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三  101 卷三章三十四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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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廷和谈,其实一向由礼部斟酌主持,最多加上兵部参与,以林凤致的官阶用不着亲自出面。跟殷螭和谈那次,正好是归朝路过,又兼与殷、俞二人都是旧识,较易明了形势,所以不得已被委派了任务,这也罢了;但这次与蛮族和谈,说的又是边境贸易,哪用自己去谈判?何况自己向殷螭担保过安全,那么就务必要保证和谈中不出任何意外,包括蛮族的小王子绝对不能在城中出事,以及要维持京师局势稳定。因此不得不在京坐镇,不敢亲出。
    但礼部特派尚书带领手下口才便给的属员幕僚,在玉泉山谈到第三日上,却秘密传了信回来:“敌营有人约请林大人私下会晤,说是故人有要事相告,必须亲见。”
    林凤致猜想“故人”定是在房山失守时降敌的孙万年,一时只道是殷螭有什么不测,不免忧心忡忡,亲自带了高手护卫赶到玉泉山去。这场会见性质属私,对蛮族严格保密,却处于朝廷方的严密保护下。林凤致不知孙万年何以能够做到冒着重重危险来向自己传讯,好在他第一句话就使林凤致放下心来:“不关人质的事,质子在营中安好无忧——我特来同你说一下军情消息。”
    林凤致放下了担忧殷螭的心,孙万年跟着便通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你们可知援军业已到了?朝鲜六万兵马正在水陆并进,水军将至天津卫;山东河南两地也发了勤王军,先锋四千人已至涿鹿卫交战;南京更是发十万大军北上救援,将要渡河——你们不日便要得救,因此和谈万万不要轻率签约!”
    北京自成为孤城陷入围攻以来,也不知盼望这消息盼了多久,此刻终于听到,林凤致竟有些晕眩,喃喃道了声:“太好了……”孙万年道:“这消息蛮族是死命瞒着的,只盼在撤离之前,能谈妥茶马交易,甚至强迫朝廷开放铁器管制,提供铸造技术。不得已的时候,也未必不会忽然翻脸相攻,冲进京师,小王子便里应外合——他那护卫铁骑其实都是军中最悍勇的武士,又各自暗怀兵刃,你们可有提防?”
    如小王子及殷螭这样的尊贵身份,虽然来做人质,出于礼节也必须待以上宾之礼,当然不好意思缴人家护卫的武器,但朝廷本来忌惮蛮族翻脸,又怎能不特派高手监视防范?所以林凤致只是点了点头,便赶忙又问:“王师是何日发出?”孙万年道:“朝鲜那面,据说是去年由南京派高子剀随舟护送国王李洹回朝鲜,便整顿了驻朝鲜的天朝大军以及朝鲜义军来援;南京则是二月底就在誓师北上,高子钊为帅,奉车驾北还;山东河南乃是知晓南京出师,这才起兵,其他地方也多半要赶来相援了罢。”
    派往朝鲜的高子剀亦是金陵高氏中的名将,而高子钊“奉车驾北上”实际上就是御驾亲征的又一种说法,二月则是京中损折刘秉忠的时期。看来刘太师不幸遇难却也不无价值,小皇帝到底是以舅父为国捐躯为契机展开宣传反扑,最终掌握了主动权,压制了迁都派;而在此之前,就已经伏下朝鲜一路援军的棋子了。其间这少年皇帝花费了多少心机去周旋应对,扭转乾坤,实不可知——却料想难度不亚于这边守城之战。
