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的母亲，江夫人。是我娘亲自为她绘在了织锦上。”
    不知何时，周春凝来到了他的身后，轻轻地说道。
    “你跟我的母亲……很熟？”江毅问道。
    “嗯。我的母亲与你母亲是至交。”周春凝点点头，说道，像是追忆着往事，她轻轻地道：“她真的很好，温柔美丽大方……那天，我母亲请她做模特，让她站在花田里，为她作画，你母亲没有任何的反对意见，那么大大方方地站着，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那幅场景，我记忆犹新……我母亲还希望能够有机会再做一副织锦，可惜……”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但是转眼间，她又盈盈一笑道：“好了，晚饭估计已经好了，我们先去用餐吧。”
    江毅还想听她多说一点以前的关于母亲的事，她却径直往饭厅去了，只得无奈地摇头，再凝神看了一会儿那幅织锦，便转身也去了饭厅……
    江芷晴一大早就在门外接到了江毅发来的电报，虽然电报上只有言简意赅的几个字：“我无事，勿念。行云留字。”但还是让芷晴那连日来满布心中的悲伤和痛苦一下子冲淡，且迫不及待地跑向了江毅的母亲薛氏那里。其时，薛氏刚产下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头发都还没有，闭着眼睛，由奶娘带着，她的身体也很虚弱，正躺在床上休息，而薛氏因为一月以前知道江毅出了意外的消息，便茶不思饭不想，整天以泪洗面，若非顾念刚刚出生一个月的孩子，她都没有活下去的心思了。
    “三姨娘，三姨娘，三哥发了电报来了，三哥平安，三哥没事。”芷晴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喊道。一下子整个江家上下都被惊动了，江大龙也听说了此事便走出主屋，吩咐芷晴把电报拿给他看，薛氏在屋子里也听到了，慌忙叫着贴身丫鬟锦兰扶着自己走到院中，芷晴一脸欢喜地对着薛氏说道：“三姨娘，我没骗你吧，三哥吉人天相，绝对不会出事的。”这时，江大龙已经拿着电报，把其中的内容念了一遍，点了点头，说：“很好，丧事不用办了，撤了吧。”他的脸上并无多少高兴的表情，始终跟以前一样板着脸，转身又回了他房间。芷晴也不敢和他多说几句话，只是握着薛氏的手，安慰道：“三姨娘，这下你该放心了吧。”“嗯。”薛氏点点头，她终于转忧为喜地笑了。
    隔日，芷晴又去了电报局，按照上面的地址给江毅回了一份电报，说家里一切安好，要他不要担心。出了电报局，芷晴准备回江家，刚招来一辆人力车，却颇为意外地看到了霍杰的身影，他行色匆匆地进了电报局对面的一家书店，芷晴便让人力车稍等，自己也跟着走了进去。霍杰显然没有看见芷晴，只是来到了一拍书架前，拿起一本厚部头书，靠在书架边翻看，一个书店的伙计慢慢地走过来，低声对他说道：“先生，这本《湖月潭记》还有下部，是否可以给你留一下？”
    “《湖月潭记》的下部不是绝版吗？你们店愿意出售？”霍杰懒洋洋地问。
    “当然不。不过，我们老板会愿意赠送志同道合的同志。”那伙计说着，随即笑着伸出手，对霍杰又道：“你好，飞鱼同志。”
    “你好。”霍杰也伸手跟他握了一下。
    “飞鱼？他不是霍杰吗？”芷晴在快要靠近霍杰身边的时候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不由疑惑地停下了脚步，这时，那个伙计的眼睛瞟了过来，芷晴急忙闪到了书架的另一边，假装翻看一本书，伙计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移开了视线，低低地对霍杰说道：“飞鱼同志，刺杀江毅的行动失败了，他被人救下了……”
    尽管他们的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但芷晴已经不动声色地移回了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仍是拿着书假装看着，竖起耳朵极力听着他们说话，虽然听得不太清晰，但“刺杀江毅”这几个字还是钻进了他的耳朵。
    “刺杀江毅……”
