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年祈愿(三)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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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缘起
    十二月,北方夷族来觐。我被准许出席,只是坐在离白琼玉最远的地方,远到连他的面容都看不清。
    我一人沉默喝着凉透的茶水,只听前面有个尖利的女音:“臣妾听闻华昭仪的胞妹擅歌舞,不知华昭仪可否赏脸,在夷王面前跳支舞?”
    我捏紧了茶杯。这般的羞辱我已习惯,却不能不痛。
    大红如嫁衣的九尾火狐曳地长裙,落满风刀霜刻出的相思愁情。我缓缓走出。立刻就有人发出笑来。我没有抬头,直到走到他面前,在他脚下下拜。
    再起身。没有笙乐,没有管弦,什么都没有。恍若空无一人的大殿,那生疏的回眸折腰,亦被太多辛酸苦楚磨得沙哑的曲调。我已倾尽所有,即使在他人眼中不过一场笑话。
    年月悲欢与琴声走过 大雪药香 几何
    银月的舞是全京城最美的,而我却什么都不是。
    熬烂多少望眼欲穿眉心一点十年寂寞 清歌
    银月的歌是全京城最动听的,而我却什么都不是。
    宫灯闪烁,一壶煮酒碎尽。白琼玉从龙椅上站起迈下玉阶走向我,一把揪紧我的领口:“不要再学银月了,朕命令你不要再学她了!”
    一片死寂。我对上他怒却痛极的目光,一滴眼泪沿着瘦削脸颊缓缓滑落:“叫我像她的人是你,叫我别像她的人依然是你。皇上,我已不知如何,你才能高兴。”
    白琼玉死死盯着我,眼眶慢慢的红了。
    突然有人抚掌大笑:“好好好,中原还有这样玲珑剔透的人儿,今日本王算是见识了!”
    夷王从尊位上站起,鹰目炯然盯着我:“想来这位娘娘也不受中原王宠爱,何必任其老死宫中?不如本王带回去,如何?”
    瞬时,天地永寂。
    白琼玉紧紧捏住我的下颌,如同根本没有听到夷王所说,更不理会夷王的薄怒。侧旁萧千书急忙下拜:“堂堂天子昭仪岂荣夷族染指!皇上三思,皇上三思!”
    白琼玉仍是不曾听到一般,定定看了我半晌。然后忽的放开我,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出大殿。
    “传朕旨意,将华昭仪容貌毁去,禁足于求凰轩。此后,非死不得出。”
    [陆]原毁
    穿暗绿行刑官服的小太监几次比量都无法下手。我只能教他:“从眼角划至唇角。刃不离肉,一刀即可。”
    他终是下定决心,一刀刺进我再无法笑起的脸颊。温热而沉重的东西铺天盖地砸落下来,从此世上再无比这更痛。
    被送回到求凰轩,当夜大雪连天。有人隔着我满脸缠绕的白纱小心抚摸我的脸,如同怕有一丝的触痛我:“你本无罪,为何要受这样的苦!”
    我痛到张不开嘴,十二道伤口血流如注。萧千书哭腔越来越浓烈:“元宵节时皇上会带人出宫到江南放花灯,我会带你走。求你忍下去,我求你撑下去,好不好?”
    我只能拼着最后的清醒,在他掌心写道: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天,不是在撑着。
     
    风雪满天,元宵上节。满世其乐融融,我蜗居在求凰轩中,那些不胜凄凉的日子,数着数着便都乱了。
    萧千书已将我的后路安排妥当,离宫当夜漫漫小雪。彼时宫门高悬六盏明灯,如同将白琼玉容颜沉在水底。幽暗的,模糊的,温柔的。
    我登上车辕,萧千书忽然的拉住我的手,冰天雪地中异常温暖:“银鹤,若能逃得成,我便卸甲归田,你可愿跟我?”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他在我身后沉默良久,最终放开了他的手。
    我正欲放下车帘,只听宫内一声霹雳般的哭叫:“皇上甫一到江南便中了夷王埋伏的毒箭,随行太医束手无策,宫中可有人愿前去医治?”
