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三  95 卷三章二十八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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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国朝制度,除夕元旦宫中都要在保和殿赐宴,有品爵的王公大臣都可获准参加。今年由于既逢国丧,又当战乱分裂,赐宴虽未取消,规模却远不及往日。近来处在风口浪尖的一些人物,比如刘秉忠与殷螭,都以居丧加军情紧急为名,不曾列席。宫中还停着太皇太后的丧,彩壁雕檐间到处蒙着素幔,席间也不能举乐,所以这一场饮馔,实在异常之冷清。众大臣心事重重默不做声地领毕,便三三两两谢恩归家。
    林凤致今日倒同内阁官员们彼此敬了几杯酒。因为胃疾的缘故戒酒多年,乍一饮酒居然不适应,又兼酒入愁肠更易醉,所以退出宫禁的时候,居然颇有不胜酒力之感。他自回京后一直没有招募家人,只是拨士卒守门服役,临过年不免都放了他们年假,所以坐着特赐的宫车回到太傅府的时候,只见自家大门口一片暗沉沉的,全无人声。他赏赐了送自己回来的内监,打发他们都回去了,自己提着灯笼开门入内,酒意涌上,只想立即上床睡觉,胡乱度过这个大年夜算了。
    可是拐过影壁,便见通向书房的长廊上几盏灯笼全点亮着。林凤致一怔,快步走去,尚未到书房门口,里面的人已经急忙迎了出来,笑道:“等死我了,你现在才回来!”
    林凤致觉得自己一辈子见到此人都只有好笑又好气的份儿,眼下仍然如此——这个大年夜正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他一路都是乘轿,只是从府门到书房回廊走了几步,肩头已经积了一层薄雪。对方便抢过来替自己拂去雪花,解下斗篷,揽着直往内走,说道:“这么冷的天,这么晚才回来!快进来暖和暖和,我替你生上火了——我可是头一遭自己生火呢!”那态度殷勤得简直好似反客为主,林凤致都懒得问“你怎么跑来了”这样的无聊问题,直接叹一口气:“看来我家的门,定有一扇是防不住贼的!”
    殷螭笑道:“说得好难听!你这个宅子,还是当年我赐给你的,我来过年都不成?你那角门被我撬了,明日我也会叫人替你重新装好——大过年的,不作兴生气,进屋来,咱们一道守岁。”
    林凤致哪有心情跟他生气,可是进到屋内,又几乎很想发作一顿:但见屋内被翻得乱七八糟,火盆倒是生上了,却撒得满地火炭,还撒着无数瓜子糕点茶果在炕桌上,折腾得好似被打劫过。殷螭振振有辞:“你家里好不萧条,我饿了半天,找点正经吃食都没有——你回来了,正好给我做饭吃,我也有好几年不曾尝过你的手艺了。”林凤致就是两个字:“做梦!”殷螭笑道:“做梦也好啊,我做梦就是想跟你在一起,现下这宅院里也果真只有我们两个人,不是梦,哪得这么美妙?”
    林凤致不免又叹一口气,道:“真是失策!今晚赐筵的时候明明还看见濒湖先生,怎么就忘了跟他讨药?”殷螭忙问:“什么药?你哪里不舒服?”林凤致板着脸道:“不是我吃,是为你讨药——早知道你鬼鬼祟祟来做贼,我索性讨一服毒药,将你神不知鬼不觉断送了,岂非也替朝廷解决了祸根?”
    殷螭才不怕他的狠话,笑着搂住他肩头硬按在炕上一道坐了,道:“我这祸根迟早要除,却是宜迟不宜早。你眼下就断送了我,就算我和小袁的兵马你们能收拾得住,却不是教百姓更加说朝廷无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就算定要做个死对头,也不妨在没到死的那一步之前,大家亲近。”
    林凤致实在拿他的厚脸皮无计可施,只能由得他献殷勤替自己宽了官服冠带,单穿长衫与夹棉半臂。好在殷螭只是献殷勤,倒没有不规矩,帮他卸了外衣之后便目不转睛对着他看,半晌才叹了一声,道:“跟我吃饭就不喝酒,到宫里却喝成这样,脸上都红艳艳了!幸亏安康那小鬼不在京,否则还不强留你过夜?”林凤致皱眉道:“哪来这等龌龊话?”殷螭道:“好,我不说他,反正他抛下你们不理,自顾在南京快活,连大丧都不回来——”林凤致道:“讣闻才传出两日,车驾哪得容易返京?但陛下定不会……”殷螭不耐烦道:“行了,行了,知道你护短,到如今还死死守着等小鬼回来!我们不吵架,你给我弄顿年夜饭行不行?想当年除夕都是我召你入宫赐宴,如今你自己去吃筵席,却留我一个人独个儿饿着等你,好不凄凉——就算你关我八年,我都不曾恁般凄凉过!”
