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左眼桃花(二)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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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轩辕
    终归还是躲不得的,而我又哪里躲得过。
    我一大清早起来精心装扮。选了最俗不可耐的翠绿纱裙红流苏,抹了大团浓重胭脂,螺子黛涂出夸张的眼圈,一副丧夫的病容。月云见了也是一惊,然后跟在我身后直嘟囔:“公主你这是何苦呦。”我抓着乱成一团的头发向外走,心情却是格外的舒泰:“要是这样轩辕王还能看上我,也算是真爱了。”
    我坐在轿辇里撩开珠帘向外看,沿途桃花正好,满目艳色却似暗红的伤口。
    我兀自稳下心神。到了帝君圣殿外,奴仆扶我下车,脚踩绵软的波斯毛毯险些跌倒。这时这是宴酣正乐,天色微瞑,大片的花总显出些微的诡谲。
    月云与我一同进殿。金玉大门甫开,里面喧嚷顿时止息,众人皆惊异的看着我。
    王座上一身金色薄衫套红纱的梁雁鸣讶然。右尊位上的苏雾手中一盏清酒,扭头看向我时也是一怔。然后不动声色的别过脸,笑了。
    我抿着嘴唇,大方从容的从众人面前走过,屈膝下拜:“臣妹来迟,还望恕罪。”
    梁雁鸣冷笑:“鹿鸣请起。来人,赐座。”
    果不其然,我的座位与那位轩辕王只有一臂之隔。我心安理得的坐定,扫了一眼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轩辕王,呲牙一笑:“若轩辕王觉得没有胃口了,随时可以让我走。”
    轩辕王倒是出人意表的淡定从容,弱冠年纪上下,玄色衣袍映得他面容愈发苍白而捉摸不定。自我一出现便一直在打量我,却不说话,阴森森的忐忑。
    估计装疯卖傻是不成了,我索性埋头用膳,再不多置一词。正当我身筷向一叠宫保鸡丁时,他突然开口:“你是女帝的妹妹,名曰鹿鸣?”
    我手一抖,偏头看到他耳鬓一道三寸长的旧疤,鸡肉掉在地上。
    轩辕王放下酒杯,一眼看透:“你不必刻意扮丑。因为无论你有多难看,哪怕残疾甚至已为他人妇,孤都要娶你。”
    我彻底僵住,心胸渐渐湿凉起来。
    恢宏大殿结红,那般欢快热烈的临江仙曲调。轩辕王见我震悚表情,微笑如同胜券在握:“孤南征召南,布了这样大的一个局,就是为了你。”
    而我分明从未见过他,那他笃定从何而来?我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苏雾,他仿佛有了感应,迟疑的转头,与我视线交汇。
    隔了浮华乱象,汇成汪洋。
    我不知他是否看清我眼底的无助苍凉,而他却懂了我的无声求援。然而在他正欲开口说话时,梁雁鸣拍了三下掌,满室皆静。
    “今日贵客轩辕王远道而来,实乃雁鸣之幸,黎民之福。而当初轩辕王便提出迎娶鹿鸣,现下倒是可以如愿了。”
    苏雾闻言拍案而起,跪于女帝脚下:“陛下三思!北方寒凉,公主一向体弱,到时若是伤了公主,该是谁的责任!”
    这番话几乎是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就触怒了梁雁鸣。
    可在须臾可怖的寂静后,她忽然很柔,很媚的笑了。
    “鹿鸣的事不劳爱卿挂心,孤自会打点妥当。苏爱卿,今日孤满了十八岁,到了立男后的年纪。那你可愿——”
    苏雾半跪,垂头,毫无犹豫:“不愿。”
    此言一出,惊哗惶议之声顿起。眼见梁雁鸣妆容精致却是面色白了又红,几番下来竟是咬破了嘴唇。
    “苏爱卿——”
    “臣不愿。”
    苏雾再开口时,梁雁鸣已是羞愤交加。她狠狠瞪着我,竟似要将我千刀万剐。
    “苏爱卿,若你允了,孤便再考虑鹿鸣出嫁之事。”
    苏雾半垂着头,悲喜如谜。却在女帝话音刚落的刹那抬起头来:“陛下当真?”
