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二  48 卷二章二十一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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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舫间众人喧声响了起来,却是从旁边另一艘花舫上又邀过来了几个乐户,带了弦管过来奏乐小唱,立即有人过来拉吴林二人道:“二位枯坐一隅作甚,过来听曲!”又有人开玩笑的夺了林凤致的酒盏,说道:“虞山兄,如何一个人躲在这里取乐?罚一巨觥,罚唱大曲!”吴南龄正想把林凤致拉走,免得独自睹景伤情,于是笑道:“罚酒倒罢了,罚唱唬得倒虞山?想当年他可是裘马轻狂、翩翩年少——翰林院中数他最擅音律,并能串戏,大家却不知道罢?”
    他这一泄底,众人立即起哄,便斟满巨觥来罚林凤致饮,林凤致毫不推辞的一气喝了,又有人取笑道:“虞山兄原来会串戏,莫不是装旦?”吴南龄知道林凤致从前最恨有人说他貌如好女,正要答话,林凤致倒不在意,笑道:“我堂堂男儿,装什么旦色?实不相瞒,小弟粗通正生,并会大面。”吴南龄道:“不才作证——当年院中会饮,虞山唱《宝剑记》,那一支:‘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可是唱得慷慨悲愤,满座生风!”于是登时又有人满斟上一觥酒,来促请林凤致唱一曲来听。
    林凤致一仰头喝了一巨觥,将杯盏一顿,笑道:“好,小弟献丑——这回唱个‘收拾起’!”
    所谓“收拾起”,乃是当时最流行的一支《倾杯玉芙蓉》曲词开头,与另一支著名唱词“不提防余年值乱离”并称一时,其流行程度之广,甚至有“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之谚,乐户人家岂能不熟?急忙拉上调门,吹起长笛,林凤致自己取了一支牙箸打节拍,唱道: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
    历尽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
    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
    雄城壮,看江山无恙,
    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这是传奇《千钟禄》里《惨睹》一折里最有名的一曲,写的是前朝失国君王的悲慨之情,唱来极哀极愤,催人泪下。众人不料林凤致面目秀美,唱起曲来却恁地悲壮激昂,竟烈烈有金石之音,然而再一细想,这曲文又完全符合他近日“扶孤忠臣”的身份名声。一曲既终,大家呆了好久之后,才轰天价叫起好来。
    林凤致哈哈大笑,说道:“献丑,献丑!”提起酒觥又喝,众人回过神来,也纷纷向他敬酒,林凤致来者不拒,酒到杯干,直喝得脸上泛出桃花般艳色来。
    吴南龄不免担心,知道他多半想起亡母,回忆旧恨,心内定是郁结,这才借酒放纵,正欲拦阻劝说,忽见岸上有人匆匆赶来,大叫:“林少傅可在?”
    此人穿着便服,众人都不知其身份,吴南龄却认得乃是昔日豫王府的内侍,殷螭的心腹小六,自己旧曾在京师见过的,吃了一惊,急忙上岸去迎了进来。小六也不理会别人,直奔林凤致,附耳向他说了几句话。
    林凤致这时已有五六分酒意,听了微微冷笑一声,道:“好罢,你先回去,我待会儿便回。”小六道:“请少傅即刻回去!”林凤致愠道:“不是三更么?天色还早,催什么?”小六吃惊道:“眼下都快二更天了……路上再迟延……”林凤致双眉一挑,冷笑道:“那便让他等——你自管回去罢!”小六一吓,面目失色,头也不回的直冲下船,又匆匆跑了。
    众人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事,也无理会,继续起哄闹酒,吴南龄却吓出了一身冷汗,心知肚明,赶忙到林凤致身边,悄悄推他道:“鸣岐,你醉了,这可不是任性的事……”林凤致一扬脖又是一觥酒,醉眼乜斜,道:“吴兄,连你也催我?”吴南龄急道:“鸣岐,这可由不得你!”林凤致一面喝一面笑,道:“你……你也推我入火坑?你明知的……”说了一半,忽然又笑着摇头,道:“不对,不对,明明是我自己要往火坑跳,受那般屈辱折磨……跟你无关,无关!吴兄,小弟失言,抱歉抱歉。”
    吴南龄看他已经醉得眼神迷离,于是索性将他拉起来,向众人道:“虞山醉了,我先送他回去罢,他一向量浅,多半撑不下去了。”林凤致夺手道:“胡说!当年恩师座上我一饮千钟,下笔万言的时候,你也在座看见的……小弟几时量浅?让我再喝!”