    林凤致到底是对学生护短之极的,虽然因为殷璠一开始屡出昏招大大被动、几乎气疯过,但听说他终究得到胜利,却不自禁满心宽慰,微笑赞赏。困守孤城,消息隔绝已久,也不得不叹蛮族其实颇有心计,非但能将这讯息始终瞒得密不透风,而且就是此刻和谈,也丝毫不露急于撤离之相,反而诱使京师觉得他们也有拖延之意,想要争取喘息时机,等疫情缓解、病兵痊愈,再度发起强攻。因此礼部的和谈人员在谈判中显得有些沉不住气,才拖三日,就倾向于答应一系列条款——虽然不至于丧权辱国、割地赔款,但茶马交易的抵价定的甚是不公,岂非也相当于隐性的岁币?蛮地缺铁,铸造亦是不精,倘若被迫解除铁器交易禁制,出让铸造技术,更加对国朝大大不利。所以孙万年冒死前来相告,不令朝廷上当,林凤致是极为感激的。
    可是孙万年听了朋友的致谢,却笑得甚是苦涩,道:“孙万年总是罪人,何功之有!实话说,鸣岐,我这些话本来转告礼部和谈使即可,无须你亲自出城冒险会晤。只是有些话,惟有同你讲了才有用,朝廷的人,我也不信任——房山之役,陷入重围却见四方袖手不管,我们便对朝廷业已心灰意冷,降将归正,终究不是国朝的自己人。”
    林凤致不免拿话劝解了几句,孙万年道:“不必劝了,我也知道当日是刘秉忠忌我,可是纵使刘秉忠已死,军中又岂将我们视若一体?何况……鸣岐,不瞒你说,我们这一支军受刘氏猜忌,其实原也不错。我本是奉恩相遗命,暂归国朝,一旦遇上时机便要降虏,导其先路,寻机将京师独立为政——他在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其实也不算临终乱命,是因为他觉得周详谋划之下,京师必不能保全。到那时惟有我军可以趁乱掌握大柄,护你平安。可惜他这回彻底看错了人,孙万年无论如何,不是这块料子。”
    两人想到俞汝成临终托付,不免也微觉尴尬。孙万年先是一笑,随即正色道:“我军本来也想过的,只要朝廷优容,未必不可以随顺。为国出力,岂非强于降了异族?但到底不能为国所容——走到这一步,我们也不想说什么迫于无奈的话,毕竟是好是歹,都是自己做的,怨不得他人!这回恩相的谋划,本来纵使他不幸身故也能实现大半,却不料你们强守至今,皇帝又终究弄下了南京那头,眼下连瘟疫都来凑热闹。鸣岐,天不亡国朝,我其实欢喜,却是再不能回头了。”
    林凤致不免又劝慰:“松遐兄何必如此?虽说国朝负你,你降敌也是错了一回,但当初你苦劝北寇保全皇陵,军民多已谅你苦心;这回又冒死传讯,难道朝廷还要恩将仇报?况且你传讯之事,万一为蛮族所知,祸在不测……”孙万年摇头道:“我也知道,我都知道……但恩相将全军交托于我,我便得为大伙儿负责到底——军中不少人是建州土生,宁可回乡终老,我也不得不带他们回去。你也是过来人,知道有担子的时候,行事便不由得自己。”他长叹一声,又道:“何况,在国朝我已是降而复叛,又怎堪在异族那里也做反复无常之人?‘丈夫不能再辱!’”
    这一句话引自《汉书•李广苏建传》,李陵在战败无援之下暂降匈奴,本来未必不怀着图谋再起之心,却被汉武帝怒而杀尽全家,从此断绝归路。到汉武帝驾崩,辅佐新帝的顾命大臣霍光等人与李陵有旧谊,传言大漠教他回国。李陵便仰天长叹,说道:“归易耳,恐再辱,奈何?”“丈夫不能再辱!”投降背叛,本已是耻辱之事,而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委实是无颜面对人。又何况本有罪于朝廷,深受猜忌排挤,无法容身,又如何轻易归来!
    林凤致素以道义自律,却也无法不尊重孙万年这种无奈沦落之后的傲气,那是做人的最后一丝尊严——所以也只能默然,良久说了一句:“如此,兄台善自珍重。”孙万年点头道:“你也保重——功高不赏,恩深不报,这是世情至理。待得国朝平定,车驾返京,你要仔细。老吴多半也要回来了罢?不管是他制住了天子,还是已经甘心为天子驾驭,此后都是你们要较量,所以务必见机。大家多年朋友,知根知底,又何苦你死我活?”