    他被圈禁的那八年的确并不凄凉,一样有妻妾奴婢宠童环绕着服侍,关起门来热热闹闹过年。只是他假死逃亡的时候,业已一把火将府邸烧了个干净。宠童紫云代死,妻妾奴婢们未亡于火场的,倒也因此获得了自由,由有司以“庶人已故,眷属各付其家”的名目发落,纷纷归家的归家,改嫁的改嫁去了。所以殷螭如今重回京城,便已无家可归,既不肯入宫领宴,又不想在军营馆驿之中过年,也只有来找林凤致,厚颜蹭一顿年夜饭了。
    林凤致实在颇想骂他一句活该,谁教他放火逃亡?不过的确如殷螭所言,自己在筵席上喝了几杯酒,这时有些上头的感觉,料想明晨定要头痛,看来非得喝一碗醒酒汤不可。今夜府中无人,诸事只好自己动手,于是起身披了件裘衣向外走。殷螭赶忙替他打上灯笼,喜道:“真去厨房给我做饭?雪挺大的,多穿两件衣服——我跟你一道去,就在那儿用膳,免得你做好再端来了。”林凤致一面往外走,一面道:“跟你说不要做梦,我自己做碗醒酒汤而已,谁管你的饭?”
    然而殷螭的风格,素来是死缠烂打型,就如林凤致的风格是嘴硬心软型一样——所以当殷螭赖皮着一路跟到厨下,林凤致也只能皱着眉头替自己做了一份醒酒汤的同时,也替他弄了一份吃食。但这一阵府中并没有雇佣厨子,都是应役的士卒替自己烧饭打发,准备的食料颇是粗疏。找了一阵,只寻着一屉冷包子,放在蒸锅上热的时候也顺便再多蒸了一碗蛋羹,又胡乱将厨房里找得到的腌肉、咸鱼、瓜果、菜蔬等物炒的炒,烹的烹,做汤的做汤,倒也摆了一张小桌子。
    殷螭以前曾经袖手看他做饭,这回却被林凤致赶到灶下去烧火。他几曾干过这种活计,不免弄得满脸烟灰连打喷嚏,因此到了吃饭的时候,带着不可白干了活的心思狠狠下筷;而且每次吃林凤致做的饭菜时,都正好是最饿的当口,所以吃起来分外狼吞虎咽,也分外感觉美味,连林凤致的醒酒汤都被他抢去喝了大半,赞道:“小林,我要是能吃你一辈子的饭就好了!”
    他这样类似发誓类似表白的情话,林凤致其实听过无数遍,这时连挖苦的心情都不再有,只是淡淡而笑。殷螭有点郁闷,道:“你就是不相信我说话——其实你从来没有信过我,你自己说的!”林凤致道:“我信,我为什么不信?你今儿说的,明儿便能不算数;我此刻信这句,过后也不妨信那句。所以我是全信你的,从来都信。”
    殷螭被他堵得半晌无语,好久才自嘲地笑一笑,道:“也是,我总是说了就不算数的,连我自己都没法信自己了——可是不管怎么样,我这辈子是跟你缠定了,没法子!大约只有我死掉,我们彼此才能解脱罢。”
    林凤致骂道:“好好的除夕,跑到我家来说生死,也够晦气!”殷螭笑道:“你先前还不是说要毒死我?谁先说生死的?”林凤致这次被他堵了一堵,只有一笑,道:“也罢,你今夜看来是赖着不肯走了——我倦得紧,也没劲同你守岁,我回去睡了,你自己找地方安歇吧。”
    殷螭涎脸笑道:“小林,好狠的心!大年三十,你叫我自己找地方睡觉,忍心让我空床?”林凤致不觉脸色冷了下来,道:“对不住,我并不想奉陪你取乐。”殷螭赶忙赔笑道:“不,我怎么敢拿你取乐?我只是想同你一道过年——咱们就算再也谈不得情,做不了朋友,好歹也是同盟抗敌的关系,偶尔同一回榻,也没什么大不了罢,值得你这般生气?你在军营里难道不跟人同帐?”
