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江陵卷 第二十四章是非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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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六月中旬便到了末尾,今日已是这旬最后一日课业,嵇晨坐下后,三人便乖乖将之前布置的课业交于嵇晨。
虽然经过一旬的修行,但人性善恶这个话题对于涉世未深的三人来说还是有些深邃,他们或许见识过一些世间的善恶,但让他们通过自己的经历去看向人性的本质,大约都会有失偏颇。
如要凤鸣来说,他会认为人性本恶,不然为何会在九年前被毫无仇怨的江湖人给种下如此恶毒的蛊虫,让他要从小便遭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若不是人性本恶,为何会有这么多的战争、杀戮,弱者只能被强者奴役、宰割,他小时候对这些恶意对待他的人,也是充满仇恨充满怨愤,他想报仇,想将这些加诸于他的痛苦通通让伤害他的人也尝一遍,但是他的师父教导了他很多,让他放下了许多执念,但在凤鸣心中,人性是恶的吧。
而嵇隐从小在风临竹海长大,身边都是他的家人族人,大家对他都充满善意,他也出谷去到外界见识过许多恶,他认为,人性的善恶或许与环境有关吧,生在善的地方,人性也是善的,生在恶的地方,人性也是恶的,虽然他不认同荀子说的人性本恶的言论,但荀子有句话他是很赞同的,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若想人性本善,便首先要创造充满善意的世界。
至于独孤顺,他父母早亡,从小离家跟随师父修行,与世人接触得少,他也不关心什么善与恶,说到底别人的善恶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不管怎样,第一次的课业凤鸣和独孤顺也石鼓不敢拖欠的,七拼八凑地将着自己想法写了下来。这这嵇先生看着温文尔雅,极好说话,但武力值实在太高,还是极具威慑力的。
嵇晨仔细翻看了一下,第一份是独孤顺的,第二份是嵇隐的,而凤鸣则特意将自己的课业放在最下面。嵇晨先看了独孤顺和嵇隐的文章,看完之后并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看出赞许,也没有否定,但是看到凤鸣的文章时,眉头则轻轻皱了起来。
凤鸣心中一个咯噔,想着该不会是嵇先生认为废话太多要罚他吧。
凤鸣正内心忐忑着,嵇晨开口了,“凤鸣,这是你写的?”
凤鸣紧张地点了点头,“是的,先生,可是之痕的文章有何不妥之处?”
嵇晨道,“文章我还没看,不过你从今日开始,每日临写一百张钟繇的楷书字帖交于我。”
凤鸣表情一瞬间有些凝固,而后脸色变得通红,这是被先生当众嘲笑自己的字写的太丑。
凤鸣瞪着一双有些可怜的大眼睛看着嵇晨,“先生,每天要写一百张么?是不是太多了?”
嵇晨面容肃穆地道,“你这个字不下点苦工怕是神仙难救。”
凤鸣蔫蔫地应道,“是,先生!”
转头看向右侧,似乎总觉得嵇隐和独孤顺两人在嘲笑他。
嵇晨皱着眉花儿一点时间才看完凤鸣的文章,而后看着三人道,“你三人的课业我已看过,还算各抒己见。”
虽略有辞藻堆砌,但还算有分寸,嵇晨便也不当面点出,三人听到后心中都松了口气,这一关算是过了。
嵇晨又道,“如此,你三人就在课上讲讲你们文章中的想法把。”
三人刚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一个个都神情肃穆起来。
嵇晨先看向眼神躲闪的凤鸣,“之痕,你先来吧。”
凤鸣心中哀叹一声“天要亡我啊”,内心挣扎了几下知道躲不过去便反而横下心来,站起来躬身行礼答道,“我认为,救人为善,杀人为恶。善待好人惩治恶人为善,与恶人为伍欺凌好人为恶。”而后不等嵇晨发问又赶紧道,“当然,先生你肯定又要问了,这好人与恶人怎么分辨,在我看来,做好自己的事又能在别人困难时帮助别人的就是好人,枉顾他人意愿逼迫他人伤害他人的就是恶人。”
凤鸣见嵇晨还是要开口反问他,可把他愁坏了,他肯定答不出,只得站直身体道,“先生啊,反正我就只能这么分辨好与坏,善与恶了,再多就太复杂了,那这人生也太难了,还不如去做只蝼蚁或者朝生暮死的蜉蝣算了。”
嵇晨好笑地摇摇头,“小子顽皮,不过你不去分辨人性善恶,只关注他人所行是善是恶也不失为一种不错的处世方法。”也不再追问他,而是转向独孤顺,“凤鸣所言是简单分辨善恶是非的方法,但人世间的善恶是非很多时候却并不能简单分辨,如我之前所言,杀一人救百人与杀百人救一人,孰善孰恶?穹宇你的文章便是说的此事,那你就来说说,你是如何判定善恶?”
