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三  70 章三卷三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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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山东麓,离林氏祖祠不远处,便是林氏一族的墓地,林氏在本地乃是大族,历代也出过不少显达之士,但象林凤致这样一直做到官居一品、位极人臣的地位,却也是族中罕见。他这一房在族中本是偏枝,又是数代单传,几乎五代之内都找不出直系血亲,所以自曾祖以来的坟茔,都只是处于墓园中最不起眼的角落,只因林凤致显贵了,近年来才修筑一新,颇有在同族亡灵中大大风光之感。但林凤致这日独自到父祖坟前致祭,却不无自嘲的想着,似我这般玷辱父母所遗身体、又害得本支香火断绝的不肖子弟,将来岂堪葬入祖坟?
    其实自从十二那夜遇过“刺客”之后,便不该再独自出门才是,但林凤致也不喜欢带着一堆随从侍卫前呼后拥的来祖坟上祭,宁可自己悄悄来烧送一陌纸钱,向父祖忏悔一下不肖之罪。林氏墓园坐落在半山腰,于是便将所有从人都留在山下等候,全不顾他们一脸难色,声称:“皇上担心林大人安全,吩咐务必紧随……”林凤致只是简单答道:“没关系,你们在山下守住,不让闲杂人等混进来便是。”
    那夜与小皇帝的对话,最终是以林凤致一面肃然冷冽、一面又不无委婉的发作了学生几句而结束。殷璠到底对先生存着敬畏之意,听他带着伤感自怜的语气说道:“只因臣当年屈辱经历,只因臣做过这般人……就连陛下也将不齿于臣么?”这几句话吓得小皇帝连连认错,拼命保证自己绝对没有一点亵渎侮辱的念头——可是这少年也是固执的,并不认为自己对先生的念头,就是亵渎侮辱。
    大概这孩子到底还是太小,心中兀自浑浑噩噩,分不清什么叫做仰慕,什么叫做恋慕。林凤致觉得自己是过来人,应该有义务跟学生说个清楚,可是说实话,自己如今心头也是一片混乱,明明分析得一清二楚,却不知从何说起。
    所以正如林凤致自嘲过的,这一辈子,偏生只有这个自己最不爱去算计的“情”字,才最会教自己无计可施,更何况,每次落到头上的这个情字,都不是人伦内应有之情,不是自己应该去要的东西!恍惚错觉,竟似有一种宿命的悲凉感,仿佛永世摆脱不掉——却又下意识想立即逃跑。
    问题是,如今却有些逃脱不掉——并不能为这几句道过歉的孩子话,便公然违拗他坚决要求自己和他同回京城的意旨吧?虽然是学生,虽然是孩子,却毕竟是天子,也是林凤致誓必效忠的主上。何况以眼下事态和处境来看,不论是对付有可能逃亡作乱的庶人殷螭,还是防范其再来行凶报仇,赶紧离开这个缺乏保护的乡间居所,跟从天子随行,都的确是必要的。可是,那种宿命无法摆脱的恐惧感横在心头,“必要”,却万万不能要!
    因为想着这些事,有点分神,在父亲坟前烧送的纸钱竟有好几张飘落到了火堆外,林凤致跪着未起,飘得太远的便没法去收拢来。旁边却有一只手伸过,替他拣回了这几张纸钱,送入火中。
    林凤致并不回头去看,只是道了一声:“多谢。”那人唉声叹气的道:“真吃亏,你都不曾陪我去过皇陵献祭,我倒是第二回来陪你烧纸钱——你家祖宗实在太有面子了!”
    林凤致道:“嘉平二年致祭泰陵,永建元年致祭永陵,我都曾列于百官之内,你便不记得?”说话的时候,已有人在身边大剌剌的坐倒下来,笑道:“谁耐烦记那些无聊的事——小林,你又落单了,便没提防过又会撞到我手里?”
    林凤致瞥着他,十二那夜是月下相见,看得不甚清楚,这时是清晨,朝阳正照在他脸上,但见他面容比之八年前,仿佛多了一些棱角分明之意,唇上还微微留了髭须,显出壮年人的成熟派头,只是那股轻浮无赖的神气仍是不改。林凤致不由得想摸摸自己的脸,已被殷螭伸手捉住手腕,皱眉道:“小林,你居然也留胡子了,赶紧给我剃掉——你明明脸庞儿没怎么变,还是那般秀气,非要装个老气横秋做什么!”