    林凤致不禁笑了一笑,孙万年也笑道:“上回我便说过,老吴还欠着我的情,我总之一个不回去了,你要记得向他讨还!我家眷还在建州,若得回去,两个犬子不能学我堕落,说什么也要送回中原来——有命的话,山高水远会相遇罢。”
    他悄悄而来,又匆匆而去,此后竟是长久不知所踪。林凤致在朝的时候,风闻蛮族军中因泄密为铁儿努追究,他出来自承其责,因此遭到处死,葬身异域;又听说孙万年实则未死,要么是慷慨陈词使铁儿努动了英雄惜英雄之心,饶了他的性命,要么是他军中属下死心追随,暗中救了他出来返回建州与眷属团圆——反正传闻多端,莫衷一是,使得林凤致在长久一段时期,每每为之挂念忧心不已,令殷螭狠狠呷了好几口干醋。
    不过殷螭最恼的还不是林凤致牵挂朋友下落,而是孙万年这次秘密会晤,也颇说了自己一些不是:“鸣岐,你也要当心那奸王!铁儿努颇有利用他身份,扰乱国朝再度分裂的心思。他也来者不拒,在营中屡屡与铁儿努会面,谈笑甚欢,莫不应承——我也知道你心软情长,多半还想回护着他,但这人实在是个祸根,要不是看在你面上,我早除掉他为恩相报仇了!你千万留神,不要再上恶当。”
    殷螭回来之后当然大叫冤枉,抵死不认:“听他姓孙的胡说!我只不过跟铁儿努敷衍几句,人在矮檐下,怎得不低头?你们把我送到那危险地方,还不许我巧妙周旋,难道我硬铮铮让他去杀?他不过是因为老俞被我气死,所以心心念念想挑拨我们,没准还想除掉了我,他好带了你走路呢——你要是信他的话,肯定也是不怀好意,想要送我绿头巾,跟他鬼混!”
    林凤致以鄙夷来对付他的反咬,殷螭又服软一点,赌上一堆牙痛咒来表白:“你放心,我就算答应过铁儿努什么,也全是敷衍,当不得真!我但凡有半点异心,天打雷劈——你不信?那就让我再也得不到你,我们永不团圆!这个誓还不够狠?唉,你干吗较真我在敌营也发过誓呢?那不过是见蛮人傻,相信发誓,随便赌咒给他们听,回来当然就不算数了。赌咒强如吃肉,哪有一句可信?”
    不过他从敌营返城之后,却是过了好久才有机会将这些话说给林凤致听——他能返城,却也颇费了一番周折。因为朝廷既然知道援军将至,和谈哪还肯轻易让步?朝中大臣甚至开始反对和谈,主张重新开战,说不定过几日便能与援军会合,共同击败北寇,擒拿敌酋。铁儿努消息倒也来得火速,登时撤了谈判,严阵以待。城中小王子也意图呼应作乱,幸亏街巷之内不宜于铁骑奔驰,军方监视他们的又都是擅长小巧擒拿术的高手,在狭窄地方小王子等人的武艺难以用其长,居然一一就擒。这时南京大军已渡过黄河,将要进入直隶境内,四方响应,出师勤王。铁儿努倒也是枭雄,胜负都认得痛快,立即声称停战,要与城内换回人质之后班师。
    其实朝廷方面心照不宣,未尝不想让蛮族杀了殷螭,借刀杀人解决大麻烦,自己正好也不必放小王子,除掉蛮族的继承人和一批勇士。但袁百胜对殷螭忠心不二,哪肯同意这等危及恩主安全的勾当?林凤致也提议万万不能杀小王子,蛮酋儿子众多,杀掉一个继承人还可以另立,勇士也不是其全部力量,这时援军还在半路,倘若结仇太深,激起对方拼死攻城替子报仇,却又何苦?当然,也许可以用激怒他们作战的方法,拖住蛮族不能立即撤出长城,以便援军前来将之一举歼灭。但这样的话,在援军未到之前,染疫过半的京师军民必定也要损折不轻。流血牺牲的事,都是迫不得已,为什么不能尽量避免?