独孤顺起身道,“无需判定,只需顺从本心。杀一人救百人只因心中认为此人该杀,杀百人只为救一人只因心中认为此人该救,我杀那一人或者只因此人与我有仇,而我救那一人只因此人是我亲故。倘若那一人与我无冤无仇无亲无故,我又何须杀他或是救他,到底是这一人要杀掉百人,还是这百人要杀死这一人,那也是这一人与这百人的恩怨,都与我无关。我既出现在此情境,又手握命运刀口,如何抉择只需遵从本心,生死都是天道,何须耿耿于怀。”
嵇晨问道,“那在你看来这人世间的运转法则便是强者生弱者死,无论是非善恶,此人与你有仇怨或是你的亲故,你便用你的力量来决定这些人的生死,而若与你无关,你便让这些人用力量来决定自己的生死,若是这一人的力量大,则这百人该死,若是这百人的力量大,则这一人该死?”
独孤顺被嵇晨的反问问住,心中困惑,他其实想表达的意思并不如此,他从来也不认为力量强大的人能决定他人的生死,如他从来也没有想过用自己的力量去决定别人的生死,他修武道不过是天分与喜爱,他以剑入道,也是追寻师父的脚步希望此生能以剑证道。但独孤顺仔细思考一下,若按他的做法,剥开事情的表象,其本质便是强者可以决定弱者的命运。
独孤顺一时无法反驳,沉思许久他才道,“但无论这些人与我有关无关,最终的结果都是强者生弱者死。若有一人能手握命运刀口决定这些人的生死,那此人便是那个强者,不然则是活下来的是强者。难道无论如何,这个世界都只能遵循强者生弱者死的规律?”
嵇晨道,“弱肉强食乃天道,兔子吃草,老虎吃兔子。然老虎的力量于人无疑是极其强大的,但老虎却会被人所猎杀,只因人的智慧远远高于自然中的其他生灵,使得我们人可以用弱小的力量战胜强大的对手,故在人的世界中,弱与强并非绝对,力量强者只能一时处于上风,等弱者动用智慧暗中积蓄力量制服强者,顿时强弱对换,是以弱肉强食的法则在人的世界里并不是唯一准则。强者杀死弱者,弱者又想办法杀死强者,变为强者,如此杀戮便永无止境,人类也终将自取灭亡。
即便是畜生都不会做出自我毁灭的蠢事,又何况一向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虽然我们还没有想出完全摒弃强者生弱者死的规则,但我们也一直在想办法来和这个规则对抗,如儒家倡导的尊卑礼教,道家推行的无为之治,墨家的兼爱非攻,法家的刑名法度。关于如何实现强弱共生并非我们这旬课要探讨的,这旬我们只论人性善恶及何为善恶。”
嵇晨对嵇隐道,“长清,你文中以《道德经》中关于美与恶的阐述为引,便让我们来听听你的见解?”