    一开始，芷晴并没有把江毅这个名字同他的三哥联系起来，只在她的耳朵里转着，并没有进入她的脑子里。
    那边，对话还在继续：
    “被谁救走了？”这是霍杰的声音。
    “是一个叫周春凝的女人，她把他从雍南医院接到了家里保护起来了。”
    “能继续下手吗？必要时把那女人也干掉。”霍杰说着杀人的事情，却是异常的平静的口气，仿佛他已经习惯了杀人这件事似的。
    “不能，她的后台很硬，她住的地方也是有很多守卫，出入也有至少不下十名卫兵。”那名书店伙计摇头说道。
    “算了，不管他了。陈状元那边怎么样？”霍杰说。
    “我已经安排了兄弟看着，应该不会有变故，倒是黑鹰同志……”书店伙计皱了下眉头，说道：“他抽调了一部分人和他一起去了雍南，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他这个人向来不按牌理出牌……”
    “如果不是为了和咱们争功，哼，”霍杰冷哼了一声，道：“就是想救那个江毅，听说他对那个江毅有点意思，哼，真是的，对一个男人这么上心，有病。”
    “可是，飞鱼同志，你呢？他可是江芷晴的哥哥，听说那位江小姐救了你，如果你对那位江小姐动了情的话------”
    “不会。为了咱们的革命事业，我是会做出任何牺牲的。而且，他们江家是我的仇人。”霍杰冷冷地说。
    一瞬间，江芷晴明白了一切，尽管天气仍是十分的炎热，那个时代的书店也没有空调之类的降温装置，可依然她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冰窟窿一般，从头冷到了脚，时而又像吞了满口的苦涩的中药，苦得让她麻木，失去了所有的感觉，痛苦的，伤心的，愤恨的，绝望的，懊悔的，她全都感觉不到了。后面的话她再也不想听了，只是头重脚轻地，如同行尸走肉般地，徐徐地走出了书店，挥手招来了人力车，手脚都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要靠车夫搀扶着才能坐上车，等车夫提起两边的车杆，奔跑起来时，她才恍然回神，双手捂住了脸颊，可是，眼睛没有泪，她哭不出来，怎么也哭不出来……
    清晨，雍南的街头，笼罩在朝阳的雍南仿佛睡足了觉的美人般舒展了她最美的腰肢，把那灿烂的街景投射在人们眼里。到底是最南边的城市，不比宛城多数是风沙和冷雨的日子，即便现在盛夏，也让人觉得提不起精神的那种闷热。雍南热虽热，可也有海风扑面，还是会驱散一时的暑热的，街头的商贩也起得很早，基本天蒙蒙亮的时候，早点铺子已经开了一路。
    也许是为了躲避刘大帅的纠缠，周春凝一大早就把江毅带到了雍南的街头，挽着他的胳膊，像是亲亲热热的情侣般走在最前头，后面不到五十米则是一队警卫队，提着枪打着呵欠，慢腾腾地跟着，但他们的眼神里却是精明的，只要有人靠近，他们立马把人喝叱开去。
    本来就很惹眼的警卫队，加上俊秀儒雅，一身清爽的白色长衫的江毅和穿着锦绣旗袍，身姿婀娜，风情万种的周春凝一下子便成了雍南街头最亮丽的风景，引得不少来往行人商贩的侧目回眸。
    “咦，雍南怎么有这么多卖风筝的？”江毅一直有些不自然，他很想抽回自己的手臂，但周春凝死死地抱着他的臂弯，他只得无奈地把视线投向了雍南街头上那些商贩和他们的货物，惊奇地发现居然有不少的风筝挂在商贩的货物推车上，还有一些精美的风筝则悬挂在商店的橱窗边。
    “因为雍南的风筝是全中国最好的风筝，制作得最精致，放得也最高。江三少，你被人追杀，想必那些送给陈状元的贺礼都不见了吧。不如，你送给陈状元一个风筝，如何？”周春凝说道。
    “送风筝？”
    “对，其实我出身在雍南，只是后来为了生计才背井离乡，不过，我是了解雍南习俗的。在雍南呢，无论是生意结婚，大家都以风筝作证，而九仞风筝是风筝中最好的，如果送给陈老状元和陈少爷，是最合适不过的贺礼了，一定会得他们欢喜的，到时候一定事半功倍。”周春凝说着走到了一个卖风筝的摊位，微笑道：“怎么样，要买一个吗？”
    江毅还未答话，那个小摊贩立刻眉开眼笑地说：“先生，给夫人买一个吧，我这里的风筝最好了，飞得又高，保管夫人喜欢，还可以见证你们忠贞的爱情……”
    江毅的脸瞬间一红，而周春凝却颇为有趣地看着他，直到江毅快要窘迫得打算抽身离去时，她才轻笑道：“小哥真会说话，不过，我可不是他的夫人，他可是枭雄般的人物，我怎么配得上他呢！”
