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一  14 卷一章十四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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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豫王事后想起当天的情形来,只能用八个字形容:鸡飞狗跳,鬼哭狼嚎。
    继着小宫监来报的负责大内宿卫的明甲将军,盔斜缨乱,跑到殿前报称乱党已逼近后右门崇楼,皇城之中显然有参与叛乱引路者。如今守卫空虚,调遣不及,再次促请皇帝移驾。但消息突如其来,嘉平帝本来在太后的长篇大论唠叨教训下便已经不住咳嗽,一听急报,一个岔气,登时发喘,竟涨得面目紫红,嘴唇发乌,吓得内侍们一窝蜂抢上去拍背揉胸。太后急叫:“太医呢,太医!”
    因嘉平帝常常发病,每日身边都有太医不离身的轮值。今日在养心殿的乃是丘太医,本来回避在偏殿,听太后一叫,急忙飞身抢过来给皇帝施药。不料那定喘散平日管用,这时嘉平帝心火上冲,喘息却是愈发急促。殿口又奔来一批宿卫急请移驾,丘太医急道:“皇上龙体现下万万不可移动……”明甲将军急道:“不成了,定是禁军中有人勾结作反,崇楼立即便要失守,万一到了隆宗门……”这时宫眷们已吓得战战兢兢,在傅姆乳抱之中的婴儿安宁更是惊啼起来。嘉平帝于急喘之中,断断续续地道:“速……速调左右侍卫死守……死守……请太后豫王先移驾……”可是太后虽然平素不怎么疼爱大儿子,这当口又如何能舍弃奄奄一息的皇帝而去,双手攀住榻沿哭得粉泪交流,哪里肯走?皇后以下各妃嫔见太后不走,又怎么敢走?
    只延捱了片刻,便已报称乱党到了隆宗门外。而且所谓“乱党”,决非民盗匪徒,乃是骑甲鲜明的一支禁卫军。幸亏宿卫拼死守住掩在养心殿外的最后一道门楼隆宗门,对方一时还攻不进来。然而仓促之间,养心殿左近的宿卫不足百人,亦缺弓箭火枪之类防御武器,如何能够长久抵御?何况如今情势不明,也不知整个皇宫是否已被控制,别说嘉平帝眼下病势急作移动不得,便是能够移动,明甲将军也不敢再提移驾之话。殿内儿啼女哭,响成一片。太后跌坐榻尾,紧紧攥住刘皇后的手,只是喃喃道:“完了,完了!”
    再过一阵,连养心殿中都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刀兵相交、呼喊抵御之声。接着便有大胆的宫监冒着矢雨打探,奔回禀告。却原来是侍讲学士孙万年矫旨到大理寺放了俞汝成,勾结停职指挥使梁辰,窃传兵符,以“清君侧”为名,将一批死士混入上诉百姓队伍,出其不意地格杀监察的金吾卫士,打开西华门放入一支禁军,奇兵深入前来逼宫。眼下从后右门直至隆宗门均已被叛党占据,外城情况不知如何。但纵然京城未曾变乱,外城的驻扎的羽林左右卫却一向是无旨不能入宫,变乱只是俄顷,又怎么能急救眼下之难?
    乱党宫变消息传来的最初,豫王与林凤致都已顾不得君臣男女之嫌,冲到了嘉平帝御榻之前,倒吓得宫眷们躲避不迭。然而皇帝喘息正急,殿中一片混乱,两人都来不及说什么话。这时忽闻变乱之源,林凤致脸色大变,霍地转头看向豫王。
    豫王只是一愕,便即明白过来,怒道:“到这当口,林大人还怀疑小王?倘若是我捣鬼,眼下我便应该在外面才对!我看你更是可疑,多半是你跟俞汝成师生两人串通……”本来魂不守舍的太后乍然听见王儿这般说,登时立起大叫:“来人!将这个包藏祸心的……”
    太后的懿旨还没有出口,病榻上喘促不止的皇帝忽然道:“且……且慢,让林卿……过来……”
    林凤致平素沉着,但这时的变乱消息实在大出意外,极度惊愕之下,竟有些方寸大乱,颤抖着跪到榻前。嘉平帝声音微弱,道:“朕……信得过卿……卿勿惊惧……”
    他刚说了一半话,又是一阵急促大喘,额头上冷汗滚滚而落。丘太医在一旁也急得冷汗直冒,拼命将嗅药递到皇帝鼻下,又使金针在他左前臂的气海穴上捻转。嘉平帝好一阵慢慢缓过气,说话竟连贯了些,叫道:“窦……窦朝平……”内官窦朝平立即扑地跪下,回答道:“奴婢在!”嘉平帝挣扎道:“把赦令……赦令……给林卿……”
    窦朝平答应了,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杏黄卷轴,递给林凤致。林凤致叩首接过,只见卷轴封口之处赫然是“特赦”二字。窦朝平怕他不明白,便分说道:“林大人,这可是皇上特意为你颁下的特赦,本来命奴婢明儿拿去大理寺的……”嘉平帝喘道:“卿……太固执,然……朕怎么会……让你死……”
    林凤致心头一片混乱,一时竟连谢恩也忘了,就那么捧着特赦愣愣跪着。嘉平帝向他伸手道:“过来,有话……有话跟卿说……”林凤致下意识双膝挪近,眼见嘉平帝口唇翕张,声音细微,于是又凑上耳去。只听皇帝声息微弱,轻轻在耳旁说了几句话。
    他忽然有如从梦中惊醒过来,失声道:“皇上……”嘉平帝嘴角牵动,极艰难地笑了一笑,又说了一句话。林凤致猛然身体后退,冲口道:“皇上,臣期期不敢奉诏!”
