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茧(二)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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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滕桉知道这件事后的第二天就是星期六,额外多加了一节唐憬的心理课选修。我身旁一直为她预留的位子始终空着,正当我以为她不会来了的时候,她忽然偷偷的从后门溜进教室,佝着腰坐回我身边。
      “呐,茶叶戚风蛋糕,我回家给你做的。新烤的,快吃快吃。”
      滕桉打开便当盒的盖子,浓郁香气扑鼻而来。我趁在讲台上写板书的唐憬不注意,赶紧飞快的叉了一大口蛋糕送进口中。可是吃蛋糕发出的声音太大,他听到声音转过头,就看到我含着餐叉鼓着腮帮子满脸尴尬的瞅着他。
      唐憬重新转回身,继续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写板书。而我分明看到他的嘴角,弧度上扬得令人怦然心动。
      我想那一瞬间,我的痴迷和他的喜怒哀乐,终于有了片刻的交集。
    *
      “巧克力……高筋面粉……和什么来着?小桉子你听得见吗?”
      我系着叮当猫的围裙,站在滕桉家的厨房里按照她的独家秘方熬汤。她就抱胸斜靠在门框旁看着我忙上忙下,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非常好看的笑容。
      袅袅的热气如同情人温柔指间的流连,我竟忽然的有些羞赧。滕桉穿着一身黑红色相间的家居服,耳骨上五颗闪耀的黑水晶曜石:“笨蛋啊,就几样食材都记不住。”
      我佯怒的回头瞪她,可她笑容太美好,我怎么忍心真的生气。
      “嘁,等下我做好了你一口都别动。我全装给唐老师吃。”
      大概是错觉,滕桉的笑意忽的凉了,那些她与生俱来的耀眼的光辉也暗淡下来。她背过身去,抱着胸,看不见表情,声音也是淡淡的。
      “加普洱茶叶。就在橱柜第二层上放着,你自己拿吧。”
      烤箱打开时升腾的热气不断扑打在我的手上,很烫,也有些灼痛。我低低的应了一声,然后踮起脚尖去拿茶叶罐。
      ——她也喜欢着唐老师啊。
      ——袁美严,你还真是够笨蛋的。
      我心不在焉的继续着手头的活计,可最终我还是追了出去,看到滕桉点燃了一支细长烟身的薄荷烟,用两根纤长的手指夹住。她静静的站在客厅明亮的落地窗前,背对着身后如同血色汪洋的夕阳。容颜虚幻成一首解读不了的诗。
      再然后,我就没有和她提过唐憬的事。
    「三」
      十月份,暖中夹藏了透骨的凉意。滕桉在人来人往的宿舍公寓门口替我拉紧了围巾,然后一拍我的后背:“走,上课去。”
      路上是深秋惯有的明媚与晦暗,我和她没有挽着胳膊——滕桉从来不喜欢这样,她只牵我的手。我不问为什么,也不需要问为什么。
      走到教学楼前的花丛旁。我正和滕桉说笑着抬起头,就看到唐憬正带着他的教案讲义从教职工宿舍的方向走过来,在看到我们的时候微笑着停下了脚步。
      “早上好,两位。”
      滕桉先打了招呼,然后我才如梦方醒,有些尴尬的鞠了一躬。她余光看到半垂着头的我,停了一下脚步,对一旁的唐憬抱歉的笑笑,然后向我伸出了手:“嗯?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那只手还是和从前一样温暖,我却再也不想和从前一样顺理成章的将自己的手放进她的掌心。
      因为她喜欢他。
      因为她比我,更快的接近了他。
      下午一起回寝室的时候,滕桉把她书包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几本笔记递给我:“你说你之前的笔记有落下的内容,正好给你这个看咯。”
      秋季落叶锋利,划过我手背像能割出伤口。我翻了几页,苍劲又熟悉的字体赫然在目:“这是唐老师的讲义,而且还是很重要的研究课题,他从来不给别人看的。可是他……就这样交给了你?”
