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不是一路人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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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风不怎么凉,却是柔和极了。
    商吟依旧是如他所想的那样坐在院中等他。
    才望见他时,一眼便温润了眉目,笑意款款地看着他,像极了等待心上人归来的模样。
    “不是叫你待在屋里?”虞辛汜跳下墙头走到了他的身边说道。
    “屋里头瞧不见你,不放心得很,便出来了。”商吟看着他解释道。
    “又不是不回来了,放心不下什么…”
    “放心不下你,阿巳。”他争着说道。
    虞辛汜沉吟了片刻,有些迟疑地问道:“我有什么你不好放心的?”
    如若他不回来了,他二人之间也没什么损失的,纵然先前开了诸多玩笑,却也是一时意乱情迷、不曾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一个人久了,也会贪念热闹。”他笑着,看上去是极为认真地说的。
    可给虞辛汜的感觉,却有些似真似假。
    “贪念热闹不是什么坏事,但这世上极少会有长久的热闹。”他说道。
    今日薛琳琅同他说的,他并非觉得没有道理,就算商吟是为了报恩并不计较他久住之事,但是他总不可能真的一直麻烦下去。
    况且,风月楼背后的牵扯势必跟朝野倾权的某些大人物有关,他商家不过是一个经商世家,虽过的是锦衣玉食,但同那世风日下相比,只是因为真做到了稳固守心罢了,若真要扯进那权欲阴诡里头,不知晓要遭些什么无妄之灾。
    “我只要你陪着我就好了,单这一份热闹,便是余生所求。”他又开始说些虞辛汜不大听得明白的胡话了。
    “莫说这些我不大听得懂的,你还年少,倘若有朝一日毒解了,便是万千山海也困不住你,断不能因小失大,困顿于眼前之景。”虞辛汜说道。
    听到这里,他终于面色变了:“在你看来,你于我便那般不堪得长久?”
    确实如此,不过,不仅是虞辛汜对他来说,他对虞辛汜也是一样。
    “我们不是一路人。”他看着商吟的眸子,那里面的神情像是要把他全数吞没。
    “是不是一路人对你来说就那般重要?”
    这还是虞辛汜头一回见商吟在他面前说重话,他这一句、问得七分不甘三分不解,但虞辛汜大抵好像明白了一些他时常说的胡话里的感情。
    “重不重要不是我说了算的,我虽不讨厌你,却也说不上多喜欢,你知晓的。”
    他这般绝情也不知道是图什么,嘴上逞强地伤人心底,心里却不是这般想的。
    如今虞家之事暗地里已经有不少人知晓了,在真相还未被彻底揭开、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他断不然再多连累几个人进来了。
    正如他所说的,商吟尚且还年少,日后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定不能因为他这区区无关紧要的一件,就将自个儿所剩不多的余生搭进去。
    再说了,既然他前后搭救了商吟数次,心里定然也是想着送佛送到西的,纵然那七苦树再怎么稀奇,他也一定会去寻的。
    “你总是在强调你觉着我应该要去看的世间百态,却从不肯相信我同你真心所说的每一句,大抵…也从未觉得我是真心的。”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手推着轮椅,便进了屋里,半分不管身后他心心念念等回来的虞辛汜了。
    他并非全怪虞辛汜不信他,还怨他一个将死之人确实没有什么信誉和承诺可言,说再多的以后,不过是空口白话、一点儿也不值得人多放在心上。
    虞辛汜一个人在院中站了半晌,被风吹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些,才回房里。
    他方才说了些不好听的话,现下自然是没那个脸皮再凑上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的。
    只不过,他二人之间只隔着一道墙,有丝毫动静都能听的好好的,他虽没脸皮凑到人家跟前去,确实能私下里偷听一两分。
    不过,他仔细听了许久,也没听到隔壁起了什么动静,反而安静地出奇,仿佛没有人住一般。
    他心下到底还是有些担心的,他自知话说的很重,虽一时为了斩断之后不必要的麻烦心狠了些,可事后再怎么想也是过意不去的。
    况且,就商吟那副不堪用的病弱身子,向来也听不得他说什么重话。