    所以在各方周旋之下,到底平安换了人质,小王子返营,殷螭回城。事后知晓自己险些被朝廷恶意抛弃断送,殷螭当然哓哓不服了好一阵,回头一想,却又豁然:“也罢!幸好是我去的,有小袁力主换回我,他也为我说话——若是他自己去,没准还大仁大义一回,说什么‘为国捐躯,勿以为念’的狗屁话。那么朝廷翻脸是翻定的了,他这忠臣死在敌营也是死定了的!那时可不要把我气杀?”
    他这样想着,于是归城得意如凯旋,也委实受到朝廷接待人员热情奉迎了一回。殷螭抱怨了一堆在敌营饮食不好,睡眠不安,沐浴不便,娱乐缺乏……南城馆驿赶忙将他接入上等房舍,致上美馔佳肴、香汤华服,还颇是善解人意地送来两个俊秀娈童侍候。殷螭一面泡在浴桶里舒服享受,一面打量着两个美童赏心悦目,心道驿官倒是知趣,怎么就能专门挑了我最爱的那等姿容送过来?自从与林凤致决裂之后,竟是长久不曾有过床笫之乐,这时难免没节操,心内痒痒,想尝尝滋味,然而转念一想:“不对,我好不容易回来,小林能不来探望?何况他自己答应了等我回来就跟我好,今晚肯定是要重温鸳梦了!我还是等他来罢,做人不能太三心二意。”
    于是打发了娈童回去,准备养足精力跟林凤致床间叙旧。谁知直等到夜深人静,朝中其他部门官员倒是陆续来致问过,林太傅的大驾却迟迟不见。殷螭不免发急又发怒,怀疑小林又要食言,多半还是不肯来相好,想到自己连美童都不要,专心等他,怎么能两头脱空!派人去硬请,结果却是一个消息:“林太傅染了时疫,在家调养,说道不能过了病气给王爷,所以不能来,千万恕罪。”
    殷螭一时又惊又疑,兼以愤怒:“我在城外都不曾染病,他在城内倒得了时疫!这是怎么保养的?太不像话!”立即爬下床穿了外袍,打马亲自去探病,不消说直接被林府卫兵给回绝了:“大人委实染疫,还在发烧,最是能过人的时候。此刻除了太医,连下人都不敢同大人接触,王爷贵体更要保重,还是请回。”殷螭气得只是嚷嚷,坚持要见,幸好在内就诊的太医出来,却是陪他去敌营的韦筠斋的师弟秦石,劝解道:“这时的确不能见面,纵使王爷不怕染上病,林大人却也受不得这惊扰。王爷在敌营十天,大人周旋朝政,实是过度操劳,这才不慎中了疫气。如今王爷又执意要冒险去探视,伤了贵体,只怕大人更加忧心,病情定要反复,王爷还要斟酌。”
    殷螭没奈何的时候也只好讲理,于是托了秦石传话给林凤致要他好好养病,定要康复。他也不怕林凤致面上过不去,托秦石所传的话絮叨不休,尽是你侬我侬,自觉情深意重,却是肉麻无比,连秦石都替他牙酸了好久。林凤致听了之后,体热不免又上升了半天。
    林凤致这场病却养了七八日才退热,可以解除与人隔绝的状态,又过了三五天方完全痊愈。这十来日之间,喜报频传:自朝鲜归国的天朝水军已在天津卫登陆,又折从海路沿岸北上,同时朝鲜援军已抵达山海关外,水陆夹击,山海关士兵哗变,杀了投敌守备王可安归正朝廷;山东王师到达沧州,河南王师驻入保定,据说陕西庆阳、平凉、凤翔三府的卫所也抽调兵马,决意东来入山西,阻断蛮族撤退之路;南京大军昼夜进发,也已经到了真定府地方。这些援军从三个方向开来,其先锋部队已与蛮族铁骑短兵相接,眼看后续不绝,蛮族再不及时撤走,恐怕连长城也出不去了。