    林凤致心道我在军营里和战友们同帐,乃至一道睡通铺,也是磊落清白决无阴私,那是因为别人都是正人,岂是你这般龌龊好色之徒?跟你同一回榻,等于是将鲜鱼送到猫儿口边去,能有什么好事!这些话也懒得同他说,只是一记眼刀封住他喋喋不休还待啰嗦的话头,自顾自出厨房回书房。
    殷螭虽然被他的冷眼吓住了,纠缠的劲头却没有被打败,还是跟着他一道出去。林凤致府第中遵循着“君子远庖厨”的格局安排,厨房离书房距离颇远,来回需绕过小湖。这时雪下得更深了,一踩落便陷了半只脚下去。殷螭顺理成章挽紧了他,嘱咐道:“慢慢走,仔细滑倒。”林凤致倒没拒绝,深一脚浅一脚和他走着,忽然问道:“你说这样的雪夜,北寇会不会突然夜袭?又是过年,关隘倘若守卫不紧,会不会……”殷螭安慰道:“你当雪夜偷袭有那么容易?这些事自有将士操心,兵部调拨,你想了也是白想,不如安心休息。”
    林凤致不懂军事,听了便即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走路。殷螭趁机伸臂搂上他腰间,叹道:“你没回来的时候,我在你府上也前前后后转了一圈——以前我常常来的,就是每次都只顾着和你上床,竟然都没逛过你家。现在再逛,却是好不凄凉冷清了。”林凤致道:“舍下无人,自然冷清。”殷螭道:“唉,你明知我的意思,故意说些淡话!可是我也知道的,小林,你心里到底撇不下我。”他回头遥遥指了一指,道:“那边一间屋子,不是每次你用来接待我的卧房?我本来还想,你多半不是将这间屋子改作他用,就是锁了再也不去,可是……方才我去过,撬了你的锁进去,里面不但布置得还跟以前一样,桌几床帐,竟然也没什么灰尘蛛网。”
    他凝望着林凤致,黑暗中眸子灼灼有光,道:“你离开了有一年,回京城才多少天?居然还进过那屋子,还重新收拾干净……小林,你再嘴硬,说什么和我恩断义绝,都无所谓!就算当真恩断义绝,我也只当是从头来过,何况你根本没法和我决绝?”
    他停住了脚步,林凤致也被拉住了不能再走。黑夜中互相对视,灯笼火光映出两人身周都是乱屑飘花一般的纷纷白雪,将身形裹在一片朦胧,一片纷乱,却又一片冷冽之下。
    林凤致终究轻轻答了一句:“是,我没法忘掉你——却也不想回头,不想再纠缠了。”
    他蓦地甩开殷螭的手,自己往前便走。可是殷螭立即又追了上来,并没有叮着这句话逼问不休,反而问了另一句:“小林,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会爱我?”
    林凤致默然,殷螭微微苦笑,道:“我其实一直想问,就是怕你说出缘故之后,会教我难受——就像你对老俞的最后那些话一样!你是被他强逼着,束缚着,不自觉以他的爱当作了自己也在爱;那么你跟我呢?是不是也因为我一直在强求你,一直在紧追你,一直在拼命要你……再加上皇兄临终前嘱咐你好好待我,再加上你算计了我,负了我的心,觉得内疚——所以你也没法子,就像爱老俞一样,被逼得爱我?你这样的人,原是再强横的力量逼凌也无用的,却就是心软,最受不住别人拿心来跟你交换,要你偿还!我算是终于明白了。”
    北风呼啸着从耳旁吹过去,漫天的雪花却在无声无息地飞舞,偌大的府邸里,仿佛只剩了这一盏孤灯,两个闲人。
    林凤致没有答话,只是道:“大雪地里说这些闲话,你不冷?”