    犹豫再三,他才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凛着身姿站到了商吟门前。
    “你可曾歇下了?”他没站多久便出声问道。
    屋里久久没人回应,灯也没有点着。
    他以为是商吟还在生他的闷气,便自顾自地服了软解释了下去:
    “方才的话…我说重了,你莫要在意,你人很好、哪里都好,所以断然不应当纠结于这些小事…倘若你睡下了,那便…好好休息。”
    他话说完、便抬头隔着门朝着屋里看了一眼。
    只不过,依旧没有人应他,似是人当真早早歇下了。
    他微微抬了脚下的步子,犹豫了半晌才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商吟其实看到他来过了,屋里没点灯,外面的月光正好将虞辛汜的影子打在了门上。
    俏公子,珊珊如珮、翩翩风流,身姿长立如磨刻百年的一把君子刃,可挥倜傥不羁,可下茂林修竹清挺,月照他身,惹人入魂。
    今日,是暮春的四月二十五,下阙日,月缺半,淡显痕。
    历年来他毒发最凶的时候便是在这日,今年也不例外。
    院子外的护卫早早的就退下了,只剩了一些包在外围,虞辛汜应当是注意到了,但他也没怎么多想。
    他进屋解去了外衣,躺在了榻上,并未再多想,闭了眼便等着入眠。
    那头商吟见他离开,便再也没忍住蜷缩了起来,虽啃噬之苦难耐,但依旧是疼的只在榻上翻了一个身。
    喉咙里出奇的痒,一阵阵腥甜上涌翻腾,他却拼命忍着卷起衣袖捂着不叫自己发出什么响动来,要咳出来的血大半都堵了回去,强烈的窒息感一个劲儿地来回折磨着他。
    那长袖下的胳膊都叫他咬的烂了,流了一袖子的血,也没见他吭过一声。
    汗水打湿了他同虞辛汜昨日夜里一同枕过的山枕,他整个人如同水里捞出来的半死不活的病鬼一样,脆弱又不堪。
    平日里的光风霁月全都化作了满目狼藉,比上先前毒发的模样,他此刻当真连个浑身伤病的丧家之犬都不如。
    那疼慢慢缓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的巳时了,他两宽袖子被血水和汗水一同浸的湿透,袖子底下是破皮烂肉血色模糊的胳膊,发丝凌乱地垂在肩上,脸色苍白的宛如一个濒死之人。
    他缓缓起身下榻,磨去了大半力气,一边还要顾及着隔壁睡着的虞辛汜。
    不过,这夜除了毒发的厉害,却也有一星半点好处,像是打人一个巴掌再给人一颗甜枣一样,疼痛消下去的时候也叫他的腿稍稍有了些知觉。
    他恍惚坐在榻边待了大半个时辰,腿上才渐渐有些能动作的力气。
    好不容易撑着榻边的扶手穿好了鞋,又慢慢挪了下来,直到整个人彻底站在地上的时候手指还在微颤。
    外面天色上白,浅淡的鸦青之中晕着一抹霞红,好看的极了,他抬头瞧了一眼,苍白的面容暴露在光线之下,霎时间,像是端一具透明的身体。
    昨日,他跟虞辛汜约好了今日一起出门,此刻还早,人定当还睡着。
    他微微扯了一丝笑容出来,又走到衣柜前拿出了一件干净的衣服——
    是件白色的麻衣,粗糙且磨着皮肉,不同他平日里穿的锦绣华服。
    接着,他用着指腹硬是摩挲了几遍,才缓缓换起来,直到整个人的凄惨模样收拾了个七七八八,日光都能直接从外面照到屋里了。
    那景态宛是为一个和煦的暮春清晨,院中绿植蓁蓁,平和的春意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出了门,负手站在虞辛汜的门前待着。
    如往日一般,直到后厨院子里的三声鸡鸣过后,屋里的人才有了醒了的动静。
    一阵悉嗦过后,人才伸着懒腰从房间里出来,推开门便瞧见门口站着个琼枝挺秀的俊朗身影,当下只觉得有些眼熟,直到人公子转过身子来——
    “是你?”他惊诧地出声,对上商吟时,只见对方一双桃花眸子潋滟柔情还含着些意味不明的东西。
    “阿巳,是我。”他应到,苍白的脸色见了些欢喜。
    “你能站着了?不过…我怎么觉得你今日的身子比昨日的更差些了?”他似是发觉了异样,便开口问道。
    “能站几个时辰,我这…大抵是昨日夜里风大,有些受寒了。”他笑着说道。
    虞辛汜一听这话,连忙抓过他的手替他把了下脉况,这一摸倒是摸出些不怎么寻常的问题出来。
    “观这脉象,你身子比昨日好了许多,也并非如你所说的那般受了风寒,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可为何、我总觉得你比上前几日状况更加糟了些?”
    “你不必这般忧心,我这副身子骨,一直也不怎么顺人意,许多年了。”
    他提到这茬,虞辛汜忽然想起来了昨日里薛琳琅同他说的商家旧事。
    既然他知晓下毒的是谁,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受了许多年的苦,如今更有了与之抗衡的能力,可又为何放任不管?