      滕桉耸耸肩,笑笑:“管他呢,能看就行咯。”
      无名业火在胸口忽的升起,我用力把讲义摔在她身上几乎是咬着牙:“拿走吧!这么重要的东西,唐老师愿意拿给你看,可没说允许我看!”
      幸好路上人稀稀落落,滕桉有些错愕,惊异的看着我。苍白干燥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觉得我就是在无理取闹,可是我控制不了快要满溢出来的嫉妒和愤怒。而且我居然笨到她什么时候和唐憬要了这本笔记都不知道——笨到唐憬已经开始对她妥协都没有意识。
      “……美严。”
      滕桉的声音,在和我在一起的十年中,第一次有了我听不懂的情绪。
      “我问你,我滕桉与你这些年,和你抢过什么东西吗?”
      我来不及回答,她却朝我更近的走了两步,几乎把我逼退墙角:“我问你,从始至终,我让你伤心过吗?”
      ……没有。一次都没有。只有我始终欠你——是我害你双手染血,是我害你万劫不复。
      然而我是那么喜欢唐憬,你的存在,就是我的痛楚。
      其实我没资格和她争夺唐憬。在我苍白乏味的二十四年中,我的前段时光在父亲的殴打虐待下干瘪枯槁,后半段在滕桉的光辉荣耀下黯淡无光。
      我爱滕桉,讨厌滕桉,也嫉妒滕桉。爱她的好,讨厌她的好,也嫉妒她的好。
      她为什么会和我做朋友呢?她在十四岁时第一次遇见我,初中二年级。那个时候的我被家暴折磨得阴郁内向,身上还有被校服紧紧遮掩的伤口。滕桉从那时起就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人,她会和每一个人都自然而然的成为朋友。在试图和我拉近关系却遭到我的拒绝时,滕桉破天荒的发了火:“袁美严,我知道你身在炼狱。可是不管你相不相信,天堂一直都在。”
      十四岁的她就有这样卓绝的认知。然后我逐渐接受了她的关怀,接受了所有人的温暖,还有这个无知世界微不足道的善意。
      她是我对这个冰冷残忍世界,唯一的相信和期待。
      她是我对人世,最后一次的深爱。
    这时外面忽然飘起了小雪。一切都像那天的天气一样,不详得如同噩耗。酗酒成性的父亲再一次大醉酩。初冬时节,他回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肃杀的寒意和冷酷,每次看到这样的父亲我都非常的害怕,因为他每每露出这样的神情都预示着接踵而来的灾难——就像当初对待我的母亲一样。他开始揪住我的头发猛烈撞向沙发,狠狠的扇我耳光,不停的有鲜血从头上滚落,和着剧烈如同炸裂的耳鸣如坠地狱。
      我的哭喊和哀嚎渐渐嘶哑,血滴进眼睛里将世界染得猩红,滑进嘴里将人间浸得酸苦。这是第无数个我无法逃脱的血腥暴虐,喊不出,跑不掉。我看着破了一角、不停有细小雪花飘进来的窗口,泪水混杂着血水蜿蜒了几米远。
      突然,父亲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惨叫。然后他的身体缓而沉的向前倾倒,重重的压在我的身上。
      *
      我们都没有吃晚饭,蛋糕做得不成形也很难吃。在滕桉第三次走进我房间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狠狠推开她,眼泪几乎都要逼出来:“你没有错,你那么讨人喜欢,唐老师喜欢你才是正常的。”
      滕桉斜飞而秀气的眉紧紧蹙起,握住我的手腕。然后重重的捏了下去。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肉横飞的夜晚。我在哭,我在汪洋一般的血泊中忍着泪水和恐惧躲进滕桉有血腥味的怀抱里。这是我欠她的,我这辈子都还不起。用命,用一生,甚至用我全部的爱。
      “美严,我怎么做你才能安心。是不是除非我死了你才放心?”
      滕桉抱住我,在我头顶叹息:“如果连我都不信任了,你还怎么活呢?”
        如果,我还想活的话。
      然而就算有些事再也不会提,却也不会被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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