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天大地大  第十章  曜月风云(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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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经很深了。所有的人已经陷入了沉睡,睡梦中,有他们所希冀的未来。不管明日如何,今夜的好梦却是值得回味的。
    问星台下,值守的两个低阶教徒正在窃窃私语,他们仰望着高台上那一袭白衣猎猎,眼中竟全是崇敬。那个终年难得一见的教主,在他们的心中,的确是神,否则,俗世的肉体凡胎又怎能会有那样绝世的风华和气度,又怎能在那样高的台子上连续四日四夜不眠不休?
    但他们却不知道,有一种叫做信念的东西,是连已近崩溃的绝望都能够支持的。
    星空距离自己很近,仿佛是一伸手,便可以抓住飞逝而过的流星,但墨文宣清楚地知道,这中间始终横亘着遥不可测的距离,是永远的可望而不可及,超脱凡尘如他,也终究无法探及那星空最深之处的秘密。
    唇畔涤荡了些许的笑意,却依旧寂寞如斯,是因为他心有挂碍么?
    他看向身侧静静伏在地上的黑袍神女。
    曜月教中,唯一虔心侍奉月神的,神女。
    这一代的神女是墨文宣亲自从三万六千纯血的曜月子民中挑选出来的,地位尊崇不言而喻。
    她叫皇—甫—南—容,在曜月教中,是和少教主一样无上高贵的存在。
    此时,皇甫神女却半伏在冰冷的地面之上。一袭宽大的黑色长袍裹住了她娇小却玲珑的身体,脸的大部分都罩入了一块黑纱之后,眉心却烙印着一牙银色的弯月,冷冷地放射光华,在星空之下,她的眸子漆黑而又明亮。
    夜的寒气将她的身体冻得冰冷而麻木,而她却浑然不觉。手中的算筹飞快地起起落落,地上,一个算筹的大阵迎合着天上星辰的轨迹,不住地变换着,于是,另一个人的过去与现在清晰地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墨文宣并没有看她,目光却是掠过了她的肩头笔直地垂落,一直看到了对面的山崖上。
    陡峭的绝壁之上,一座辉煌的离宫沉静地伫立着,虽然灯火通明,却没有丝毫的声音人影,一如夜的寂静。回廊间的薄纱被风高高扬起,青色交织翻卷,每一寸土地上,却被盛放的曼珠沙华遮盖。那些细长的花瓣仿佛地狱之中伸出的触手,拉扯着,诱人沉沦。
    妖红似血,艳火荼靡,连绵的花海在火光的映衬之下愈发的美艳,那绵延开来的血色与天相接,尽头掩在了重重的迷雾之中。
    曼珠——沙华……
    彼岸花,魔鬼的温柔,开放在黄泉路旁,忘川的彼岸。代表着死亡和绝望,却是意图给予那些即将堕入轮回的魂灵们一点慰藉和安抚。
    这样的花,应该开放在地狱。又或许,这人间也是地狱。只不过众生沉迷于色相红尘之中,有所不知罢了。但唯独清醒的人中,又有几人是快乐的?
    “教主!少教主命星晦暗,隐隐有倾坠之势!”低沉地开口,皇甫南容的声音骤然打破了夜的静谧。
    墨文宣丝毫不吃惊,他的手中一直把玩着一枚青玉的算筹,上面镌刻的花纹却深深烙入了他的掌心,潮湿的热气在玉石的表面渐渐凝结。
    淡淡地点头,他的视线转入了东北方的星空。那里,一颗象征着“暗杀者”的星辰正如她所言光芒惨淡,摇摇欲坠。这是不是说明了,她的主人,此刻正面临着,死亡的危险?
    手指骤然收紧,骨节因为用力都微微发白,淡青色的脉络从略带苍白的肌肤下凸起。
    猎猎的风怒吼而来,将他的银色的长发吹上了半空,尔后丝绸一般地缓缓落下,披在了他的肩头,如同一帘冰冻的眼泪。
    另一颗星辰就在它的身侧缓缓地移动,光芒大盛,却仿佛有形无质,连那光辉都是飘忽的惨白。那是他的——命星,宿命中与他相应的星辰。
    自己原本就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啊,终有一天,那颗星辰会彻底的陨落吧,湮没在红尘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在此之前,我愿尽我之力,守护着那颗星辰的主人!
    另外的一颗星却在天之尽头之处冉冉升起,轨迹竟是与他的命星相合。柔和的星光撕裂了乌云的遮蔽,清辉漫漫。
    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进入她的生命,留下或深或浅的印痕,而自己,会是她永生难忘的刻骨铭心么?