    “会好的。”他看着他的眸子说道。
    那像是一句极为重要的的承诺,他的瞳孔映着商吟好看的面容,满院芳木的气息,仿佛也挤不进去他们之间。
    “阿巳说笑了。”他笑了笑,未到眼底,更像是嘲讽,也不知晓是嘲讽世事还是嘲讽自己。
    “你不信我?”虞辛汜问道。
    “我信你,我一直信,但这不一样。”他说道。
    “怎的不一样?”虞辛汜又问。
    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七苦树这种药,更不会有他当日所说的七苦花、七苦叶、七苦根。
    “因为,本是你先不信我的。”他笑着从虞辛汜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胳膊,眼神从他身上移开。
    虞辛汜微微咂了一声,没想到这小公子居然这么记仇。
    “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他犹豫了片刻。
    “是什么?”商吟追问道。
    “我是…我原本就是一个人,自己的命放在自己手里,从未想过要去改变什么,如今,也是一样。”
    他神色不表,没有什么太过明显的情绪。
    商吟侧头看他,抬起手指抚上了他的侧脸:
    “我同阿巳一样,从始至终、万舟蹀躞,卅载光阴磨染,见薄暮褪尽,孑孑无依,日月星霜既往,苦痛栖肆、风雪霍虐,偏不追他心怜悯,但一人身死天地作孤魂枯骨,也不由命与旁人。”
    他二人是都未曾信过彼此,却偏想着要对方的信任,这算是什么道理。
    虞辛汜没有躲开他:“你同我谈话时,总喜欢看着我的眼睛,你说你不信我,可你的眼神总告诉我,你信我,你想信我,无论结果会是哪种。”
    商吟确实一直都信他,只不过他过不去的是他自己那关而已。
    “是,你说的对,我想信你。”他笑道。
    “那便信着,我不会让你死的。”虞辛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你会为我去寻七苦树?”商吟问。
    “会。”虞辛汜应道。
    “你既不信我,又为何要我信你,还要抢着去救我?”
    他直视着虞辛汜,眼神之中没有给他丝毫退路,这逼问的架势,宛如当日他同那齐光小胖子对峙的时候的那副凛然样子。
    这般模样,好像他才是飘荡多年,刀口舔血为生的一个杀手一样。
    “我只是……”这后半句,他竟然不知晓要如何去解释。
    他不知晓他自己的答案,心下放着许多理由却半天都挑不出一个合适的说。
    直到商吟的眼神将他又逼紧了一些,他才脑子不清楚地出了声:
    “我只是觉得你看着很是不易,叫人心生怜悯,眼浅也好、心软也罢,要说是心疼倒也算的上,如若你不喜欢听我这般说,那便当作我什么都未曾回答你。”
    他心下极为虚,像是踩在水面浮浮沉沉的水草叶片一样,无论怎么去下脚都会没入水底,他不断地伸出脚去试探,却也一次一次被沾湿鞋袜。
    商吟沉默了半晌,没有应话,大抵是伤了忱心。
    无论是谁听到旁人这般说,心下应当都是有些不舒坦的。
    “我常年在外刀口舔血,性子直来直去惯了,说话口无遮拦,虽不怎么好听,却也没有别的意思,你莫要——”
    “没有什么不喜欢听的,我一个残废,天生没落着个好命,原本就是吃苦的人,确实需要人心生怜悯来同情我,旁人大发慈悲的善心我应该心怀感恩感激才是,断不该生出些不知好歹的念头来,况且……”
    他说道这里又嘲讽地笑了笑,就没再继续往下说。
    “况且你我二人本不是一路人。”虞辛汜接过话茬说道。
    他其实不知晓为何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伤他二人情分的狠话来,他总觉得商吟倘若要做那个狠心的人的话,这句不如叫他在二人之间说个清楚。
    他不止是在告诉商吟他二人不同归,还是在告诫他自己,告诫他自己没什么资格拖累别人。
    薛琳琅说得对,虞家灭门惨案背后的水有多深谁也没办法猜测,但商家只是一个京都首富,商人不为官、重利无情,世人本就瞧不起从商的生意人,倘若他再因为那些十几年前就烂到地底的事情、叫商吟替他冒险的话,那他未免也太不是人了些,况且……
    况且,他对他面前的小公子的怜悯之心压根早就超出了寻常人同理同情的正常范围。
    虽然,他自己还未曾察觉到。
    “确实不是一路人。”
    商吟笑了笑,仿佛脸色又苍白了些。
    虞辛汜心下又是一动,却拼命忍着不去看他:
    “对了,你不是说今日要带我去见一位故人?”他将正事儿提到两人面前来,算是打破了一两分僵持。
    “是,现在就去。”他笑道。
    他的演技实在是有些高超,方才虽听了许多狠话,面上却依旧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此刻也笑的叫人得一观瞻玉叶资神的谪仙态。
    他二人抬了步,一同朝着院子外去,碍着商吟脚程不怎么利落的缘故,走的也慢,时不时地还要歇一歇。
    虞辛汜也不恼、更无不满,始终等着他,偶尔还会出声询问一两句,谈话间,像极了兄友弟恭。
    “你今日着的是身素净麻衣,看样子,故人已逝。”虞辛汜搭起话道。
    商吟看了看他,说道:“阿巳所料不错。”
    他这般说,虞辛汜更加确定了心下的想法,又出声说道:“是你母亲?”
