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二  30 卷三章三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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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被殷螭威胁过了,林凤致却还是不想留宿东宫——其实上一次留宿,也不过就是两个月前的事,但那一夜的尴尬窘迫,却是至今记忆犹新。
    留宿东宫的事当然并非只有那一回,差不多自被任命为太子少傅起,便时不时被赐留宿,夜里当然免不掉殷螭驾临。林凤致一向对他的纠缠采取避无可避、索性不避的态度,倒也安然受之。但平时殷螭一般都要到三更天才暗中过来,那一回却忽然心血来潮,天刚黑便即圣驾光临,还携了一本市面上新出的龙阳秘戏图册,兴致勃勃的要试新花样。林凤致同他上床已经是迫于无奈,哪里还肯再自辱一层,做这等床笫取悦之事?于是一个强迫,一个峻拒,拉拉扯扯闹了半晌,折腾得动静大了,结果导致尚未睡下的安康,也被惊动了过来。
    殷螭临幸林凤致,从来不避随侍耳目,房门一般都只是虚掩,有时内侍误闯进内室,也不过就是被皇帝一笑赶出,并不责罚。这般养成习惯之后,外面的侍卫也就不怎么在意严防门户出入。安康是太子身份,身材又小,侍卫拦得不如何尽心,竟被他眼错不见推开门闯了进去,大叫“先生”,惊得林凤致将兀自纠缠不已的殷螭狠命推开,一时尴尬窘迫无比。
    那时已经被扯得发髻半散,衣衫凌乱,全无半分平日的庄重风范。林凤致的性格矜持中又有一股狠戾劲,既然业已身陷这般屈辱处境,索性以更高傲的神气来藏起自己的羞耻不堪,所以倘若是被成人取笑,甚至这个模样被全体东宫官员所目睹,他也尽可满不在乎。可是如今撞进来的却是自己的学生,小脸儿上带着惊惶关切连问:“先生怎么了?”却不由不使他百感交集,愧恨难当,蹲下去紧紧抱住这天真无邪的孩童,禁不住颤抖不已。
    那晚到底还是谎言将小太子哄了出去,殷螭到底也没有做成新花样。因林凤致心里不痛快,情事草草而毕,此后他便死活不肯再留宿东宫,宁可在家接驾。殷螭对此颇有微词,嫌半夜出宫太麻烦,总是想方设法逼他再宿宫禁,却均被林凤致挡了回来。
    所以适才的话,林凤致根本没放在心上。午间赐筵之后,东宫官员纷纷退卯回家,他陪安康又闲谈了一会儿,哄着他跟傅姆回寝休息,便也打算动身出宫。刚走到庭中,却有一名小宫奴匆匆跑进来禀道:“林少傅,外面有位乾清宫的公公,候着少傅出去说话。”
    林凤致一怔,快步出了东宫,果见宫门口有一个小黄门正等候着,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容色秀丽异常,虽然作寻常内监打扮,也掩不住袅袅动人之意。他又吃了一惊,脱口道:“紫云?”那秀丽少年抬头一笑,眉目间竟有一股凄婉之色,低声道:“林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少年紫云,本来并非宫监,却是南城相公堂子中的头名花魁,曾经上过前朝嘉平二年《凤城名花谱》的行院状元榜;而那一年首创的良家榜里,初中进士的林凤致也被好事无聊的寻芳客弄上了头名。虽然这一届名花谱未几便被禁毁,这名声到底如影随形,一度常使林凤致尴尬不快。
    当今的皇帝殷螭,在前朝做豫王的时候,便时常微服去逛堂子,与这紫云颇有些露水情缘,到了登基之后,索性把以前常宠的绝色少年带到宫里胡天胡帝,因紫云容貌出众,善侍人意,又格外宠幸了些。不料时皇后忽然多管闲事起来,以“圣上既然专宠,何不长留宫禁?”的极贤惠极体贴的话语,逼令紫云留宫服侍——这个留宫,自然不是普通的留,而是必须净身做了内侍,方好长侍禁中左右。
    林凤致至今记得那张皇失措的少年跑来寻自己,满眼是泪,惊得瑟瑟发抖,一个劲的哀求道:“紫云不想净身,求林大人向皇上说说情罢!”林凤致虽然被迫在私底下委身皇帝,却到底保持着自己的大臣身份,哪里愿意牵扯到后宫纠纷?若是别人来求,他早已正色峻辞,可是这紫云——
    他当年被敬如父亲的恩师俞汝成第三度强暴,又目睹生母惨死,一度神志错乱,被拘禁在俞府半月之久,无数次寻死未遂。那时俞汝成也怕他想不开,于是命召来侑酒的紫云去相伴劝说。那时这个柔弱美丽的少年,紧紧抱着自己颤抖的身躯,含泪劝慰:“林大人,你哭吧,哭出来就什么都好了——命里注定要苦,没法子的事,也只能受落呀。”
    然而林凤致是绝对不肯认命屈服的人,虽然悲苦,虽然崩溃,一颗心却始终如铁石般坚硬,无论如何哭不出来。
    那半个月是毕生最痛苦的地狱,而地狱中唯一不住在柔声安慰自己的,只有这个身世微贱的歌童相公。他是奉命劝告,却也是真实的同情着自己,甚至不惜将卖身以来的血泪经历,娓娓的讲出来,告诉自己世上苦难太多,太早放弃这挣扎求生的希望,不应该,不值得。
    林凤致平生最是刻薄狠心,却也最是恩怨分明,当年有过这般恩情,如今便不能不回报,于是极难得的向殷螭开口求情。其实殷螭本意也不想将宠童净身,用他的话来讲:“去了那话儿,不就跟玩女人没什么两样了么?太没趣儿!”但时皇后撺掇了太后下懿旨,殷螭也懒得费劲去反对,对林凤致的求情便置若罔闻。最终紫云还是哭喊着被迫净了身,选入宫禁服役。不出时皇后所料,紫云一旦去了势留在宫里,反而很快就遭到殷螭厌弃不问,这秀色夺人的名花状元,落在宫中无人眷顾,也就是一个寻常小太监的身份了。
    为此林凤致私下同殷螭狠吵了一场,殷螭听惯了他的刻薄话,根本无动于衷,反而笑道:“气什么?我本来就是没长性没情意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说我没长性,我怎么就偏偏对你有长性呢?玩了快三年还没腻,忒难得啊!”