    殷螭确实很冷,从身到心都似冻住了一般,可是攥着他的手,却又如何舍得这柔软的温度——所以还是没法非追问到底不可,只能同着他一道回到书房里。
    书房里火盆已熄了一半,林凤致又添炭点燃起来。同时将火炉暖炕也烧上了,收拾了被殷螭翻腾得一塌糊涂的屋里,往杯盘中摆好茶果,在胆瓶中插上园子里折来的腊梅花,倒是一副守岁的景象。殷螭到底是不会被伤感之情打败的性子,到屋内又重新兴头起来,道:“这么大的雪,我再出去找地方也辛苦,小林,借你的炕给我睡一夜罢。”林凤致捧着茶壶取暖,道:“隔壁套间有榻,怕冷我就多借一床褥子给你。”殷螭唉声叹气,只道:“你好矫情,好拿乔!就这么跟我水米无交起来?”
    林凤致忙了一日,这时终于能靠着暖炕休息,不免倦意涌上,眯着眼睛不理他,一副逐客神情。殷螭偏要挨过来讨嫌,说道:“真不用怕我,我还带着孝呢,哪有心思动你?我再喜欢做坏事,到底不是畜生。”林凤致忍不住睁眼看了他一看,殷螭有点尴尬,说道:“哼,你定是在心里骂我——当年皇兄才驾崩,我就用强要了你,你一直记恨着呢!可是,我那时不是年轻心急么,再说,其实那时我也难过的,心情不好,所以就拿你出气……那时候我太不懂事了。”
    问题是到如今他也未必懂了多少事——林凤致懒得讥评他,只是含混答了一句:“既说一笔勾销,何必再提。”殷螭叹道:“一笔勾销,那是要往前走。可是你都不想跟我在一起了,岂不是白白勾销!小林,我有时也在想,若是那时我不用强……不,若是我那时笨一点,不曾猜到皇兄有遗诏,当然也就不会骗你取出来,你会跟我怎样?”
    林凤致不禁也叹了口气,道:“那时……那便是殇太子即位,王爷大驾去河南府——下官仍是翰林院供奉,或许不容于清议,黜免回乡也是有的。世事无非如此。”殷螭道:“不对,我那时明明邀你去河南府的!要是朝廷批准……你会怎样?”
    林凤致道:“朝廷调拨,我小小七品官哪有抗拒余地,自然只好随王爷去了。”殷螭道:“不要打官腔!你自己愿不愿意?我……记得那时也央求你很久,你就是不松口。”林凤致心道你那央求只是以退为进,让我消除戒心上当受骗而已,只是一笑不答。殷螭又追问:“倘若那时我到底去了河南府,你当真能随我去?你也知道我放不过你的,你若不肯,定会辞官离开,总不会乖乖从我。”
    他捉着林凤致的手,不许他向后躲闪,眼神闪亮着追问,口中言语否定,语气却怀着殷切之意。林凤致让不开他,于是也望了他半晌,直望到他眼底深处去,良久点了点头,道:“是,我不肯便会辞官离开——可是那时候,我是肯的,我想过……索性随你去了。”
    他这个回答正是殷螭所想要的,但听在耳中还是说不出的滋味,不禁喃喃又道了一句:“你明知我……不可能守你想的约定,一辈子不碰你。”林凤致微微一笑,道:“我其实……也没有那么一直一直顽强,无可奈何的时候,我也会想要认命的。”
    他笑容中满是自嘲,殷螭猝然放手,站起身来,骂了一声:“该死!”林凤致不说话,殷螭又是想笑,又笑不出来,只道:“真是该死!我们见了鬼要折腾这么多年?明明那个时候你就可以跟我厮守一生一世……我做什么非要捣鬼!”