    商吟没有什么朋友,他向来都知晓,自始至终商吟也没故意去满他些什么。
    仔细想来,能叫商吟这般挂念的故人,除了他已逝的娘亲,自然没有其他什么人了。
    “是。”商吟应道。
    “今日是她忌日?”虞辛汜问道。
    商吟冲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虞辛汜默了片刻没再开口问话,陪他走了一段,就快要到府门前了。
    他二人为避免些不必要的麻烦,便走的是院子后门。
    后门僻静、直走就是条荒街,过了荒街见一条小路,小路走尽便是一尾山丘。
    前些年商吟身体还不曾这般差的时候,在这里亲手植了几株山茶树,如今大抵已经是一副亭亭如盖、维叶萋萋的模样了。
    不过,也得等去了才知晓。
    他二人迈上那条荒街,才有人打破沉默——
    “你应当早些告诉我的。”虞辛汜说道。
    他其实挺后悔今日这般唐突什么都未曾准备的,这番要去见的是商吟的娘亲,以及黄土之下的那份商吟多年来久久难释的过去,他两手空空便去,怎么看都有些不大合适。
    “其实都一样,你人去了便好。”他仿佛看出来了虞辛汜的顾虑,笑着安慰他道。
    “话虽是这般说,但到底应当带束花的。”他皱着眉,确实不怎么过意的去。
    “你不用在意,前几年我来的时候、便连同你那份一起种了。”他笑道。
    大抵是从未用常年不便的腿走过这样久的路,他用了许些力气,汗水打湿了鬓角,垂在身侧的手指也有些抖。
    “一起种了?”虞辛汜不解道。
    “她喜欢山茶花,一直都很喜欢,同你在瑜州认识的那年,我回来看望她时同他提起过你。”他说道。
    虞辛汜点了点头,并未再搭话。
    荒街小路不远,不过,商吟毕竟是许久未动了,常年没有知觉的双腿沉重的像是绑了什么石头一样,他能走这么长时间,已经实属不易了,倘若是寻常人,怕是今早连挪下榻都做不到。
    更何况,他昨日夜里生不如死,作了一身伤,此刻,定然是好不到哪里去。
    虞辛汜瞧着,一直未曾落下他的一举一动,虽然是铁了心地想要不给人任何错觉了,却还是不自觉地想要在意。
    “你若实在有些累了,便上我背上来,我背你过去。”他站在原地,瞧着商吟瘦削的下巴上挂着的汗珠。
    “你不知晓过去十几载,从院子后门那条路到这处荒街、再穿过一条小径,直到那尾荒凉的山丘,悉数是我一人走过来的,阿巳,我习惯了。”
    他笑的时候眉眼间勾挑着烟火,像极了三月桃花初上枝头的动人风姿。
    虞辛汜心下有些酸,堵的难受,胸中勾勒了千万句想要说出来的话,偏就被这一笑打的烟消云散。
    他如若不是常常对人这般笑,又怎么会到今日这般不会叫人捕捉到任何情绪的地步。
    凡是俗人,七情六欲骗不了一个观察入微的人,可他险些将虞辛汜都瞒了过去。
    “你过往…也都是这般走过来的?”他迟疑着开口问道。
    “过往皆是我一人走这条路,无人同我搭话,无人关我是否抱恙,也无人提及要替她捎去一捧芳花。”
    他轻飘飘地说着,身侧的手却一直在抖个不停。
    “为何不叫人同你一道过去,我见那身旁那两个近侍,都很知势。”虞辛汜说。
    “阿巳,我习惯了一个人,我也只想一个人。”他说着,身子晃了晃仿佛有些站不稳。
    虞辛汜不喜欢他说习惯二字,他心下发酸,闷的他不知晓要如何缓解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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