    唇边勾起一抹了然的微笑,是了,就是这样的了。就让他和自己一起来守护她吧,最终的结局,无论是陨落也好,抑或是相撞融为一体也好,我们的目的,却是相同的。
    永恒不变……
    他看得透命运,他读得懂星辰的预言,他读懂了天地的变数,他却始终都无法看清自己。
    是,他是掌握了那个秘密,但他却没有从中得到突破命运之锁的力量。凡是与她的命运相错的星辰,他都无力读出他们的未来。
    未来之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中。
    “教主……”皇甫南容抬手,看着那个神情落寞而忧伤的男人,她的心骤然剧痛,痛到令她亦忘记了后果。
    眸中泛起波光,仿佛那是明镜湖被月华所映而闪烁的淋漓光华,即便灿烂也隐带水波。风袭来,隐隐落泪。
    墨文宣静静地看向她,带着询问,却没有关怀。
    “少教主这一次……恐怕凶多吉少……”忐忑地说出了心中的猜测,她居然无喜无悲。
    但她原本是应该欣喜若狂的,不是么?那个女人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一旦没有了,她和他,才会有完美的开始。
    但是她没有,因为她感受到了他的忧伤,这种忧伤令她也心痛。
    尚未来得及反应,一双冰冷的手猛然袭来,扼住了她的咽喉,轻而易举地将她娇小的身体提至半空。
    墨文宣平静地看着那双眸子中的惊慌失措,青紫色在象牙一般柔白的肌肤上蔓延。
    薄薄的唇开合,吐出几个字:“够了!我不想再听到有关她的任何不祥的预言!”随后,轻轻松手。
    身体砰然落地,剧痛随之而至。筋骨的断裂令她无力再支撑,瘫倒间摆放一地的算筹轰然散乱,黑曜石铺就的地面冷意森然更盛,如同冰凌凝聚的无数细针,刺入肌肤。
    她剧烈地咳嗽着,白瓷一般的脖颈上青紫交错。
    痛!由心而至的剧痛仿佛抽干了她全身的血液。泪水无声滑落,打湿了纯黑的面纱。
    不无怨恨地看着他负手而立的背影,那曾是她夜夜魂牵梦萦的唯一一抹鲜活,此刻,却苍白如纸。她清楚地听到有什么在自己的身体中骤然碎裂,悲哀瞬间洒遍全身。
    那是她的心!此刻却如同破碎的水晶,满地支离。
    他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打碎了她的所有希望。
    他的心中,一直挥之不去的那个影子,始终都不是自己。
    太过可笑!太过残忍!太过无情!
    无声地张开嘴大笑,他的身影在视野之中不住地远去,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没有理会身后那个人绝望的惨淡笑容,墨文宣重新将视线停驻在那片开得如火如荼的曼珠沙华花海之上。月光流逝在其中,银白的光辉在纤长的花瓣上幽幽流淌,仿佛是给花朵披上了一层轻纱。
    多美啊!他由衷赞叹。
    可谁又曾想到,这样美丽的花朵,却带着忘川彼岸深沉的绝望,每一个看到那血一般的花朵的人都再也不会快乐。
    谁又曾想到,花与叶生生相错,却注定了萦绕生生世世的永不放弃。
    是救治世人的良药还是诱人沉沦的迷网,情至深处,谁又成了谁的绝望?
    目光收回时,不经意间扫到了一个角落。那里,一池冰莲朵朵圣洁清雅,晶莹的花朵如同是用最剔透无暇的水晶雕琢而成,朵朵随风摇曳,如诗似画。
    这样美丽的莲花,是她种植的么?轻轻笑了出来,那笑容一扫往日的晦暗和阴霾,温暖而和煦。是了,一定是她,曜月教上下素知自己唯独喜欢曼珠沙华,所以,血色的彼岸花开遍了琅琊山,终年不谢。而也只有她,才会在这里种植这样的一池冰莲吧。那个孩子,表面上对自己言听计从,心中,怕是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了吧。
    下意识地看着自己身处的高台,不禁哑然失笑。问星台原本并不是教中最高,地理位置最好的观星台,可就是因为是她最喜欢的地方,自己才执意在这里呆了四天日夜么?
    她说过,她喜欢这个名字:问星——叩问苍天星辰,自己的未来将在何方?
    虽然天真,却也天真的可爱。
    而自己,又是什么时候这样娇纵她了呢?
    墨文宣摇头,视线却胶着在那一池冰莲上不肯错目。已经习惯了孤独的人,无论是在喧嚣的尘世还是在空无的天地之间,那种感觉一再束缚着他,如影随形。
    像他这样的人,难道还配得到别人的爱吗?
