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二  42 卷二章十五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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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螭其实平时很少做梦,更匡论做噩梦,所以这天晚上在坤宁宫的梦——梦见林凤致来同自己诀别——便不由自主的在心头萦绕了好几天,有时恍惚起来,会忽然失惊,觉得林凤致真的死了,不然怎么会梦得如此真切和痛苦?是的,痛苦,明明那么希望他死,每天想着法儿要弄死他而不可得,可是居然在梦里感到了一种奇异深重的痛,好象心都被揪了起来一样。
    或许不是自己的缘故,是小林的怨念太深,这样隐忍怀恨着的人,化作鬼魂也一定不肯轻饶自己吧?没准是他一灵不昧,暗中作法,让自己竟陡然痛得那么撕心裂肺呢。
    然而林凤致却又分明没有死,仍然半死不活躺在天牢里——这是当夜急派出去的内官回来禀报的。深秋寒夜,殷螭独自呆在乾清宫里,听到这个回报的时候,一时竟什么话也没有说,良久才嘲弄式的自己笑一笑,暗想:“要是他活着就能弄鬼,那也忒诡异了罢!他有这个本事,还用着被我拘这么久?”
    他想着后宫暗杀失败,多半已经被老汤捉住把柄,次日就肯定要上疏挖苦自己,谁知大理寺的密揭却直到两日后才送来。汤宾仁的话表面上说得十分之客气,就好象根本不知道刺客出自宫中一样,只是仔细汇报了一下连日有人给奄奄一息的林凤致又下毒,又企图堵住口鼻将其闷死,因此特地向皇帝自咎一番管理牢狱不严,险些失去重犯——话锋一转,言道老臣窃以为,林凤致实与妖书案无关,而一心想置其于死地的,却是难脱杀人灭口之嫌疑,请教皇上,这条线索是否值得追查?
    殷螭只能沉默,连火也发不出来了,汤宾仁这话委实狠辣,自己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
    林凤致敢于向大理寺投案,也是计算好汤宾仁这人值得托付吧——自然,如果他经不住审讯,抗不下酷刑,只怕早已招供得连底都翻出来了,哪里还轮到汤宾仁这个酷吏亲自给他谳定无罪,并且在皇帝一意孤行要杀之的时候,激发了拗性坚决对着干?殷螭苦笑着想,如果自己不是搞得那么急切想杀他,说不定汤宾仁还会怀疑林凤致有罪,谁知道自己的态度,反而成为大家坚信他应当无罪释放的最好证词?
    皇帝做到这个份上,失败啊!
    失败归失败,有的事还不得不去做,比如好好告诫一下后宫下次别再干这种自以为是、徒增话柄的无聊勾当,于是袖了老汤这份密揭,径直到慈宁宫去,正好刘后与时后也都在宫中定省。殷螭一言不发的将密揭递与太后,让她从头看完之后,只淡淡说了一句:“母后,祖训上的话,也不用儿子说了罢?”
    太后当然知道儿子指的是祖训上严禁后宫干政的那一条,一时不觉面上也有点挂不住,道:“那我儿又待怎地?”殷螭烦闷之极,道:“儿子还能怎么样?左右挨群臣的骂,安宁的事已经是……”说到这里便住了,又恨恨的道:“好在老汤的意思,也不是要破脸相争——就是胁我放人罢了。”
    殇太子安宁的死,一直是后宫心病,他失口提了一句,霎时间自太后以下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太后第一个定过神来,便道:“既然如此,我儿——不怕直说,既然暗地杀不得,也只有放人了。”殷螭在母后面前也不怕直说,咬牙道:“太便宜他,实在不甘心!”
    刘后因被诬过与林凤致有私情,听他们讨论到林凤致,这种时候不便再留在当场,于是便起身拜告先退,却特地向皇帝小叔子又多拜了一拜,说道:“臣妾代太子拜皇上。”殷螭便顺口问道:“太子近日如何?”刘后身边的女官代答道:“太子已占勿药,皇上无须挂怀。”殷螭讶道:“竟生过病了?待朕回头去看看。”于是刘后替儿子道了谢,盈盈而退。
    殷螭转念一想,又觉烦愁,暗道安康那孩子,见了面定然又要哭求自己饶了林先生,实在不该答应去看,可是话已出口,也不好收回——刘后无端端提起代太子拜,其实无非就是为避嫌疑不能开口替林凤致求情,所以想方设法让自己见安康而已。这点心计平时哪里瞒得过殷螭,只是这时心神不定,居然想也没想就中了小圈套,不禁暗自懊恼。
    太后见侄女走了,反而更方便说话,于是索性单刀直入的道:“我儿,依哀家说来,放便放了,一个臣子,什么时候不能摆布,何必非在这关头硬做。”殷螭烦道:“母后不知——放了他之后,更加拿他没办法,儿子如何甘心!”时后插嘴道:“皇上,暗杀也不能,放人又不甘,莫非要降诏明杀?”殷螭道:“我倒想明正典刑了他——”说了一半,烦得不行,索性起身道:“算了,儿子还是回去好好的想罢,不打扰母后了。”
