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浑身都在痛。这儿是哪里？
    萧承影慢慢睁开眼睛，茫然望着林木枝梢露出来的破碎天空。脑袋里好似有一把尖刀在剜，剧烈的刺痛中他想了起来。
    不错，他选择了跳崖。宁肯死，也不要回到少林寺，再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石洞中。
    然后他想起，在坠落的刹那，有一只手触到了他的臂膀，紧紧揪着、扯破了他的衣裳，他也翻过手臂，拉住了那个人。是丝桐啊，她也跟着跳下来了。两个人穿过云雾，落在一个陡峭的斜坡上，从层层的木石上滚落，沿途挂断了无数巨大的藤萝，被虬劲的枝桠划破肌肤，就像历经了三界六道无数个轮回，最后重重摔在了泥地上。
    想到丝桐，萧承影立马撑了起来。这一动，眼前顿时一黑，冷汗涔涔而下。他以为自己浑身的骨头都碎了，可用手轻轻摸了一遍，尽管周身皮开肉绽，不过筋骨却无碍。他还活着，哪怕全身就像被利器贯穿一样无处不痛得钻心，到底是好好地活着。
    萧承影忍不住大笑起来，虽然一笑就咯出一口血，却还是得意地笑上了好几声。然后他忍痛站起来，四周张望，发现自己脚下是一个浅浅的斜坡，连着一个碧幽幽的水潭，丝桐就趴在坡底，半边身子浸在水中。幸好悬崖之下便是一段长长的斜坡，两人给各种藤萝枝蔓减缓了下坠之势，又有茂密的草木承接，从山坡滚到水潭边的淤泥之中，否则哪还有命在？萧承影一面庆幸，一面奔上前去。
    丝桐的脸上全是污泥，甚至口鼻中都有。萧承影将丝桐搂在胸前，先摸了摸她的脉搏，感觉到那微弱但连贯的搏动，不由松了口气；然后再掬了几捧水，将她脸上的污泥洗去，又趁她还未醒转，摸摸她的头颈和肋骨。还好，没有摸到折断的骨头。
    萧承影把丝桐抱好，费尽气力站起来，却听到她痛苦的呻吟。丝桐也是从疼痛中醒来，她一睁眼就看到萧承影正望着她笑，却不禁尖叫：“腿！我的腿！”她挣扎着想捂住左腿，把全部力量都施加在萧承影身上，一下就把他压倒了。
    萧承影吃了一惊，放下丝桐，顺势去摸她的左腿。一触到伤处，丝桐马上蜷缩起来，萧承影狠狠心，略为用力一捏，丝桐禁不住大声呼叫。
    “你别动！”萧承影果断地站起来。丝桐忽然拽住他的裤脚，声气微弱地说：“你别走！”
    “不要紧的，我马上就回来。”萧承影一边柔声安慰，一边奋力挣开，“千万别乱动啊！”
    不远处就是一片密林。萧承影奔到林中，疯了似地在地上堆积的落叶和枯枝中扒拉，终于找到几根略为粗壮笔直的枝干。他气喘吁吁地抱着树枝回到丝桐身边，只见丝桐眯着眼睛，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
    萧承影一阵害怕，连忙轻拍丝桐的脸，呼唤到：“丝桐！丝桐，醒醒！”
    丝桐慢慢睁眼，茫然看着前方。萧承影忙问：“疼得厉害吗？”
    丝桐“嗯”了一声，努力把目光聚集在萧承影脸上，忽然伸手摸摸他的脸颊：“你真的宁死也不回少林寺啊。”
    萧承影道：“不是的，其实我早就来过这个山谷，知道这峭壁其实是个斜坡，生着许多小树与藤蔓，崖下又有水潭，滚下来也不一定会死。你看，咱们不是好好的么。”
    “可是万一死了呢？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丝桐道，“你就再也报不了仇了。”
    萧承影不觉一阵心疼：“你干嘛跟着我冒这个险？”他心里知道，对丝桐而言，跳崖绝非冒险，根本就是赴死。
    丝桐微微笑了一下，又要闭上眼：“我累了……”
    “不能睡！”萧承影连连晃她的双肩，“不能睡！看着我，不准睡！”
    丝桐有气无力说道：“我好累……”
    “别睡！”萧承影叫道，“别睡，你想不想听你爹的事迹？我慢慢讲给你听。”
    丝桐强撑着精神，说道：“等我睡醒了再讲好么？”
    “不！我就现在讲，你好好听着。若是睡着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告诉你！”萧承影不待丝桐再答话，自顾说道，“打我记事起，我家就住在洞庭湖畔，依傍山林水泽为生。虽然贫寒辛劳，一家三口却也过得快活安稳。要说我爹娘跟旁人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对我太过娇惯。别人家的孩子稍大一些，总要帮着大人干活，可是我呢，家里什么事情都不让我做，我要什么爹娘都依我。我只用去打渔的江伯伯家，找他家的萍姐姐玩儿就是了。那时候我有胸口疼的毛病，总以为是因为身体虚弱、久病不愈，父母才如此放纵，不过现在当然知道了，我那不是病，而是受了很重的内伤。”
    丝桐插话道：“不是说……我爹的事么？”
    “别急，总要从头说起才行。”萧承影见丝桐渐渐安定，便从方才捡来的树枝中挑出几根最粗大的，又从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裳上死命扯下几根布条，然后把树枝往丝桐的伤腿上捆。一面捆，一面继续说道：“我家从没有亲戚，然而在我八岁那年春天，却来了一位姑姑。她样貌很美，肚子高高鼓起，我娘说肚子里住着我的小妹妹。奇怪的是，姑姑不住我家里，却在山里找了一个山洞住下来——就是那晚上我们呆过的那个山洞。那时山崖上有水，山洞藏在瀑布里面，十分隐秘。”