    他似乎也觉得这事颇是不可思议,居然思索着分析了一番:“你的脾气坏得要命,其实真没什么好玩:要说标致,也不是没人比得上;要说风情,你从来连跟我多睡一会都不肯,想换个花样都死活不答应,还有一堆怪癖……每回跟你做完了,都十分没趣,弄得我几乎再不想下回——可是却不知道怎么了,丢开几天又会想你,又巴巴的找你来做,忍你的性子。真不知是哪儿来的鬼迷心窍!你倒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林凤致给了一个狠毒的答案:“你是犯贱!”
    这四个字使殷螭当场翻脸,怒冲冲的走了,此后竟一连半个月不曾来骚扰。林凤致乐得清净,可是只道他就此丢开手不来,却又不然,过了半个月后,殷螭居然又浑若无事的驾到临幸,笑道:“实在拿你棘手得紧:为床笫失和杀大臣,不好办;索性丢开又不甘心,太过便宜了你——我便认了犯贱罢!反正到床上,失便宜的还不是你?”
    林凤致心底忍不住又腹诽了他一万遍“犯贱”,却也拿这厚颜天子无可奈何。所以他愈发坚信自己的说法:这个侥幸窃居大位、亲王出身的皇帝,确实既无人君之望,也无人君之器,不成体统,不成气候!
    好在殷螭虽然没长性,对紫云到底还不算过分无情,没有将他拨到其他地方使用,而是留在了乾清宫里,让坤宁宫便欲寻这个小太监的岔子,也不甚方便下手。说实话殷螭其实对时皇后有些头痛,因为一来这桩婚姻是笼络势力而结,到底微带三分忌惮;二来他专好南风,一年之间临幸后妃的次数总加起来也超不过十回,皇后自婚后便长年旷居,用良心想想也觉得应该愧疚——所以每当时皇后在后宫搅出是非,他都睁一只眼闭一眼不加理会,有时还特意多给皇后一些薄面,比如适才一听坤宁宫有请,便即匆匆移驾而去。
    林凤致自求情未遂之后,一直便没有再见过紫云,此刻忽见他来寻自己,不免惊疑交迸,随着他走到隐秘的去处,紫云便即向他屈了半膝,说道:“多谢大人当初为紫云说情!”林凤致心里内疚,急忙挽住他手,道:“其实……”紫云含泪道:“小人命苦,那也不消说了——大人当初为小人不惜触犯了皇上,这份情义,紫云一直心感。”
    林凤致心道触犯了殷螭那厮是自己惯常干的,原本不算出奇,这时却也不好说什么。紫云忽然抓牢了他手,低声问道:“林大人,皇上是不是要你今夜留在东宫?”林凤致含糊道:“没有。”紫云道:“他一定会要你留下的——小人冒死,就是来告诉大人,今天晚上,东宫万万留不得!请大人即刻出宫回府罢!”
    林凤致脸色微变,道:“这其中有什么缘故?”紫云摇头道:“其中缘故大人也不必知道了,不是什么好事。大人速速离开的为是!”
    林凤致沉吟一晌,点头道:“好,多谢你的良言,日后必有补报——你是擅自来的罢?还是赶快回乾清宫的好,我也要出宫了。”安抚的拍拍他手背,又说了句:“好好保重。”便即抽手回宫。
    紫云看着他走远,蓦地大声道:“大人,紫云知道你一向……一向不听劝的,但是今儿的话,求你千万要听紫云一回!”林凤致回头微微笑道:“我一向听劝的,你放心便是。快回去罢。”
    秋日晴朗,大正午的阳光照在他大红官服之上,粲然生辉,更映得人如美玉,这笑容是如此温和明净,却又如此飘忽不实。紫云忽觉心中发悸,喃喃的道:“大人……只盼大人安好,莫要落到……紫云这般地步。”林凤致一哂,道:“我如今,还有什么别的地步可落?”说着已经返身向东宫大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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