    可是出了慈宁宫之后,却又实在不想回养心殿,明知那里堆积的奏疏,没一件不是劝放林凤致的,看了徒惹心烦。他也不乘步辇,只带着小亲随一路走过养心殿门口,漫无目的的乱走,过了一阵竟远远看见东宫的红墙,想到适才答应了刘后来探望太子,心里虽然不大想见,却也不便食言,于是一径过去。
    他今日没有摆驾,又止住了门口不必通传,径自进去,得报太子其实病轻,并未休息,还在庭中由温学士侍讲经筵,于是悄没声息的过去,只见满头白发的春坊大学士温春航捧着一卷书嗡嗡的念,小安康在下面没精打采的听,众陪读们则东一个西一个在悄悄瞌睡。
    这景象他其实倒也见过不少次,却是以前林凤致侍讲东宫的时候,他有时朝罢心血来潮,便驾到过来顺路看看,常常也这样不许通传,悄悄进来,看他们的经筵讲成什么样子。这时眼前微觉恍惚,似乎仍然看见林凤致绯袍乌纱,端端正正的坐于上首讲经,小安康则双眼骨碌碌的随着他指点而转。有时自己进来得脚步轻,没人发觉,就可以这样看他很久,看见他露出很难得的、在自己面前决计不会有的、眉飞色舞的神情。
    安康的小心灵里发现了先生讲到历史故事时最是神采飞扬,其实殷螭也同样早就发现了。
    大约林凤致最无趣的地方,也是最怪异的地方,就是对什么风花雪月全不在意,儿女情长不懂理会,却偏偏专爱史事与政务。也不知道这是在翰林院养成的习惯呢,还是天性所近?殷螭总觉得他多半是天生无情的人——可是有时又觉得未必尽然,林凤致心底深处,一定藏着很难发觉的情意,他本性里面,有自己始终触摸不着的柔软的地方。
    就象他在做最喜欢和最擅长的事的时候,眼睛里会亮起异样的神采,好看煞人。殷螭一直觉得林凤致在床笫间失态迷乱的时候最美丽,可是却也不得不承认,有神采的时候,他更具有一种几乎是惊心动魄般的明艳之态,入眼夺人。
    就为贪看他这一点神采,竟失策将养心殿的奏疏让他随便读了,现在想起来,自己只是逗乐子,以为全不要紧,其实却不经意让林凤致更多的了解朝臣的看法,清议的大势,从而对投案一举更多了几分把握。这样的人原该时刻谨防才是,偏生自己却一时昏了头!
    或者,其实自己不昏头也是一样,林凤致做事风格原是计划周密的,基本不会凭借意外——当然也不会放弃利用意外。
    殷螭心底一团乱麻,烦闷不堪,一时竟不想招呼太子,于是示意随从噤声,又毫不惊扰的悄悄退出讲庭,步出东宫。
    他心中懊闷,负手踱步,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那枫树探出的宫墙之下,想起才入秋的时候,在这里看见林凤致带着安康散步,树影下侧面的线条极是柔和,但一回头对着自己,却又变得冷淡生硬;自己还曾跟他说起:“记得不?这里是我第一次调戏你的地方。”那第一次调戏,又是何等情形呢?只依稀记得他单薄的身形立在风里,横眉冷对,向自己挑战抗拒,是那么的不识抬举。
    种种往事尚在心头,那个可恨可恶的人,如果自己一意孤行坚持要杀,却可以再也见不到,再也不用被他气恼了。
    可是,如果一意孤行下去,坚持要杀,固然消得心头之恨,朝野之间,却势必大乱一场。当然,并非绝对无法镇压,只是肯定很不堪,也许竟会有一日成为自己的隐患。
    他抬起头来看那伸出的枫树枝,时当深秋,树叶早已凋零殆尽,却有一片枯萎的红叶孤零零的挂在枝梢,任风吹而吹之不去。殷螭忽然向上指了指,吩咐左右道:“替朕取下来!”两个亲随连忙答应,立即一人踩在另一人的肩上,小心翼翼的将红叶摘下,呈上皇帝。
    这片红叶早已在风中吹得干枯了,殷螭接过时手指只是微微一使劲,边缘便粉碎了一小块。他将红叶放在掌心,低头凝视,只见叶子已是黯淡的红,宛如褪了色的血迹。便这么可怜的干巴巴的缩在自己手心,只消拢拳轻轻一握,便会化做齑粉。
    可是手掌虽然微微收拢,却始终握不下去,这么脆弱的叶子,粉身碎骨太容易了,然而碎了之后再想完整,却是无可能。
    就象如果意气用事,大失民心、有违清议很容易,想挽回修复却难上难。
    就象那个总和自己作对的人,再也见不到他容易,再想见到他却永无机会。
    那个诀别的梦隐隐又似浮到眼前,很奇怪的是,自己明明一直贪恋的是他的容色,他的身体,可是在梦里,却连他的脸都没有看见,只知道那个人是他,那个慢慢消散、自己拼命去抓也不抓到的影子,是他。
    还有那没来由的心如刀绞的感觉,太真实,太惊恐。
    殷螭心里,好似冰和火在交煎着,忽然对着红叶笑了笑,慢慢的道:“算了,你还不能死——这么早就死了的话,我们如何分得出胜负呢。”
    他终于回过头去,向亲随吩咐道:“传秉笔拟旨:准众卿所奏,林凤致无罪开释,官复原职,降旨温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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