    喀——枯脆的树枝稍不留神就崩作两截。萧承影急得用拳头直捣地，他心知不能急，强迫自己格外缓慢、格外轻柔地对待那几根树枝与布条。“我每天都去探望姑姑，给她送吃的用的，姑姑就留我玩，有时教我写字念诗，又给我说了许多不曾听过的故事，还教我好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特别害怕鼠蚁虫豸，有一天姑姑便扎了几个火把，将山洞里里外外的岩石罅隙都烧了一遍，那以后洞里再不见活物。那段日子我开心极了，常常好几天都不回去，害得我爹我娘总来找我。”
    “过了大约一个月，天气渐渐暖和了，爹忽然让我在山上陪姑姑，不要我回家。我瞧他每每和姑姑说话，总是压低了声音，蹙着眉头，好似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只是我年纪太小，什么也不懂得。有一天爹来看过我们以后，姑姑似乎也患了为难的心事，一个人出神叹息，后来就叫了我去，教我如何吸气呼气，吐纳一阵便能令身体里热烘烘的，胸口也没那么疼了。现今想来，这是一门疗伤续命的精妙内功，可惜当时我只嫌没趣，不肯好好修习，死乞白赖拉了萍姐姐上山来陪我。”
    “约摸又过了十来天，那夜里姑姑闹肚子疼，我也睡得不安稳，忽然隐隐闻见一股焦味儿，起了身出洞来看，只见半片天都红了！你道是什么，天亮了么？是日出的云彩么？不是，都不是，是火啊。那火在山下熊熊地烧着，映红了天空。”说着说着，萧承影不觉沉默了，埋下头又忙活片刻，终于将丝桐的伤腿固定在树枝上。他从背后抱住丝桐，半抬半拖，小心翼翼地将丝桐挪到一处干燥的大树脚下，倚着树干坐好。
    不过是十来丈的距离，萧承影却觉得自己已经累垮了，眼前金星飞舞，就快喘不上气。他一屁股坐倒在丝桐旁边，背靠着树干，真恨不能闭上眼睛睡上一阵，然而见丝桐强撑精神欲闻下文，不得不勉力笑了一下，继续讲述。
    “我和萍姐姐虽小，却知道山火厉害，都吓得大哭。姑姑忍痛出来，见了那火势也是吃了一惊，含恨说了声：‘好狠辣的手段！’她怔怔思索一阵，连忙从随身带来的一个小衣箱中找出许多奇怪的物什自己摆弄，又洞里洞外不知布置些什么。待忙完了，见我们还在哭，姑姑便呵斥到：‘还哭？哭抵什么用！’她平日对我都是轻言细语，此时却格外严厉，又裹了一个小包袱挂在我背后，吩咐萍姐姐马上带着我下山去。”
    “我们跟她说，山林上的火，烧起来极快，蔓延又广，人是跑不出去的。譬如你明明是拣那没火的地方跑去，谁知跑到尽处却给火围起来，只能活活烧死了，倒不如就在山洞里躲躲，这里有瀑布，或许烧不到。姑姑怒道：‘这我还不懂么！哼，有我在，你们怕什么！’许是见我俩吓坏了，复又和颜悦色，柔声说到：‘山洞里不能躲一辈子，只怕这火还没烧过去，坏人就来捉我们了。’”
    “山里民风淳朴，亲如一家，我压根不知什么是坏人，便问姑姑：‘坏人？是专吃小孩子的树精和水妖么？’姑姑慢慢坐下来，摸着我的头：‘承影啊，山上的老虎是饿急了才吃人，山精水怪你远远的不去招惹，它们也不会害你。但是山外面有很多坏人，时时刻刻都在谋害你，有些是为了贪图你的好东西，有些是为了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倘若以后爹爹妈妈不能再在你身边，姑姑也无法护着你，你一定要万分小心，好好保护自己。’”
    “她说完这番话，便一叠声催我们快走。我虽然不懂事，却也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死命拽住姑姑就哭：‘姑姑，不要丢下我，你跟我们一起走呀！姑姑，我要妈妈我要爹爹！’姑姑捧着肚子惨然一笑，眼泪却落了下来：‘好孩子，姑姑走不了，你的小妹妹……就快出世了。’我们正在那里纠缠不清，忽听前方山崖上一声唿哨，有人欢呼道：‘找到了！找到了！那个大肚婆和小伢子就在下面！’”
    “姑姑一惊，反手推开我，叫到：‘还不快走！’我抱着姑姑：‘不不，我要跟姑姑一起。’姑姑急了，劈手就打了我一记耳光，又在我后腰戳了一下，我顿时浑身麻麻的没了力气。姑姑便向萍姐姐吼到：‘你大他几岁该懂事了吧，好好背着他下山去，逃得远一点！’见了萍姐姐惊惶的神色，姑姑点起一个火折：‘你别怕，我这把火烧起来，能把山火的去路都烧断了。你只记得，千万要走别人找不见的野路。’”
    “萍姐姐背着我，向山下跑去，我哭着大叫姑姑。姑姑笑颜向我，大声说道：‘承影，你爹你娘一心盼你做个普通人家，平平安安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可惜，这世事往往不由人愿。你要好好活着，长大了再回这里来。我们天忍教是不会灭绝的。’我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被树林挡住。我看着她指头上拈着火，向山下我家的方向拜了三拜，看着那些坏人跑到姑姑身边，然后一声巨响，那个山洞、那片树林，全被滚滚的火球吞没了。”
    萧承影也被记忆的泥沼吞没了，武当山的这个山谷，仿佛也响起了火焰燃烧的哔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