    这个时候京师的守军当然也要呼应出击,将围困在京城四周的虏骑驱逐开去。但京卫陆续损折,元气大伤,尚有一半士兵带病,打出去的拳头未免乏力,赖袁百胜带兵得法,才连接取得小胜。蛮族也带着疫病,却仍且战且退、骁勇无比。铁儿努不识汉字,却深通兵法之道,知道可进可退才有保障,主力部队先撤出居庸关,一阵冲杀之下,将陕西方面欲阻归路的王师打得败逃四百里。铁儿努自西面亲领入关的三十万铁骑,因战因病,损失了近一半,却仍有让人胆寒的实力,山、陕二地都不敢拦截,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自居庸关出保安、宣府,仍从来路张家口关隘撤退回大漠。大部队过去,地方上才敢截杀零星散队,提头报功。
    东来的那一支蛮族却不及铁儿努幸运。带队的乃是原东蛮的另一支酋长,因为山海关被国朝截断,冲杀不出,原本只剩十来万的队伍又损失了三五万。最后到底自内打破密云关,夺路而逃,关外山多,铁骑驱驰不便,又大幅减员。最后几乎是全军覆灭才回到大漠,与铁儿努会合。据说这一役过后,各支酋长开始不满铁儿努指挥,又纷纷闹起独立,尤其北蛮与东蛮重新内讧起来。铁儿努镇抚征战,关外再度陷入分裂状态,不知伊于胡底。
    关外蛮族分裂的时候,国朝却又复归一统。南京大军全部进入北直隶的日子,也是京师守军在其他援军的帮助下正廓清四郊、恢复太平之际。南京军号称“奉车驾还京”,小皇帝当然是随军同来的,先锋部队进入京师之后,他的车驾也到了保定府。京中大臣向皇帝陈言:“城内尚余疫气,怕伤龙体,请车驾暂缓还京。”殷璠流泪道:“因朕乏德,致使先帝陵寝被辱,太后受惊,阖城百姓蒙难,实是罪深孽重;况且不合远出,祖母仙逝都不曾火速奔丧,岂堪复为人子!朕要尽快入京,叩庙请过不忠不孝之罪,再向百姓请过失德寡恩之过,方能心安。休说小小疫气,就是刀山火海,也须得亲身赴往。”这样恳切的言语传回京中,百姓的怨气不禁消弭了几分。何况圣驾毕竟不曾抛弃北京,京城也仗着援军才能度过难关——受过苦难的人特别容易满足,何况京师百废待整,还要依靠朝廷力量,于是大家倒也体谅起皇帝来。
    这时已到闰四月的初旬,京畿连同山西一带,被铁骑蹂躏了有四个多月,郊外田野全部荒废,眼看耽误了春耕,今年一年不消说又要打饥荒。南北两京斗法时又争先恐后地免了漕运,江南的粮米不能运来供给,这一年军民吃饭问题如何解决,不禁使户部头痛无比,打着揭帖向皇帝申请调拨他省钱粮来援。可是各地自有出入账目,要钱往往比要兵还难。天下财富集中之地,除了京师也就莫过于南直隶,所以北京官员在受了他们一场大抛弃、险些断送之后,还得请求他们发库银支援,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想算账的怒焰不免消歇三四分。不过事态闹到如今,这个家究竟谁来当?大家憋着一口气,还是要等朝廷事定之后,非小小清算一回不可!