    他扑过来抓住林凤致左看右看,又道:“不对,那个时候,你就是认命,也不是爱我,只是没有法子了——你瞒了皇兄的遗诏,一定会格外内疚一点;再加上名声毁尽,又被我强迫,于是无可奈何只能跟我……可不是打心里爱我。”林凤致反问道:“你那时难道不是只想玩我?玩得几年,多半也就腻了,我们也可以两清——世上哪有那么多情根深种的事。”殷螭大声道:“不会的!我也不会腻你,定然还是宠你的……”说了一半,自己却也说不下去了,过一阵叹道:“也是,那时候……就算我不腻你,也就是当你是个最好玩的而已。你心里也就当作忍耐——因此那时候若是我们在一起,或许平安无事过一生……”
    或许平安无事,或许宁静无波,甚至或许日久也生出眷恋之情。然而不会像如今,是彼此用最强势的力量,将对方刻到了骨子里,一生一世也无法忘怀,成为最痛楚最执著、也最甜蜜最狂热的痴恋。
    所以林凤致在雪地中不曾回答的话,殷螭于霎时间领悟了:的确,不无被迫,不无偿还,甚至带着那么多将就与无奈,世上确实是没有那么多情根深种的美妙故事——可是在纠葛难解倾心相与之后,纵使阴错阳差,这情根也毕竟是种牢了。
    却又在得不到呵护、彼此伤害之中,被拔起毁弃了。
    一时两人都静默无语,殷螭稍微放了手,林凤致也在炕间坐直了,彼此对望着。因为在国丧期间,两人的衣饰都是全素。殷螭服着母丧,更是一身斩衰,很难得脱尽了平素浮华之气,竟自显出几分实诚。林凤致一时竟有些恍惚,不自禁伸手碰了碰他袖角,殷螭立即扑上来将他抱住,喃喃道:“不一样的!如今跟那时,全然不一样的……不能平安无事也好,不是这般闹腾,我怎么知道会恁地……”林凤致用力挣脱,道:“不管怎样,都已过去了!请王爷去安歇罢,下官明日一早还要随百官去祭天,委实没有工夫奉陪胡闹——你放过我罢。”殷螭恼道:“你勾搭我,还说我胡闹?明明想要我抱你。”说着已经伸手去扯他衣服,林凤致打开他手,真是有点怒了,道:“你还是这样,说得再好听,却除了龌龊事便什么都不想!”
    若论力气他不是殷螭的对手,但这句话正是决裂那夜的光景,殷螭便再也用不下强,只得缩了手看他,过半晌才咬牙道:“你只会骂我龌龊!真当这事龌龊,你以前怎么又喜欢跟我做?”林凤致不理他,殷螭只好撑起身来叹气,道:“好罢,我等你回心转意自愿同我做——方才我还说过带着母孝,不想你心思的,食言也不好!你只管放心罢,我真的去隔壁睡觉。”
    蓦地一阵金属脆音琅琅响了几下,却是屋内的西洋自鸣钟连敲起来,殷螭也未回头去看,便知道这报时是已交子时,不由叹道:“到底跟你守了个岁——今儿又是一年了!”林凤致于是自炕桌上顺手拈起一个橘子丢给他,笑着说了句吉利话:“多福多寿,万事如意!你去睡罢,大家明日都有事,总不能一夜不休息。”殷螭接了橘子站起来,道:“行,我不打扰你!也只能祝你诸事顺遂——可是我的如意,你的顺遂,为什么不能是同样一件事呢?”
    林凤致忙着给自己放被子,也不理会他。他其实平时不睡暖炕,但今夜将套间的榻让给了殷螭,只有暂且在炕上胡乱睡一夜。只听殷螭的脚步声向套间去了,心里一安,因为天不明就得起身早朝祭天,于是只脱了靴子和衣上床。刚刚躺定,却听殷螭又跑了回来。林凤致不免皱眉,道:“才说了不打扰我,就又想不算数?”
    殷螭笑道:“算数的,算数的!我只是来讨你答应借我的褥子。”林凤致只好又爬起来从自己炕上抽取,殷螭便顺势抱了他一抱,忽然道:“小林,适才我都忘了,又过了一年,我们都三十三了罢?”林凤致道:“嗯,因此你也该收起胡闹的心思了——都老大不小了。”殷螭笑道:“我做的都是正经事,就是看在你眼里算胡闹罢了——我是想算一算,我们二十一岁上相遇,到今年正是整整十二个年头。人间一纪过去了,我们之间,为什么便不能轮转回去?”
    他这一句话,倒使林凤致也感喟了一下,喃喃道:“还真是十二年了——可是轮回又如何?当年而今,我们总之不是一路,总之没有好事。”殷螭道:“那也不一定。至少我还真想再看见那个时候的你——多么骄傲多么狡猾,我想你想了很久,就是老够不着你,心里好不痒痒!可是我那时也和现下一样,有勇气有能耐,是决不放弃的。”
    林凤致心道你当年的勇气就是趁我重伤强暴占有,如今的能耐就是趁着国朝分裂大搅混水——懒得揭穿,只是重新躺回被子里,含混应了一声。殷螭俯身瞧着他,道:“你又瞧我不起!我知道我干的事你一件也不喜欢,迟早我们这同盟还要反目——可是我不能收手啊,这个时候若一收手,前面的路都白走了,就算为了你……我也不能站到悬崖边上,你懂得罢?”
