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烟波  第22章 忆初识月照清波(2)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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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平生久久地陷入回忆中,废弃的小屋里顿时沉寂了。丝桐不敢惊扰他,然而过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追问道:“那后来呢?”
    任平生神色阴郁,两道浓眉拧在一处,掩不住愤怒的样子:“后来……我记得是瑟儿十四岁那年,戏班在越州唱戏的时候,有一个恶财主看上了瑟儿,班主不敢得罪人家,竟然由着他带人来抢。”
    丝桐插话道:“你武功这么高,一定把他们都打跑了?”
    任平生叹道:“不!我那时候还没学武功。”
    丝桐好不惊讶:“你起始习武那么晚?可真是天纵奇才了!那你怎么办呐?”
    “我自然发了狂去救瑟儿,冲上去拽着他们不放,可是他们人多势众,我打不过。两个人扭住我胳膊,那恶霸就用拳头打我的脑袋、肚子,一边说些下流言语笑话我。我拼命挣扎吼叫,眼睁睁看着瑟儿给他的手下扛走了,自己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下,当时也不觉得痛,只听见脑袋里嗡嗡地响。”任平生一脸自嘲的苦笑,“今日人人恨我惧我,谁能想象我当年被殴的惨状?”
    丝桐安慰道:“谁也不是生来就会武功,从前受点欺凌,并不是什么可笑的事。”
    任平生想起当时去水缸里舀水漱口,只见水面上映着自己的影子,头上肿了两个拳头大的包块,把眼睛挤成一条缝,鼻血糊得满脸,都顺着下巴滴到衣领上面。他不由看丝桐一眼,摇头说到:“我挨了那顿打,嘴巴里全是血,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你真想不出那模样有多狼狈。”他顿了顿,“那时班主就在一旁骂我不该得罪权势,害他们一班人再也呆不下去了。”
    丝桐道:“这班主真没人情!”
    任平生淡淡说到:“人情冷暖本就如此,虽然跟着他吃住了好几年,其实我们毫无干连。只有瑟儿,是我在世上最亲最爱的人。我就是死,也决不肯让她落在那些恶棍手里,于是我打听了那恶财主的住所,又去铁铺买了一把手臂长的钢刀,准备去找他们拼命。”
    “我浑身血渍地提着刀,一路歪歪倒倒地走,口里不断呕血,都吐在胸口上。伤势发作起来,倒真的不觉得疼,只是一阵一阵犯恶心,一腔郁结之气非得大吼大叫才觉得好受些,于是就那么一路放声嘶喊。走了一阵,我口渴极了,正好路边有个茶寮,我闯进去夺了茶壶就往口里灌……”
    丝桐心中怜悯,不由满怀义愤道:“难道竟没人来问你一句?帮你一把?”
    任平生轻叹到:“那些人个个吓得要死,见了我这近乎癫狂的凶相,都躲得远远的,谁敢来多事?”他默然回忆一阵,接着说到:“只有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拦住我问道:‘小兄弟,你拿着刀去哪里?’我说:‘杀人!’他微微一惊,问说:‘杀谁?’”
    “我深知自己不是那恶霸的对手,根本救不出瑟儿,无非白白送死。但见那人生得英武正直,肩后背了一把剑,样子像个义士,心里不由隐隐望他能帮我,索性就三言两语对他说了。可那人听了并不动声色。我心想他并不是打抱不平的好汉,自拿了刀上路。走了一程却发现,他不声不响跟着我,我快他也快,我慢他就慢,怎么都甩不开。”
    丝桐插口道:“他到底想怎么样,不肯帮忙就算了,难道要害你么?”
    “我那时也这么想,生怕他去通风报讯,又或是出手阻碍。”任平生微微一笑,眼眸里露出几分钦敬之情,“于是我停下来,瞪着他恶狠狠地问:‘你跟着我干什么?’他说:‘你伤得厉害,打得过人家吗?’我说:‘打不过!死了就是!’他笑道:‘你只管走,我帮你。’”
    丝桐听得入神,不觉笑到:“原来他是个好人!”