    众人这时也觉得他光景不对,于是纷纷都道:“虞山兄真是醉了,别喝了,回去罢。”林凤致笑道:“没醉,没醉!我哪有这般不济?想当年,我也曾赴过琼林宴……”他说着说着忽然呛咳起来,伏在桌上好半晌才抬头,声音已有些含糊:“想当年,我也意气风发过来的呀,怎么……怎么如今落到这个田地……”
    吴南龄一面摇头叹气,一面不顾他挣扎不从,向众人告了退便强行拉他走。林凤致被他拉着踉踉跄跄的直走到岸上,一阵春风吹过,酒气上冲,登时醉意又添了几分,靠在他身上只是发晕。吴南龄倒迟疑起来,唤道:“鸣岐?”林凤致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吴南龄叹口气,道:“算了,我看你还是别回去了,这个样子……冲撞了那人也没好事罢。”
    林凤致昏沉沉了一阵,被他又拉着往回走,忽然一绊,却清醒了几分,立定道:“吴兄,不行,我还是得回去——帮我唤顶轿子来罢。”
    吴南龄担心道:“那你这个样子……”林凤致微微的笑,带着酒意的脸庞丽色流转,月光下竟显得颇是凄艳,说道:“没关系,冲撞比失约好……他要是追究上跟你们喝酒的事,大家就无趣得紧了,还是我回去罢。你放心,我也没怕过他。”
    他声音似是酸楚,似是无谓,吴南龄忽然心头一酸,叹道:“鸣岐,你何苦呢!明明当年……你要是肯讲和……”林凤致冷然一笑:“那有什么两样?”吴南龄道:“不一样的!至少……那是真心待你!”林凤致大声道:“也是毁我!”
    凉月如眉,春寒如水,黑夜中互相瞪视,一直回避着的往事忽然全部涌来,悲伤愤怒,竟自一时无以自控。
    林凤致又开始头晕,酒意上冲,胃中只是作泛,却又吐不出来。吴南龄叹道:“好罢,全由得你!反正你从来不听我们的。”扶着他再走几步,已到贡院街前,请一个路人帮忙到贡院左近轿马行叫来一顶小轿,将嚷着头痛的林凤致硬塞了进去,怕林凤致在轿中便醉倒不省人事,于是自己也雇了坐骑,陪他一直到行宫门口。
    林凤致下轿的时候倒又稍微清醒了些,向吴南龄道了谢,两人互相告辞。吴南龄不便在宫门多停,正要走开,林凤致忽然叫住了他,问道:“他……还在安南?”
    吴南龄一愕,尚未回答,林凤致已经自语般的道:“若是安心颐养天年,可有多好?可惜大家都不是省事的。”侧头一笑,道:“吴兄,我做我的去——你们都要保重。”
    他醉后身形有些跄踉,却毫不迟疑的大踏步向宫门而去。吴南龄见他跟守卫出示腰牌,向内而去,竟再也没有回头。望着那单薄而又坚定的背影,不禁又是一阵心酸,忽然想到,林凤致问起“他”的时候,说“都要保重”的时候,语气却是异常的温柔忧伤。
    难道在此恨难释的同时,他还在关怀着那个不愿意提及名字的人么?
    大约,他今日真是醉得太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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