    嘉平帝脸色苍白,鬓边乱发都被冷汗沾湿了贴在脸侧,笑容极涩,微声道:“你……你只当是还我的情……”林凤致声音哽咽,说道:“皇上……”嘉平帝道:“我……这回……这回真捱不过……都是冷汗……难受……阿螭……”豫王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皇兄在叫自己小名,急忙也挤上前去。可是皇帝眼睛虽然看着他,却仍在同林凤致说话:“林卿……你左右是对不起朕了……其实,早就……早就知道……那天夜里不是你……”
    豫王不自禁“啊”了一声,林凤致脸色也苍白了,低声道:“皇上!”嘉平帝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喘着道:“我……就知道不是你,一开始就知道……只是不想说……你这样的人,当真抱在怀里过的话……怎么能不记得呢……不怪你……我自甘乐意……护你……”
    林凤致颤声叫道:“皇上……”嘉平帝又在急喘,右手伸出乱抓。林凤致急忙将自己的手伸给他,嘉平帝一把抓住,攥得极紧,口中却又喃喃唤道:“阿螭……”豫王已经满眼是泪,呜咽道:“臣弟在!皇兄……”嘉平帝断断续续地道:“阿螭,你……你好生……”
    他忽然一阵倒气,双眼上翻,昏厥过去。诸人齐声大叫,丘太医扑上来急掐皇帝的人中穴。好一晌嘉平帝才悠悠醒转,手中仍然握着林凤致的手腕,眼神已经散乱,脸上却慢慢浮出一丝微笑,又低又促地道:“只得一个月,真遗憾……同卿水米无交,却是知心……林卿,林卿。”林凤致哽咽道:“臣在。”嘉平帝眼神恍惚,从一旁垂泪的豫王脸上,又回到林凤致脸上,忽然直直盯着他眼睛,轻轻道:“有花堪折直须折……阿螭……莫哭了。”
    林凤致但觉手腕上紧紧攥住自己的那股力道陡然松开,他心头也是猛地一空,失声大叫:“皇上!……”豫王也扑上来大叫:“皇兄!”只见嘉平帝脸上浮着的微笑兀自未曾消散,眼中光彩却已渐渐黯淡。丘太医颤抖着去按他脉搏,扑的一声双膝跪倒,良久良久,才嘶声道:“皇上……宾天了。”
    皇上宾天了。
    这五个字仿佛五记重锤,砸得满殿中人全部懵了,一时哑然无声,连殿外杀声兵声都已充耳不闻。过了半晌,侍立榻后的刘皇后悲啼一声,脸色惨白,直挺挺向后倒去,竟是晕了过去。太后回过神来,霎时放声大哭:“皇儿,皇儿。”身体软倒,也向地上滑去,豫王连忙噙泪去扶。皇子安康哇哇哭道:“父皇,我要父皇!”殿中宫眷也齐声啼哭起来。
    满殿之中,惟有林凤致一声未出,眼中无泪,只是惨白着脸跪在榻前,还保持着和临终之前的嘉平帝说话的姿势。
    时妃忽然号啕大哭直扑过来,也不顾男女之嫌,一把抓住林凤致衣襟,破口大骂:“就是你这个妖孽、幸臣、不要脸的东西,害死了皇上!你还皇上性命来……”边哭边骂,又撕又挠。这出身高门的贵女,急痛之下竟癫狂如市井泼妇一般。林凤致呆若木鸡,毫不反抗任她撕打,片刻间衣服便被扯破了几处,脸上也挠出了道道血痕。
    豫王霍然起身,一把拉开时妃,便是重重两记耳光摔了过去,厉声道:“够了!哭什么,闹什么?这岂是举哀的时候?都给我住嘴!”
    他这两巴掌下手极重,打得时妃鬓横钗乱,立足不稳向后摔倒。豫王脸色暗得如同生铁也似,向众人厉声喝斥道:“都住嘴,不能发丧!不能让外头知道!”
    他语气严厉,登时将满殿哭声全部镇住。诸宫眷立即也明白过来,在这乱党攻来的当口皇帝猝然死去,岂能举哀发丧?岂能暴露宫中大变?一下子连躺在地上痛哭皇儿的太后都止住了声,只是无声抽搐着哭泣。妃嫔宫眷也急忙抑制悲声,连两个孩子安康、安宁的小嘴都被捂紧了。
    殿中这一安静,外面的声音便格外清晰地传了进来。只听前面仍是兵声杂乱,一片杀声中却有齐齐口号,不住喧呼,直传入殿中各人耳中:“诛佞幸,清君侧!交出犯官林凤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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