    林凤致才懒得跟他讨论容貌修饰,直接道:“你怎么总是阴魂不散?”殷螭道:“找你报仇啊,你没见传奇话本里,仇家躲到天涯海角,复仇的也会踹上门去见鸡杀鸡,见狗杀狗么?你家里人手太多,我不敢去踹你的门,等你落单的耐心,倒是有的。”说到这个“踹”字,大约想到了前夜被林凤致踹下河的一脚,颇有些气恨恨的样子,又道:“小林,你很会食言!你许诺一生爱我,就是踹我一脚的爱法?”林凤致转过头,笑道:“我起誓一生爱你,可没有说,一生不打你不骂你。”
    殷螭恼得用力一扯,道:“我看谁打得过谁!”他度过八年圈禁生涯,百无聊赖,色欲上不得满足,日常只好练练筋骨,力气倒是真比以前大了许多,林凤致哪里敌得过,被这一拉便倒在他怀里。殷螭素来是有帐必算的,情事上的帐尤其要算个彻底,忿忿的道:“你太狠毒——你须也是男人,便不知道男人那种时候被踹到冷水里,没准会下半辈子都完了的么?我宰了你都是轻的!”林凤致实在忍不住要笑,却又不能笑,只是道:“成,反正这是我家祖坟,杀了我正好就地掩埋——只不过外面的出路都被我的从人看守着,杀了我你怎么脱身,先考虑考虑罢。”
    殷螭是事先埋伏在墓园里候他,也知道这里下山别无出路,恨恨的哼一声,道:“事后再说!我先——”一面说一面便来扒林凤致衣衫,林凤致料不到他又想来先奸后杀的花样,急忙撑拒,怒道:“干什么?”殷螭道:“当然是试试我有没有被你废了下半辈子——你老实点,这里可没有河让你再踹我下去!”
    林凤致出力挣扎,还是被压到了地下,他翻身避开殷螭落下的亲吻,忽然一伸手,自未烧尽的纸钱扎里疾抽出一柄匕首,喝道:“住手,看刀!”
    殷螭看见寒光一闪,一惊急忙闪避,手上自然只好放开他身体,退开两步之后,却见林凤致并未追击,反而回手将匕首抵在自己胸口。殷螭倒是笑了,说道:“小林,你打算上《列女传》?”林凤致冷笑道:“那可当不起——你要敢在我父祖坟前辱我,我便是一死!”殷螭也冷笑道:“无所谓,反正我迟早要宰你,大不了你死了,我奸尸!收起刀罢,跟我还讲什么贞节操守?”
    林凤致瞪着他,半晌失笑道:“八年不见,你这无耻龌龊更是见长——好罢,换个地方,我跟你做,这里不行。”殷螭愠道:“当我是傻瓜?这里才堵得住你,换个地方?换我到大牢去么!”林凤致道:“你别老是口口声声要将我先怎么样再杀,我便自愿同你走——其实你也没想杀我,不然哪有那么多废话。”
    殷螭其实真是没想要杀他——不过恨还是恨,仇还是一定要报的,这时见他坐在地下,持匕首的手稳稳的半分不颤,脸上颇有认真之色,心知他素来迂腐,要是当真在他祖坟里强他交欢,只怕这家伙真能逼急了闹个鱼死网破,那可不成!于是笑道:“你要是自愿跟我走,我当然不杀你——可是你恁地狡猾,我如何信得过你?”
    林凤致倒也爽快,手一抛将匕首丢了过去,说道:“拿着,怎么能让下面侍卫放你公然带我走掉,你一定会的。”
    殷螭一愣,手中已下意识的接住了匕首,以他的小聪明自然用不着多所寻思,笑道:“好啊,料不到隔了十来年,你又一回自愿做我人质!”
    于是过不多时,山下等候林凤致的侍卫与随从们,便目瞪口呆的看着一个壮年男子,公然拿刀劫持了太傅大人出来,喝令众人让道放二人离去。众人受命保护林太傅安全,这般在眼皮下让人将他劫走,如何交代得过?可是倘若不让道,贼人狗急跳墙,将太傅大人一刀杀了,谁又当得起间接杀害太傅的罪责?