    一句话说得小摊贩讪讪地一笑，江毅也是一怔，似乎不明白他话中之意。
    然而，周春凝却又拉着江毅走了，直走到一个小馆子里面，江毅发现这个小馆子只有三张桌子，而且还挤满了人，外面也站了一长排的人排着队，踮着脚尖等里面的位置空出来，一股浓郁的早点香气扑面而来，让江毅都忍不住地吞了下唾沫。周春凝却根本没有排队，只是径直走到馆子里面柜台前，早有伙计笑呵呵地迎上来，说道：“春凝姐，给你留了包间，里面请-----”
    还有包间？江毅觉得挺神奇的，这么小的馆子居然还有包间，在伙计的带路下，江毅才发现包间是在爬上一架陡得几乎能摔人的楼梯上面，不过，周春凝像是已经习惯了似的，踩着高跟鞋，居然轻车熟路地就上去了，江毅看了佩服得五体投地。
    上了楼，的确有个小小的包间，跟楼下差不多的空间，但所幸干净，也听不到底下的吵闹声，伙计三两下地就把桌子抹干净，对周春凝说道：“春凝姐还是吃油豆腐吗？那这位先生呢？”
    “都有什么好吃的？”江毅问道。
    “把你们的菜单给我们看看。”周春凝道。
    “好咧。”伙计痛快地递过了菜单，周春凝又把菜单递过江毅道：“你点吧。”
    “我对这里不熟，还是你点。”江毅把菜单又推回去。
    “那好吧。”周春凝拿起菜单看了一眼，点了几个菜，然后还给了店伙计，伙计收了，说了声：“请稍等，”刚要走，周春凝又叫住他，说道：“慢着，楼下那些卫兵吃的东西也算在我的账上。”伙计答了一声：“是”，便下了楼，一样的走路如风，连晃悠一下的姿势都没有，真让人怀疑他是练家子。
    “春凝姐，我一直想问你，”江毅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卫兵保护你的安全？还有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
    “哎哟喂，江三少，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我该回答哪个好呢？”周春凝娇笑道，笑容里透着几分狡黠。
    “我------？”
    “其实呢，我这也不算是保密的事，告诉你也无妨，我呢，是靠着钟大帅这棵大树乘凉来着。”周春凝笑道。
    “西南督帅钟大帅？”江毅暗吃一惊。
    “嗯。钟大帅不希望你这位俊杰般的人物死掉，所以才会伸出援手----”周春凝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问道：“还有疑问吗？”
    “我明白了。”江毅点了点头，说道。他的确明白了钟大帅是中立派，跟吕国强也有些交情，之所以会救他，不过是卖了吕国强的面子而已，也许不止这些，肯定还有其他的意图，只是江毅已经不想再知道更多的了，就算知道得更多，对他也没有好处。
    不久，早点被店伙计端上了桌子，江毅这才知道周春凝点了一笼生煎包，两碗据说是雍南特产的油豆腐，两碟麻辣牛肉，还有两碗酸辣汤，都是常见的早点，但色香味俱全，江毅肚子也早饿了，便先端起了酸辣汤就着油豆腐喝了一大碗，却听到周春凝轻轻咦了一声，他诧异地抬头看她，问道：“怎么了？”
    “你之前不是不爱吃辣的东西吗？”周春凝表情很古怪地望着他，缓缓地说。
    江毅脸色一变，顿时被碗里的酸辣汤呛得不住地咳嗽：“咳咳，咳咳……”那酸辣汤里的辣子呛入了气管，让他倍觉难受，半天缓不过气来。
    周春凝见状，忙在楼梯口叫来了店伙计，店伙计提着一壶茶水，匆忙跑上楼给江毅倒了一杯茶水，江毅迅速地拿过来，一口气喝完，还觉难受，索性抢过店伙计手里的茶壶，咕噜咕噜地灌了好几口，终于缓过气，店伙计这才又跑下楼去。
    江毅脸色逐渐恢复平静，胸口却涌起一阵惊心动魄的情绪：“她这是做什么？故意试探我吗？”随即才若无其事地说道：“人的口味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我现在喜欢吃辣，也不奇怪，是吧，春凝姐？”
    “也对。”周春凝微微一笑。
    江毅还是觉得很不安，总觉得她像是看破了什么，他决定不能再在周春凝身边呆下去了，因为这个女人太聪明，太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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