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随侯之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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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说起来,人类的成长速度真是比神仙和妖怪都快得许多。从一开始被迫跟着练法到现在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出去降妖除魔,我已经在这座镇河观里住了十年。真应法师的本来想法是怕我妖性不灭出门伤人,还不如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没成想有朝一日竟成了合作伙伴——我引出妖魔真身,他用术法加持,苏合用法器收服。换现在的话说,就是一位法师带着一个战士加一个辅助,这十年倒是没再出过什么大乱子。
苏合八岁的时候我就觉着他长大了肯定是个美男子,如今他十八,果真是个美男子,还是冬日般清冷倔强又沉默寡言的美男子。刚开始他天天跟着我一起上山采药下水捞鱼,姐姐长姐姐短,今天问姐姐想不想吃桂花蜜粉,明天又问姐姐要不要一只小兔子做宠物。谁成想他长大后倒是一声姐姐都不叫,见面就称白姑娘。
按照外貌来说,我与十七八岁的人类少女没什么两样,但大家都知道我是活了六百多岁的老神族了,这点面子都不给的吗?
不和他计较。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亲弟弟嘛,有什么可计较的。
心里想着不计较,然而那天晚上我闲来无事替苏合画像的时候还是很坏心眼的给他画成个穿着道袍练剑的青蛙头。苏合好奇的凑过来看我给他画成了什么样子,一看见这只青蛙头就黑了脸。
我正因为干了幼稚事儿觉得羞赧,没成想他却泰然自若的把那张画像收起来带进自己卧房:“这画像容易混淆视听,没收了。”
……讲真,这只青蛙是我画过的最写实的一只青蛙,他想收藏也是可以理解的。
四季更迭生生不息。转眼到了炎炎盛夏,我六月初的时候就换了身白纱的裙子,虽然蛇身比人身温度低,但我从来没在苏合面前变回去过,怕勾起他的童年阴影。但即便换了轻纱的裙子,出门去集市采购食材的这一路也是热得汗流浃背。
我看着身边穿着流云道袍还提着两大袋子鲜果蔬菜但仍面不改色的苏合:“小弟弟你一点都不热?这就是道士的厉害之处吗?”
集市熙熙攘攘,整日里人声鼎沸。苏合头上梳着发髻,斜插着一根桃木簪子,长眸漆黑,睫毛缱绻:“说了好多次,可以不叫我小弟弟吗?”
我挠挠脑袋:“我这不是叫了十年嘛,习惯了。”
十年,他从只及我腰长成高我一头的翩翩美少年。对于人类来说十年很漫长,可对于我来说这只是弹指一瞬。
苏合嫣红薄唇翕合:“你一直把我当做弟弟看待,但我也已经长大成人了,不是吗。”
我的注意力被路西边的一家首饰铺子吸引了,先是盯着最前面一排的发卡看了一会,直到那摊主过来主动招徕生意。他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我看了一眼,热情的打了声招呼:“六婆最近身体还好吗?”许是看着我眼生,可男人还是迟疑着回答了:“家母身体很好,就是耳朵有点背。”
我哈哈笑了:“那不还是和四十年前差不多嘛。”男人惊讶道:“姑娘四十年前见过我母亲?”我再笑:“岂止是见过,我还和令堂说过话呢。”
他肯定觉得我是疯子,但别人怎么觉得都不重要,我从来没在意过别人的看法。六百多年任性恣睢逍遥快活,多亏我这脸大心大的脾气。
回道观的路上,苏合问:“这么多年你记得见过的每一个人吗?”我想了想:“差不多吧,虽说我是个没啥大能耐的半个神族,但记忆力是出奇的好。”
他平时冷冷清清表情很少,听我这么说倒是噗嗤一声笑了:“不知是谁说的,”我分明是白矖后人,神族后裔”,现在倒是改口说自己是半个了。”
……不和他计较,亲弟弟嘛,有什么可计较的。
“那……你活了六百三十九岁,可曾爱慕过什么人?”
我正憋气到胸闷,身边的苏合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我疑惑的看着他波澜不惊的面容,好像只是随口一问的神情,不知怎么我竟有点磕磕巴巴起来:“我?我没爱慕过什么人啊。”
苏合垂下眼眸,漆黑的瞳孔像笼着层烟水茫茫:“真的?”
心里想着不能虚,于是我勇敢的看着他:“真的。”听完他就笑了,是那种憋不住了的、很狡黠的笑,只听他说了句:“六百多年,铁树都能开花了吧。”
……不忍了,弟弟,姐姐我真的不能再忍了。
我一把揪住他道袍的云袖:“你个小孩子懂什么?我这是对爱情充满憧憬、一心一意等着我的正缘到来好吗?旁的桃花开得再多也没用,我就要一生只属于我的那朵!”
苏合毫无防备被我揪得一趔趄,手里拿着的冬瓜和南瓜掉了满地。等他一个一个拾起来重新装好,他把蔬菜抱在胸前,然后站在我面前,很认真的望着我。
“白曦。”
我一愣:“突然叫我的名字干嘛?”
苏合脸颊连着耳尖忽的渐渐红起来,甚是可爱。他敛眉低笑,像是周身的皑皑积雪融化殆尽:“你可以闻香识人,你没有给自己掐算过来生吗?”