    任平生道:“不错。他叫岳天啸,是当世一等一的大侠。”
    岳天啸!
    丝桐的心儿咚咚狂跳,头脑里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她想:“天下同名之人何其多,哪会有如此凑巧的事情?”然而心底却有个声音在拼命尖叫:“那是我爹!那是我爹!那就是我爹!”她脸色变了,说起话来有些发抖:“然后呢?他当真叫作岳天啸?他……他还说了什么?”
    夜色之中任平生没留意到她神色有异,只说到:“没说什么。然后我们就去了恶财主家,一直闯进去救出瑟儿,她被吓坏了,一见我就扑上来大哭。”
    丝桐急道:“没人拦你吗?”
    “自然有的。”任平生不无感激地说,“不过都给岳大侠打发了。”
    “他使的是什么武功?”丝桐连忙追问。
    任平生沉吟半晌,答道:“现在想来,当是峨嵋剑法。他是峨嵋派的高手。”
    丝桐疑道:“可是,峨嵋派里不都是女子么?”
    任平生摇头道:“不然。峨嵋派从前男女弟子皆有,从悟晴师太开始才只收女子。峨嵋派前任掌门、悟晴师太的师父,可不就是堂堂男儿。”
    丝桐点头道:“原来如此。”心想:“爹爹教我的剑法,原是峨嵋派的剑法,那他也应该是峨嵋派。一个门派里,难道还能有同名同姓的么?这人必是我爹无疑。”因又热切问到:“那么他的武功高吗?他是怎样出手的?”
    任平生觉得她的关切有些奇怪,不过仍详细答到:“他跟在我后面,吩咐我不必回头只管前行。那些人一旦近到我周围五六尺内,也不见岳大侠如何出剑,反正道道青色的剑芒微闪,他们个个就抱着腿倒在地上大叫了。岳大侠距我总有三四步,距他们就更远,剑不过三尺长,我想不通他怎么能刺到人家,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嗯,他的武功果真很高……”丝桐想象父亲的英姿,突然鼻酸眼涩,想要流泪,“任大哥,我……我……他……”
    任平生问道:“怎么了?”
    “我姓岳,我爹就叫岳天啸。”黑暗之中丝桐的眼泪不住滑落,这一刻,未知是喜是悲。
    任平生大吃一惊,不禁攀住丝桐双肩:“岳大侠是你爹?”
    丝桐点头道:“我原不知道是不是,说不定是同名而已。不过你说他是峨嵋派的,我爹教我的剑法,正是峨嵋剑法。”
    “那是不会错了。”任平生慨叹道,“想不到,你竟是我大恩人的女儿!”心中不觉又亲近了一层。忽而想到:“她曾说过,她爹英年早逝,死在洞庭一役,可惜岳大侠竟是不得善终。我杀了她相公,害她流落江湖,若有闪失,那可太对不起岳大侠了……”
    丝桐打断了任平生的思绪:“后来呢?你和瑟儿姐姐去了哪里?我爹又怎样了?”
    任平生答到:“岳大侠传了我一门疗伤救人的功法,还有一本刀谱。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我和瑟儿隐居起来,每天除了干活就是苦心练刀,我今日的武功就是这么学来的。”
    丝桐又惊又喜:“你的武功是我爹传授的?”又软语央求道,“我爹死的时候我才五岁,什么都记不得。任大哥,你多讲些我爹的事好不好?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真想知道!”
    任平生听了这番话,叹了一声,方又详详细细说到:“那时我很羡慕你爹的武功,心想我若能有他几分厉害,就不会被恶人欺负,就能好好保护瑟儿,于是我便求他教我武功。你爹说:‘不会武功,无非就是被人欺负一阵罢了。可学了武功,却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只会失去更多。’他不肯教我,可是犟不过我一直缠着求他,终于答应了。”
    “那时他说要赶去办一件极重大的事,没工夫亲自教授我,于是就拿出一本刀谱,让我照着抄一份。你爹当真不拘凡俗,他说:‘这本刀谱是别人托我代管之物,本来不该轻易示人。可我瞧你不会是心地险恶之徒,就传与你吧!这刀法很厉害,不过你未必能学会!’”