    如此,真是害人害己……
    他很认真地想着,但是突然,变数横生——
    满地的冰莲花仿佛受到了瞬间的的重创,剧烈地摇晃起来,冰莲花瓣如雪般飘落,散入夜风。
    墨文宣也在同一时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剧痛,那痛楚如同一把锈蚀的匕首,想要生生剖开他的胸膛,虽然艰难,却一直持续。身体也仿佛要由内而外裂开一般,血液之中有什么在游走,贪婪地吞噬着自己的生命。手中的青玉算筹瞬间崩裂,在他因痛苦而收紧的手心中碎成了齑粉。
    自己……这是怎么了?是因为埋藏在心底压抑在灵魂深处的那个诅咒应验了吗?一如那个谶言中可怕的预见。
    不!不要!
    仿佛深陷地狱,四周都是燃烧着火焰的血池,无数的恶灵凶狠地噬咬着他的灵魂。诸天神祇降临,聚拢在他的身旁,无声的笑容宛若嘲讽。他们悲悯的神情中带着玩味的残忍,他们在看由他们亲手创造出的最完美也是最悲哀的玩偶的挣扎,命运的轮盘在他们的身后恣意地转动,星空倒悬,月,是血一般的颜色。
    有一个人却口唱圣歌,踏着冰莲之花而来,青色的衣袂飘飞若蝶,所到之处,血潮尽退,业火尽灭。她略带绯红的长发无风自舞,如同永远都纠缠不清的命运之线。
    她满脸的悲伤透过了青玉的面具直达了他的内心,那表情似乎熟悉,却又隐隐陌生。
    她对他伸出了手,那手苍白得几乎透明。
    而他,却执拗地偏过了头,手在背后握得“嘎嘎”作响。
    血肉尽无,只余白骨,这是他的业报。
    可到了最后,竟然是她来救自己么?他决然地摇头,只因为自己的罪恶,双手的血腥,灵魂的肮脏,早已不配去握住她伸出的救赎的双手。
    自己这样的人,还是在这里,才最适合。
    “离开吧!”他听到自己这样说,语气平静地居然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去追求你自己的幸福吧……忘了我!”他注定要独自一人承受诀别的忧伤。
    而她,却固执地依旧伸出了手,晶莹的眼泪顺着白皙的脸庞滑落,隐忍的忧伤令她看起来一如悲悯世人的女神。
    而自己,却曾经将这圣洁的女神变成了嗜血的恶魔。
    他依旧摇头,向着她微笑。直到自己被翻涌而来的血潮吞没。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尽灭,幻象中的血光,诸神,还有她,都在飞快地退却。
    额头沁出了冷汗,汗湿重衣。他躺在那个黑袍的神女怀中,头重重地枕着她的臂弯。
    “教主……教主!”他听到了她焦急的呼唤,渺远犹如天边的疾风。
    这个女人,在自己残忍地打破了她心底的希望之后,居然还会如此地在意自己么?和梦境中的那个人何其相像。
    这就是所谓的——爱的力量吗?
    或许,爱之所以称之为爱,就在于不离不弃,不求回报,至死不渝。
    可是,她的爱,是自己无法承受的厚重,因为他已经将自己的心毫无保留地给了另外一个人。
    或许,爱之所以称之为爱,就是在于它的自私和专一。
    终有一天,他会丧失爱与被爱的权利,连此生唯一想要守护的人也会离他而去。在此之前,他不愿再给人永远无法兑现的希望。
    “教主!”见他终于悠然醒转,睁开的眸间尽是迷茫。他可能已经忘记了方才的痛苦,但是她不会。
    皇甫南容瞳仁中的焦虑和担忧慢慢退去,她轻轻擦拭着他额头的汗水,轻声呼唤,将他带离梦魇,带离忧伤。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甚至不知道,方才,他一直徘徊在生死的边缘,几乎无力自拔。她的指尖碰触到了他的肌肤,微凉的感觉渐渐化开。
    墨文宣却偏头避开了她的手,他已然清醒,恢复了往日的尊贵高雅,风轻云淡。
    猛然站起间,才发觉一直罩在脸上的青玉面具,不知何时已经碎裂,尖锐的玉石碎片划破了他的面颊,血宛若珊瑚珠子一般滚落。齿畔,血的腥甜四溢。
    踉跄地奔下高台,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皇甫南容没有跟从而去,只是站在那高台的顶峰望着那一袭白衣翩然,神色复杂。
    不!她不可以放弃,绝不可以!见证了他方才的痛苦,轻轻揽他入怀,为他拭去汗水和鲜血,她突然间明白了,这个人,就算是被他再伤上千万次,她也——绝对不会放手!
    那一晚,在问星台上连续占星长达四日四夜的曜月教主终于步下了高台,皇甫神女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相伴他的身边,反而是独自留在了问星台上继续向月神祈祷。内情无人得知。而唯独知道的是,那一晚在问星台下值守的两名低阶教徒,离奇地死去,而死于何人之手,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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