嵇隐起身道,“《道德经》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想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老子这段话的意思是说,美与善,从古至今便为世人所景仰、崇拜、极力追求的境界,但树立了美与善的准则,善便会为人利用,恶行便也同时会出现,而不符合美的准则的便会被称之为丑陋。世间的有无、难易、高下、音声、前后等现象都是相互为用,互为因果,故没有绝对的善与恶,美与丑。而圣人顺应天道不胡乱作为,注重身教而不以言教,效法天道听凭万物生长而不加干预,滋养万物而不据为己有,助其成长而不自恃其能,功成而不邀功自傲。正因不居功自傲,反而让功业得以永存。
长清自认只是区区一介凡人,不敢自比圣人,只能做好自己的事,此为长清心中的小善,若还有余力便做能让他人安然存活于世的事,此为长清心中的大善,但无论是小善还是大善,都只能是我自己心中的自我认定,万不敢强加于他人。”
嵇晨点点头,“这便是你三人的看法,之痕你会按照自己判定的善恶去惩恶扬善,穹宇你则是根据是否与己有关来选择为或不为,无关善恶,长清你则是不妄自评判善恶,先关注自身,而后行好生之事。
如此我便来一一问过,之痕,你明辨的是与非只是你心中的是与非,你之是乃他之非,你之是为是,他之非便为非耶?是非善恶如何辨别,以何为准,你所定是非善恶的准则,被你惩治的恶可认同?被你认可的善又是否真的被世人所认可?
穹宇,你以是否与自身有关来选择为或不为,那这世上有多少人与你有关?父母师长、兄弟姐妹、妻妾儿孙、朋友同门,而这些人又有自己的亲朋好友,如何才算与你有关?又与你无关?
长清,你求诸己身,修养自身,行无为之事,不妄评善恶,但你不评判善恶,这世上却有无数人在评判善恶,并将他之善恶加诸你身,你不顺从便为恶,此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嵇晨看着一言不发,陷入沉思的三人继续道,“善恶、是非、美丑、强弱是相对的,我的提问亦非否定你们的是,只是让你们能多加思考,只有不断反思,才能更加看清自己的道,至于你们心中的善恶只能你们自行去悟。
善恶是非虽不应有固定的准绳,人的天性也不应有善恶的假定,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慕强怜弱亦是人之本性。但我们人聚群而居,人与人之间相处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发生,终究还是需制定一些最基本的准则,才能让人各司其职,各自安乐,否则便会杀戮四起,乱象丛生。但这些准则并不由我来制定,不由你等制定,也不由所谓的君王天子来制定,从我们修道者的角度出发,这些准则需要合乎天道。
而何为天道,于善恶是非来讲,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主杀戮死亡,导致生灵涂炭的可视为恶,让万物自然生发,欣欣向荣的便可视为善。
至于道家的天与儒家的天有何区别,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德为何物,便待下旬课我们再来分说。今日的授课便到此为止。”
嵇隐、凤鸣、独孤顺起身躬身行礼,“是,先生!弟子拜谢先生教诲!”
三人目送嵇晨离去,只见嵇晨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对凤鸣说,“对了,凤鸣你练字从今日起,长清你去把钟繇的楷书字帖都找出来给他。”
嵇隐便在凤鸣瞪得滚圆的双眼注视下应道,“是,父亲。”
嵇晨走后,凤鸣便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嵇隐,“隐啊,先生是不是太过分了,居然大庭广众说我字丑。”
嵇隐笑着回答,“家父并没有说你字丑,之痕你想多了。”
凤鸣哼道,“阿隐你居然也会睁眼说瞎话,先生是没说,但他还不如直接说我字写得烂。”
嵇隐到嵇晨的书案上拿回三人的课业,特意看了一下凤鸣的字,好一会儿,才道,“其实之痕你的字还是很有气韵的,颇有王献之一笔书的精髓,就是用草书来完成先生的课业,可能不太尊重吧。”
凤鸣哼唧道,“是吗?真的不是说我的字丑吗?只是觉得我不尊重先生么?”
独孤顺瞥了一眼,嘲讽道,“丑不丑你自己心里没点数?你那字整个一鬼画符,亏得先生居然看懂了你写些什么,”说着便突然抽了凤鸣脑袋一下,“快点去练字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