    任平生一笑:“那书薄薄一本,但是很旧,字迹密密麻麻看不清楚,我抄了整整一个晚上。你爹又说,没有师父指点,自己照谱练武很容易受伤,因此又教了我峨嵋派一门疗伤的功法,不仅可以自保,还能救人。他说,不把刀法和内功的名称告诉我,这样就不算是他传授的,因此我到现在还不知自己练的什么武功,呵!”
    丝桐心想:“嗯,那内功就是救独孤汐的功法,徐非说过,叫大慈大悲咒。”她心中为爹爹充满了自豪,却觉任平生语音甚是苦涩,殊无半分欢喜之意,不由问道:“任大哥,可是……好像你并不高兴?”
    任平生道:“我若是不会武功,瑟儿也不会死了。我很后悔没听岳大侠的话。”
    丝桐颇感震惊,问到:“后来发生了什么?”
    任平生继续说:“你爹走时告诫我,就算定要习武,也绝不要在江湖上出头。”
    丝桐道:“你闯荡江湖去了?”
    “一开始还没有。我和瑟儿怕那恶财主纠人来报复,直逃到明州去,在一家豆腐坊找了事做。我每天晚上练刀,白天磨豆煮浆的时候就练内功,瑟儿在店里管买卖。虽是给店主干活,可他把我们当做亲生孩儿一样对待,我和瑟儿一呆就是五年,本以为从此就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了。谁知……店主有个独生儿子,因吃了官司要银子疏通,老爷子就把店盘出去,自家房子和地都卖了。”
    “可怜他倾家荡产,儿子下在大狱里却给打成残废,赎出来没多久就病死了。老爷子哭了三天,拿一条麻绳就寻了短见。他本来也小有些家产,最后却一个铜板都没剩下,还是我和瑟儿替他收尸下葬。我那时就懂了,这世上有太多不平事,遭殃的都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任平生叹了一声,“正好我的武功也练好了,我就对瑟儿说,不如到江湖上闯一番名堂,好过终日劳苦,最后却被人作践死。呵,我是把岳大侠的话全抛在脑后了!”
    丝桐说到:“你武功高明,不该是很风光的么?”
    任平生冷笑道:“想要风光,哪能那么容易?武功再好,没有名声,谁又来理你?”前尘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他仿佛看见年轻时的自己,没有师承出身,也没有门派来历,默默无闻、无依无恃,哪怕想当个小小的镖师也不得门路。
    他叹了一声:“我为了扬名,只好上门去挑战那些成名已久的前辈高手,这是江湖上最简便的路子。一旦赢了,立时就能名传天下。”然而倘若输了,因人家一为震慑立威、二为防新人出头,往往出手都是狠招,则多半会落得个非死即残的凄惨下场。想起初入江湖的那些经历,任平生竟感到几分荒谬。
    丝桐却对其中凶险丝毫不懂,只问到:“那么你赢了吗?”因为任平生几番救助,再加之他与父亲的交往,她心里早已视任平生为天下无双的侠士,自然当他是赢的,语气中竟有一丝欢欣。
    任平生道:“赢了。算到现在,我从来没输过。”
    丝桐喜道:“那你的名声不是大得很了?”
    任平生缓缓点头:“不过,我有了一点虚名之后,就不再看重那些。”他自己也不曾想到,一个素昧平生的路人教给他的刀法,竟能如此厉害。于是他只想知道,他的刀到底有多厉害,到底可以打败多强的敌手。就好像是登山一样,你看着那个山头高,等爬上那个山头,看见还有更高的峰峦,忍不住就想知道最高的山峰是什么样。
    任平生一边回忆,一边苦痛地说:“我走遍江南,寻访高手比武,对手一个比一个厉害,可我都赢了。越是赢得多,我就越想看看这刀法能发挥到什么境界,于是又找下一个人,简直是不能自拔。我为这套不知名的刀法着了魔,终于害死了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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