我这一句倒是彻底把我问住了,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让回答。这时苏合说道:“如果你掐算得准,应该,或许,可能,会知道我的心思吧。”
虽然我的心脏狂跳不止,就快从我的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可我只是假模假样叹息一句:“你变了,弟弟,你再也不是会偷偷藏两颗乌梅给我的小可爱了。”
「5」
我怎么会没掐算过自己的来生呢?倒是苏合,似乎从未想过我为何会如此乖巧的常住镇河观。十年里我有无数次机会逃出去,可我偏偏没有。
十年前我在自家宅邸前第一次见到真应法师和他的小徒儿,我就闻到了这个孩子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这在我枯燥而漫长的年月里还是第一次。他如此凛冽而香甜,像开在春天里的第一朵花,像落在人间的第一片雪,像沉睡在深林间的一场大梦。
这明明只是个孩子,我为何会有这样奇异的感觉呢?
我以为我就是单纯的、对人类的孩子有了食欲,但后来我发现并不是。因为每次我见到他,最先悸动的不是我的胃,而是我的心。
我想过我将来会找一个什么样的郎君:腾蛇的后人?英俊的雄天狐?优雅高贵的林中仙?哪怕是冥府阴帅我都考虑过。但我偏偏没想过他是一个人类,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才八岁。
这个事实太残酷了。
前几年我还在纠结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毕竟我的寿命是无限的,而他只有短短几十年。我可以陪着他直到生命终结,可他死后呢?把剩余的深情与爱意交给我一人?让我独自一人在漫长而寂寥的岁月中慢慢蹉跎,守着爱人的孤坟直到记忆衰退得记不清他的容颜?
可这完全不可能发生,因为我的记忆力太好了。一旦我选择开始和人类的爱情,我往后余生都会孤苦伶仃的念着我们携手走过的时日,连他眼角有几丝皱纹都会记得一清二楚。
这太痛苦了。
数十年的欢愉,和上千年的逍遥自在,我选自在。
若是只有我有情就还好办,可若是他也有情,那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事情了。那天之后我就开始躲着苏合,采购食物打扫庭院洗衣做饭这种事再也不是一起做,跟着真应法师一起出门降魔的时候也是分别走在他左右,像左右护法一样。
苏合不善言辞,平时话也少。他始终没问我突然疏远他的原因,可我知道每次我故意冷漠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潮湿的。
那句“或许你会知道我的心思”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表明心意,我们两人心照不宣。可他不知我的心思,只以为是我当真对他无意。
他是从何时对我动了心思的呢?或许是他想起小时候我给他扇凉驱蚊怕他睡不香;或许是他记得少年时降魔过程中负伤从来都是我给他医治,还一日三餐换着样给他下厨做营养餐;抑或是成人后他渐渐成为有名的降妖师也有了自己的道号,是我在灯下一针一线给他缝制新的道袍,还说着我的男孩一定会成为这世上最厉害的降妖师。
情永远不知所起。
至今记得我六百四十岁的秋季是个很难熬的秋季。恰逢那年天象异变,九星连珠,泰山下羁押的无数上古凶兽逃逸肆虐人间,祸乱大地。真应法师和他的其他三位同门师兄弟分别去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镇压凶兽,我们三人便是去往东方。
一路披荆斩棘,收服镇压十数只凶兽,我不禁感慨神兽与寻常妖魔鬼怪当真是不同,打起仗来的胜率也就一半一半。但幸好苏合磨砺成长得很快,已然有了大法师的风骨。
几乎是即将凯旋而归,却在东海巡视一圈时碰见了烛九阴。我听娘说过,烛九阴一只眼为日,一只眼为月,睁眼是白天,闭眼是黑夜,两只眼睛同时睁开时大地就会焦灼。可传言也值得信服,我们遇见的烛龙确实凶残无比。缠斗三天三夜都没能分出胜负,直到第四天,暴怒的烛龙突然睁开了双眼。四周顿时山崩地裂,霎时宛如置身于火海地狱。
苏合就站在我的身前,整个人寸步不离的将我护在身后。他紧紧握着那柄从小练到大的镇魔剑,高温将他的道袍灼烧成碎布。在山体倾颓的轰然巨响中,他突然回过头看着我,缯裂的眼角已然有鲜血流出。
“白曦。”他艰难地说着,嘴角划出一道血痕:“在我说清自己的心意后你便不再理我,我认了,爱慕本就强求不得。但是,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对我当真没有一丝爱意吗?”
我心急如焚:“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说这种话!”说完便化做原型将已经奄奄一息的真应法师和苏合用蛇身包裹在里面降温:“等我们都活着出去再说也不迟啊!”
一滴泪水从他的眼里滚落,那是透骨的悲伤和绝望。我呆呆的看着他,不知他这滴泪水从何而来。在烛龙的第二声怒吼镇痛天际的时候,苏合突然从我的蛇身中挣脱而出,持剑冲向那三丈高、周身火焰包围的恶兽。
“得不到我想得到的回答也没关系,如果我用死能换来黎民苍生安宁、换来你和师父活着,我愿意。”
这句话散在狂风与烈焰深处,我不知是否是我的幻觉。这时我身边正处于弥留之际的真应法师拼尽最后的力气说道:“白曦,我这徒儿从懂事起就一直中意你……他本来立志要做救济苍生的大法师,但因为心里有你,他……他便将你视作这世间万物,如同眷恋人间一般的,眷恋你。”
“你就是他的人间。”
仿佛这句话用光了他最后的一口气,法师的气数尽了,我的眼泪簌簌而落,可很快就蒸发在空气中。不远处,苏合的剑直直插进烛龙的左眼中。那凶兽巨痛无比,嘶吼咆哮着倒在身后的万丈东海之中。而苏合已经被大火灼烧得只剩一副焦黑的躯壳,在失去法力支撑后坠落在地,就像是一具尸体。
我不知他究竟还有没有气息,可我知道,在他落地之前,一定是在看着我的方向。
他在看着他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