     宫中瞬间嘈杂鼎沸,萧千书大惊失色正要掉头就走。可他突然回头看见了我,然后定定站在原地,不知走还是不走。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华氏族人取眉间血,便可制成百毒不侵的良药。可这良药是恩赐却也是诅咒,失掉一滴血的人即历经十年孤寂苦痛。一滴十年,鲜有人愿。
    “你快走吧。”
    萧千书说着,痛楚却坚定:“现下宫中正乱,正方便你逃走。他害你至此,你自私一点又何妨。”
    我默默无言下车,取下车厢里备着防身用的匕首割断车与马相连的绳子。然后翻身上马,一紧缰绳。马嘶长鸣,直向江南而去。
    我听不清萧千书声嘶力竭的喊叫,只有北风呼啸如万箭穿心。
    身后万里,天地皆白。
    白琼玉的行宫中乱成一团,哭声震天。
    我从萧千书的马上跳下,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直奔白琼玉的寝殿。
    珠帘翠幕,人来人往。我径自向床上闭目昏睡的人走去,不停有人撞到我却也视我为无物。直到众人发觉我是朝他走去才纷纷驻足,回头看向我的背影。
    跪伏在他床前痛哭的美人呆怔片刻,正欲叫我走开。我偏头,目光狠决,一下刺得她鸦雀无声:“至今只有我能救得了他,你若不能,就快让开。”
    我要了一碗医伤的汤药和烫红的银针,全都拢在手心。
    我缓缓跪在他手边,他唇吻翕辟,面色青黑可怖,声声如鸩毒诛心。呢喃究竟是不是银月,此刻我已不再介怀。
    我抬手,银针刺破眉心。落下血来纷纷坠进浓黑药汁,融成十年苍凉。
    华氏眉间血,额间一滴即可炼成百毒不侵的灵丹妙药。而那丢了一滴血的人,却将有着整整十年的孤寂苦楚。
    我小心将药汁哺进他口,温柔的看着正逐渐苏醒的白琼玉。一切就如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幼年的我捧着那碗注定我半生寂寞的药,倾入他喉。
    那时天色已瞑,恍惚中睁开眼睛看到救了他一命的女孩眉心一点红。他只想到那是一颗倾国倾城的美人痣,却未曾想到那是她因救他,刺破眉心所凝的血。
    从此,爱恨错位。我与既定的命运擦肩而过,永远不能再回头。
    [柒]花灯
    我没有等到白琼玉醒来,便上了萧千书的马,一个人沿着他放花灯的河流策马扬鞭。
    夜深月凉,蜿蜒河道。暖黄的精致花灯如同赴了什么约,顺着水的流向静静飘向知名不具的远方。
    西风拂过我伤疤遍布的脸庞。我逆风闭上双眼,恍惚间想起银月因白琼玉与我争执,一向骄纵的她竟摔碎茶杯捡了瓷片恫吓我,怒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爱皇上爱到了骨子里,我希望你能离他越远越好。我却担心她划伤自己而去抢她手中碎瓷片,她竟以为我要害她,向后闪躲时失手,锋利瓷片划破了自己的颈动脉。
    那一天我背着血流不止的她跑遍了大街小巷找郎中。而她却来不及听到我说,只要你能开心幸福,我可以离白琼玉越远越好。
    即便是我救了他。
    即便我爱他,十年如一日。
    最终是银月气若游丝,在我耳畔呢喃。姐,不要让他知道我死了,我宁愿他恨我,也不要他有朝一日会忘了我……姐,帮帮我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葬在风雪山庄的月桂下,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辜负,无论她生前或死后。我以十年凄凉,以容貌尽毁成全这所有的爱恨。恰如当初连白琼玉都分辨不出我与银月,而萧千书却一眼便能分清。他说只因我的眼睛,除了皇上,便什么都没有了。
    我端坐于马上,手握缰绳脱开命运的束缚。眼中花灯明灭,我却泪流满面,溃散了江南风景如画。
    那些白琼玉放的花灯上,每一盏都写着华银鹤。弯弯曲曲,满河皆是华银鹤。
    我伏在马背上,痛哭到满口鲜血。
    这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痛快的哭出声来。
    *
    我倏忽回过神,上元节的风雪从指尖穿行而过。我再看不到那柔弱却倔强的女子去往何方,只有雪上一行马蹄印,如同她从未来过。
    尔后白琼玉与夷族历经十余年的战乱,百姓流离失所,便再也找不到银鹤身在何方。可能她已找到一座安静的小城安身立命,也可能就此死在这狼烟遍地。我给不出答案,也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唯一记得,那时策马同游元宵节,正逢皇城二月,大雪漫天。
    午后雨却更大。窗外淅淅沥沥,我看见年轻的帝王怔怔坐在桌前,一滴泪水沿着瘦削面颊缓缓滴落。
    “果真如此。”
    白琼玉哽咽,可还是努力的睁大双眼不想让眼泪流出来。
    “其实朕早就爱上她了,可还是迟了。”
    我心口泛上微微的疼,看着那抹胭脂才终于明白它为何这样苦。这时白琼玉站起身来,潮湿衣袂拂过桌面留下一片水渍:“朕该走了,姑娘后会有期。”
    我脱口而出:“你要去哪?”白琼玉站起身来,对我微微一笑:“朕是九五之尊,要言而有信。”
    言而有信?
    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黄金千两,做皇帝的果然慷慨。我伏在桌面上平息情绪,忽然想到白琼玉刚来找我时说的那句话。
    ——若是朕负她至此,朕愿自此灰飞烟灭,再不为人。
    我赶紧爬起来追出去。门口风铃叮当作响,外面小雨绵绵,哪里还看得见白琼玉的影子。或许不光是现在找不见他,可能以后天上人间都再没有这个人了。他祈愿徘徊千年,其实也不过是想问一句,我究竟何时见过你?
    这样想着,我站在雨里闭了闭眼睛,鼻端只属于我心上人的气息依旧若即若离,我几乎分辨不清这味道来自何处,可我确信他就在这座城市,甚至已经就快来到我的身边。
    ——我眷恋了五百年的少年,正如你从前所答应的那样,终有一日,你会回到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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