    这些话其实都是白说,因为彼此都不天真,这样的道理岂有不懂?而请求对手谅解,又是何其无聊?但殷螭便是不吐不快,纵使天真无聊也罢,就是想说给对方听——也说给自己听。
    他慢慢伸手去抚摩林凤致的面庞,林凤致没有躲,却一把握住了他手掌。烛光下静静瞧着他,良久良久,才叹了一口气:“各人有各人道路,既已走了,又何必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殷螭怔了一怔,苦笑道:“这样的话,倒是比劝我逼我反我……更无情!你是由得我们各走各路的了,所以也就宽容了我。”
    林凤致不答,只是缓缓放开手,将被子拉上了些,合眼欲睡。殷螭望了他半晌,知道再纠缠也无意义,只能黯然一叹,挟了他借给自己的褥子离去。
    这个夜晚不消说两人都睡不安稳,殷螭固然在套间的床榻上翻来覆去有如烙饼,林凤致也拥着被子没法安心入睡。直到自鸣钟又敲了两回,隔壁全无动静,心里的忧煎也暂时慢慢放下了一些,这才朦胧合眼。
    这清静睡眠只是短暂辰光。林凤致猛然自梦中惊醒,跃起来的时候,殷螭正蹑手蹑脚自套间摸过来想爬上床,被他这一骤然起身吓了一跳,失声问道:“怎么了?”林凤致满额冷汗,兀自心悸气喘,喃喃道:“出事了!”
    他居然没有赶殷螭滚开,反而紧紧抓住了他手,全身都在颤抖。殷螭心道原来不是捉我犯规骚扰的错,嘴上安慰了一句:“是做噩梦罢?”林凤致道:“不是!外面有人来报讯……定是噩耗。”
    他的书房距大门也有数百步远,竟不知如何能够敏锐听见外面的动静,然而却是一句未错——殷螭还没宽慰的时候,自己也听到了外面震天价的拍门声,传来的是一个巨大的噩耗:“大人速速入宫!大事不好……关隘破了!”
    林凤致全身血液有如凝住,却只呆了一晌,立即下床披衣登靴。殷螭赶忙替他去点灯笼。林凤致怒不可遏,咬牙骂道:“你……你……将你千刀万剐都赎不了罪!”殷螭自知理亏,却还要反唇相讥:“先去把你那死鬼夫子碎尸万段!是他引来的北寇,关我什么事?”
    这时候林凤致哪里有心情同他斗嘴,心急火燎赶出去开门。报讯的士卒竟也不知道是哪儿关隘破了,只是颤声禀告:“烽火台!好几处烽火台都在传讯示警!章尚书正入宫请罪,太后急召太傅……”林凤致喝道:“备马!不用打轿!我先去城楼看看!”那士卒道:“雪太大,一站一站传过来,大人怕是看不见的!听说三面都在告急,京城……京城完了!”
    中夜之间,这报讯的声音尖锐颤抖,充满惊恐。林凤致出来急了,未披斗篷,听了这不祥的话语也不禁一个寒颤。殷螭自后面赶来,拿着裘衣替他披上身,同时厉声呵斥:“什么完了?尽说丧气话!还没打到眼前就妖言惑众,仔细军法处置!”
    他的厉害斥责将士卒给当场镇住了,但这样的丧气话却又如何压制得住?林凤致骑在马上飞驰向城楼的时候,原本沉睡在大年夜之中的京城,业已大半惊醒过来,到处都传着同样一句话:“关隘破了,蛮族来了,京城……完了!”
    风凛凛,雪茫茫,即使登上了城楼,极目望去,到处也是一片黑暗。要在军中特训的守兵指点之下,才能勉强望见三面隐约有着红焰闪动,是自长城关隘一站接一站直传过来的,向京城紧急示警。林凤致的目力望不穿这长夜的黑,刺不破这漫天的网,只觉满空雪片扑天盖地砸落,无处遮护脚下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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