直接过来抓住他的手把了一脉,“你个混小子,你这是太激动,刺激到烈阳蛊了,今天十五,本来就是它发作的日子,你还不安分,你别动,我现在给你扎两针就好了。”
雪飞飏从发簪上拔出银针,凤鸣赶紧躲开道,“没事,就是心跳快了点,我平复一下情绪就好了,你别给我扎针。”
除非是实在受不住,凤鸣是不会想被雪飞飏的针扎的,虽然烈阳蛊发作很疼,但雪飞飏的针扎下来可也不轻松,他觉得他现在完全扛得住。
雪飞飏担忧地问道,“真的没关系?我听说两个月前,你发作得很厉害,差点没死了去,保险起见,我还是给你扎两针吧。”
凤鸣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用不用,我好得很,真的不用。”然后赶紧跑到嵇隐的另一边。
雪飞飏看凤鸣跟个兔子一样逃窜,这里又还有嵇隐和独孤顺在,便也只好作罢,等会儿再找机会去了。
凤鸣将独孤顺挤开道,“阿隐,什么是道家的孝道?刚刚先生好像没讲这个?孝敬父母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在此之前,凤鸣从没有想过孝道也需要思考的么?铭记父母生养之恩敬爱孝顺父母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就像他的爹娘,他们爱护凤鸣,凤鸣也敬爱他们,希望他们老了之后能为他们养老送终,他们死去他便伤心欲绝,甚至认为自己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嵇隐给凤鸣解释道,“父亲曾跟我说,父母生育小孩,并没有获得孩子的认可,乃是人本生想要延续后代生命擅自决定的,但这个决定却影响到了别人的生命,也就是小孩的生命,是以父母生育小孩非但不能算有恩,反而是有所亏欠的,所以父母必须承担养育孩子教养孩子的责任,正如天地生养万物从不自恃有恩,反而因为打扰了万物生灵而肩负起帮助万物成长让它们体会生之意义的责任。而子女挂念父母的恩情是因为感受到了父母对自己的无私付出,所谓孝道,是父母无私的爱护与子女真心的挂念,都是发自内心毫不虚伪造作的,所以我们道家的孝并不规定何为孝,”孝”也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并不由儒家之孝来强加。
但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无私的爱护自己的小孩,有的会无情地打骂,虐杀,甚至在饥荒的时候还会将小孩当做食物,所以孝道并不是天经地义的,真情只能用真心去换。”
凤鸣仔细想了想,认可地点点头,“这样一说还挺有道理。对了,阿隐,是不是因为你们是嵇康后人,所以你们嵇氏子弟都不喜欢儒学?”
嵇隐笑着道,“我们嵇氏并没有不喜欢儒学,虽然我们修道,但家族子弟最开始学习的便是儒学,我开蒙之后父亲教授我的第一部经典为《论语》,七岁才开始读道家经典。儒学虽然刻板,但对于导人向善是很便利的,尤其是对处于蒙昧时期的孩童,人之本性虽无善恶之分,但却因幼时的经历、模仿的对象、学习到的知识,使得本心有向善、向恶之别。虽然汉灭之后,许多世家反对儒学,但如今世家子弟治学依旧以儒学为主。”
凤有些怀念地道,“我小时候父亲也给我讲过《论语》,虽然他自己也背不全,但他教过我的那些句子,我现在依然记得很清晰。”
独孤顺也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他三岁便开蒙,母亲让他背熟《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之后,他父亲给他讲的第一本书是《春秋》,他虽然后来跟随师父修道,儒家经典看得少,但至今也依然记得《春秋》的全部内容,还有他端坐在父亲对面,父亲给他认真讲课的样子,有时候他坐得累了,父亲便会将他抱到腿上给他讲,夏天天气热,他母亲会给他们送来冰镇杨梅汤。
嵇隐开口道,“我们先回去换衣服吧,今天是嵇氏一年一度的中秋盛会,我父亲也会参加,盛会开始的时候父亲还会亲自弹奏乐曲。”
凤鸣一听,立即兴奋了,“是吗是吗?那我们快去参加吧,应该快开始了吧,可别迟到了,我们早点去占个好位置。”
嵇隐道,“不急的,中秋盛会巳时初才开始,现在才辰时,我们还可以回去吃个早饭换身衣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