    这些人里有大半是大内侍卫,但殷螭被废黜圈禁已久,曾经近侍天颜的宫中侍从们早已换成又一批新人,所以居然也没有一个人认出这名劫持犯就是前朝已被废皇帝、眼下新暴毙庶人。众人不敢放,也不能不让道,只能看着殷螭持刀抵着林凤致,一步步走下山,又一步步走向大道,侍卫们便也只好一步步紧跟着,欲待寻机打落匕首,解救太傅大人出来。
    殷螭没想到这一番劫持远不及那回容易,颇有点心虚,然而这时骑虎难下,心里一面大骂林凤致出的见鬼主意——多半又想陷害自己一回!一面继续狞笑着劫持住他往前走,同时在他耳边恶狠狠的道:“难道这般走下去?”林凤致小声道:“你想来劫我,没做好准备?”殷螭恼道:“谁知道你这么多人!”林凤致很轻的骂道:“真粗心,没干过正事的——再转个弯,临时御马厩设在那片竹园旁,过去罢。”
    殷螭确实没干过正事,天潢贵胄做惯了,也没亲自干过琐细的小事,所以阴谋诡计虽多,当真干起杀人放火劫持绑架的勾当,不免粗心大意,缺乏章程——这时听林凤致一提醒,禁不住又喜又疑:喜的是果真能够顺利劫持他走路,疑的却是这家伙居然如此配合,莫不是又怀了什么心眼?
    但这个疑惑过不多久便即打破——劫持着林凤致到了御马厩,选中一匹上乘好马之后,刚刚挟着他上马,便听外面侍卫喧呼“陛下”之声,跟着有个少年的声音气急败坏的大叫:“先生!”一路直赶过来。
    殷螭对这个侄儿颇是怀恨:毕竟林凤致等人是为了推他上位,这才夺了自己皇位,废黜圈禁;而自己誓欲翻盘夺回一切,也将要跟侄儿死磕到底——但狭路相逢冤家聚首的时候,他反而扬声而笑,紧紧挟制着林凤致在鞍背上,纵马跃出马厩来,叫道:“不想让你林先生死,便让路!”
    殷璠对这位一度改口称为“父皇”的叔父,其实自幼就颇带畏惧之情,八年后乍然相见,竟不免惊得先退了一步,大声喝道:“兀那贼子,放开林太傅,赦你不死!否则的话,乱箭齐发,玉石俱焚!”他认出殷螭,却不呼其名,那是摆明了不欲让这贼子的真正身份泄露出来。随小皇帝而来的侍卫们听这一声喝,登时一批弓箭好手团团围上,张弓搭箭对准了马上二人。
    殷螭满不在乎,笑道:“安康,你倒长大成人了!就是还嫩——这般模样,也敢跟我赌狠?”
    “安康”乃是殷璠的小名,宫中众人也有个别知道的,听眼前这名贼子公然当众呼叫,不禁都相顾失色。
    殷璠的确如叔父所言,“还嫩”,虽然尽量想装作沉得住气,也知道先生的平素教导,这种时候千万不能表现得有所顾忌,应该狠决无情,方能镇骇对方的凶恶气焰——但是教学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先生被劫持,被匕首抵得脸色苍白瞑目若死,又是一回事,再想镇定也不由失了方寸,竟然又喝了一声:“放开林先生!你要什么,尽管开口,朕可酌情!”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分明昭示服软,连在殷螭的劫持下装死的林凤致也不禁暗叹一声:“这孩子,一向白教了!”
    殷螭哈哈大笑,道:“我还就要了你林先生了——有胆子就放箭,不然乖乖让路!”
    林凤致今日上坟,着了件素色长衫,又兼夏衣单薄,殷螭手上只稍稍加劲,刀尖指处的衣衫上便洇出血迹来,素衣上分明惹眼。偏生林凤致还睁眼瞧向小皇帝,勉强挣扎着说了一句:“陛下放心,臣誓死不负……”话未说完,殷螭扼在他颈间的臂弯略一使力,便将他夹着闭住了气,下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殷璠脸色发白,半晌狠狠喝了一声:“让道!”
    于是殷螭长笑声中,到底劫持了林凤致,大摇大摆在众人之前打马绝尘而去。他奔出一程,在马背上还不忘急忙追问:“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怕了安康纠缠才跟我走?居然连个娃娃你也勾搭,好不要脸!”林凤致气得连骂了几句“龌龊”,又苦笑道:“你又戳我一刀……给你做人质真没好事。”殷螭早收了刀,这时便将他搂得更紧了些,笑道:“这不都是你做人质的本分么?从前你做我人质,后面还有什么好事,你也须记得的——我呆会儿便讨了!”
    从前,那是怎样的从前呵——旧日的耻辱苦痛,依稀已隔得远了,冲得淡了,但是眼下却又似要一桩桩重新扮演出来。林凤致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出,必然又将要面对惊涛骇浪的人生,甚至又可能承受锥心泣血、心死情殇的剧痛,可是毕竟已经走了出来,无法回头,索性选个最舒适的坐姿,靠在殷螭怀里,听耳旁风声急急掠过。
    那是四月江南的风,熏然美好;而所靠的这个怀抱,又是隐然温暖。纵使是短暂的美好,即将失去的温暖,也不妨一晌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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