    官员们各自打着算盘,百姓们却是热诚。自从听说车驾必定会还京,便有虔诚的市民每日到南城永定门张望,有时大惊小怪起来,乍见黄尘扬起,便奔走相告:“御辇还京了!”惹得一城轰动。这样的事情闹了三四日之后,连官员也渐渐染上了这习气,下朝的时候顺路到永定门随百姓一起张望候驾。宫内则在仔细洒扫准备,只等御驾回宫之后,由太后领着去太庙请罪还愿。
    殷螭当然才不喜欢看见侄儿回京,更别说去城门相守望了。但林凤致跟那帮无聊的官员百姓一样养成坏习惯,每日来南城楼凝眺,殷螭便也陪他登楼,顺便说些甜话:“你这场病倒养得不错,脸色还比围城时好看得多了,莫非是见我平安归来,到底高兴?你身体养好了,本来答应我的事也该兑现了罢?我可是等了好久好久,想得觉都睡不着!”
    林凤致这个时候其实分外温柔,听了这样的便宜话也不曾骂龌龊,只是微微笑着,和他并肩一起看城外夕阳。守兵都在外面,城楼这一间阁子里只有二人挨近坐着,背后却靠着那具黑漆棺木。殷螭被棺木硌得慌,不禁喃喃道:“回头定要把你这棺材劈烂了,拿去烧火!年纪轻轻,就为自己准备起后事来。那个时候我不好说你,现下实在忍不住——你难道不知道我最怕你死?总是一次又一次这样吓唬我。”
    林凤致叹气:“你胆子最肥,究竟什么时候怕过?就是现下,还不是背地里捣鬼,总有一日我们重新作对……也是没办法。”殷螭道:“你知道我是没办法,那不成了?作对就作对,你舍不得那小鬼,我也舍不得自己身家性命。”
    他们其实这阵子不太想提及朝政,因为彼此都有立场,外敌已去,内讧是免不了的,又怎么拗得过各人道路?所以殷螭只说了一句,林凤致也只能深深叹息。便在此时,外面猛地一阵轰然,有人大叫:“御辇还京了!”登时城楼上凝望的人纷纷奔下城去。
    这般喧闹其实每日都有几回,两人也不以为意。但这回不久便有守兵直奔上来,颤声回报:“大人,是真的,这回是真的!御驾前导已经到了,请诸位大人赶紧更衣出城接驾!”
    这惊喜隔了这么久的等待才来,林凤致竟然一时站不起身,只是哦了一声:“前导才到?那么还有好半晌呢,替我回府取官服罢。”士兵答应了奔去。林凤致回头看看殷螭,道:“你不回去换蟒袍接驾?”殷螭怄道:“要我接那小鬼?真是做梦!他向我磕头还差不多,我才不愿意给他磕头,我反正告病,不去见他!”
    林凤致只好笑笑,殷螭赌气道:“你怎么不去?想了他这么久,难得重逢,还不赶紧奔下城去等着迎接!”林凤致微笑道:“我多歇一会儿罢……真是一高兴,反而觉得格外累,太累了,只想坐一会儿。”
    于是殷螭拉他靠在自己身上休息,同时忍不住挖苦:“这时候就累?日后累的事还多着呢!小鬼一回来,定要跟我斗法,我们叔侄不算不共戴天,却也要看鹿死谁手才行——你到时候不管,不累?”林凤致叹道:“是你们殷家的江山,你们自己去争,我姓林的管什么是非?随便你们闹去,我一介臣子不配过问。”殷螭笑道:“原来你还赌气,不过是我一时胡说!哪有你不管的道理?你是安康的先生,又是我的相好,你不配管,谁还配管我们呢?”
    他讨了这句便宜,心想小林多半又要生嗔,于是等他着恼。等了半晌,全无动静,转头一看,却见林凤致靠在自己肩头,竟已睡着了。殷螭微微好笑,轻轻侧肩,让他靠得更舒服一点,单衣间传来他肌肤上的体热,暖而安心。
    城门口仍在喧声一片,是急欲瞻仰圣驾的百姓纷纷想要涌出城去,官员们也在喝道来临。到处是说是笑,只有这一间城楼小阁安静无声。殷螭抬起头,望见西南面暮霭渐合,反射着一片灿烂霞光,满目江山,沉沉落照无限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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