    我已不知是痛或是喜。而我再不理会轩辕王饶有兴味的神色,站得笔直,勇敢迎上梁雁鸣的目光:“陛下,我嫁。”
    「四」人面
    嘿,不就是嫁个人吗,有什么好伤心的。
    我这样安慰哭了两个时辰的月云,却也在强颜欢笑中慢慢红了眼眶。
    那一日的宫宴不欢而散。僵持不下时,轩辕王最终站起身来,鬓角碎发半掩狰狞旧疤。他向跪倒在王座下的苏雾缓缓走去,嘴角噙着丝志在必得的笑,一字一句都将苏雾刺出血来:“定侯大人,孤娶定了鹿鸣。你便安心做你的男后,何乐不为?”
    我看到苏雾掌心的血从指缝间漏出来,染湿袖口七瓣桃花,模糊我眼眶。
    临行的前一日,五月初一。漫山遍野开遍的艳绝桃花繁华了我的窗前。
    满宫苑都在为我而忙碌,愈忙愈心伤。我只说我不要人面嫁娘,便整日的坐在房里发呆。
    这一夜小雨迷离。召南最后的春日次第零落,在我脚边堆砌成城。
    我还是哭了。在看到苏雾撑着伞从打散的乱红中远远走来时,那些十余年间我们的悲欢离合幕幕飞散,划伤这怆然离别。
    “我看不到你和梁雁鸣成亲了,好遗憾。”
    他步履维艰,向我走来的每一步,一如他这些年呕心沥血,将我护在掌中。
    雨愈下愈急,我坐在凉亭中模糊看到从四角飞檐上匆匆落下的雨滴。苏雾最终在我面前站定,牢牢盯住我,不再动弹。
    我对他露齿一笑:“我要走啦。你别担心,我被梁雁鸣明里暗里折磨这么多年都安然无恙,到那里也不会吃亏的。”
    他身形瘦削伶仃,静静看了我很久很久,突然丢掉了伞,几步疾跑到我面前,死死将我箍在他胸口。
    那么暖,那么坚定。好像曾经青梅竹马的年月里,他曾多少次曾在我被毒打后为我涂药,一个冷酷铁血的男儿掉了多少眼泪。又好象曾经两小无猜的无邪时,他曾多少次亲手扎了纸鸢,牵了我的手在彤云漫天中一路奔跑。
    那时我以为就这样手牵手一直跑,就能抵达我想象中的海枯石烂。
    “是我无能,保不住你。”
    他在我头顶的声音与雨声混成呜咽痛楚:“我对你的好,救不了你。”
    我从未想过将来的某一天,他将成为全召南最荣耀的男子,而我将为别人披上此生唯有一次的嫁衣。从此再无人分离我们,却隔着究其一生,都无法跨越的距离。
    我轻轻环住他微微颤抖的宽厚肩膀。闭上眼,听着雨声,一滴泪水倏然滑落。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苏雾,你护了我这些年。明日,咫尺天涯。”
    今夜大雨磅礴,淹没不能再回来的故园。他与我最后一次的拥抱,隔着那些无处可寻的过去和凶险叵测的未来,谁都看不见谁的眼泪。
    *
    昨夜沧桑,我浑噩上了妆,披了红衣,由月云扶着一路从曲曲折折宫廷回廊走到东门,车马早已备得周全。
    盖头落下,我便再看不到我的故土。世界归于一片猩红。
    梁雁鸣与她的侍从们一早便在宫门口候着。见我来,她头一糟发自内心喜悦的抱住我。然后压低了声音,隔着一层盖头在我耳边笑:“梁鹿鸣,今日你嫁予轩辕琬,明日便是孤的大婚,你为不为孤开心?”
    我轻轻笑开:“陛下,你真可怜。”
    说罢,我推开梁雁鸣。在自己掀开大红车帘的刹那,我才想起没有听到苏雾的声音。我再宫门口静静站了几秒钟,然后利落的上车。无声的咬着牙,将所有眼泪咽回。
    原来昨日,就已是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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