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眉川难平  我心如鉴-3-昔缘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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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我不满十三岁,是一个自以为长大了的孩子。我最怕的就是被轻视,所以我受不起激将,做了一件莽撞草率的事情,几乎丢了性命——也正因为如此,我遇到了铃鉴。”
    “你是真的不懂还是淡忘一切?怂恿你捕鲛,分明是固位的阴谋。唉,可叹一个幼童,怎会有如此的心计?”
    鲛是什么?固位又是什么?那幼童是谁?素素的话,我完全不懂。
    “权谋斗争,几人能懂?”素素对我心语,“那时炎王即位不过一年,年龄不过四岁,自然还是幼童。他怂恿摄政侯独子——也就是炎砀——捕鲛,意在除去威胁王位的堂兄。至于鲛,你不知道……算了,那是海中凶物。”
    我还是不明白。鲛是猛兽吗?会像那从未远离的头痛一样,把我生生撕裂吗?
    “虚名浮位,我不感兴趣。”炎砀开口,素素的心语未言即止。“若非捕鲛,我也不能遇见铃鉴。所以,我感激他。”顿了一顿,他语气惨然了:“谁料却是我最亲的人,断送了她!”
    “世事难料,爱亦能杀。谁料?谁料?”素素暗暗叹息。她看来有些伤心。不假思索的,我想伸手抚慰她,可是刚一动,素素就抓紧了我的手,急急心语:“不要松开我的手!”
    我一吓,记起了她的警告,没有再动。素素安慰地拍拍我,开口催促:“言归正传。你陷入鲛群之后,是铃鉴救了你吧?这以后,又怎样了呢?”
    炎砀转头“看”着她,青黑色的眼睛越发深邃。
    有间,他平缓地开口:“年幼伤重,我昏迷了一旬有余,幻魇缠身,几近危殆。高热与迷乱中,总有一脉清凉护拂着我。”渐渐,他的声音变得柔软:“醒来才知道,那是铃鉴。她为我洗伤包扎,喂水进药,不眠不休地守候,硬生生把我救了回来。”
    他低叹一声,温柔地接了下去:“与鲛群的搏斗让我在昏迷中也戒备着,任何触身硬物都被我当作鲛齿全力推拒。没有什么容器能被我接受,所以铃鉴……是自己含了汤药,一口口喂给我的。”
    “了不起啊!一口口喂,她不嫌烦吗?”
    “这是为了救人,怎么会烦呢?”
    炎砀停顿的时候,我和素素心语来往,直到他再次讲述:
    “我一直重复着醒来睡去,意识像散落一地的沙,无法凝聚。而当意识终于成形,我却发现眼中所见,幻胜于真。”
    他的眼色变得空蒙,是雨上湖水的颜色,渺渺。
    “铃鉴站在这里,全身流溢着柔彩。据说鲛绡是月光所织,我一向嗤之以鼻,但那一刻,我信了。
    “她很美,很美。海底不见天日,她白皙得近乎透明,霜雪不得其暖,珠玉难拟其晶;长发舒卷如藻,而颜色是奇异的蓝——只有倾尽海水才能染成的清透浓郁;她的嘴唇,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红,清澈而又鲜明,也许是深海里珊瑚的影子;而她的眼睛,”他半闭着眼睛,似乎是在梦呓,“我说不出来。没有什么像得了那样的纯真,纯真得让所有人都成了罪人,又赦免了一切的罪。”
    “就在那一刻,你爱上了她吧?”素素的声音轻了很多,连心语也是悄悄的:“这样的冰雪人儿,怎么能上岸呢?欲望的火焰会烤化她的。”
    如果她像雪人一样怕热,可以找个阴凉的地方住,为什么不能上岸呢?
    素素睁大眼睛看着我,似乎要笑;但立刻她又转了神色,默默心语:“真是不谙世事啊!”
    此时炎砀也开口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哪里懂得爱情?铃鉴清丽如斯,又如母如姊地照顾我,我只觉得矮她一头,满心想着要建立优势,来盖过她。”
    他自嘲地笑了笑,眼神越发迷蒙:
    “虽然那时她已经十五岁,却比五岁的孩子还不谙世事。喂药的事情她不以为窘,还嗔怪我几乎把她的舌头吸断。我虽然年幼于她,也明白男女之防,窘迫之余,就自以为是地指责她不知羞耻。唉——”他叹息一声,沉默了。
    素素接着他说:“俗世成见,束缚至深。其实铃鉴只是心无杂念,没有丝毫不妥的。”
    炎砀无声地轻轻颔首。他的眼神再现了初见时平静的忧伤,但有温柔在其中若隐若现。像什么呢?像湖里调皮的鱼儿,总是闪出个影子,却有永远不让我碰着;也许是更远的时候,在一片蔚蓝之中,闪着光的……
    “铃——鉴,她听见你的指责,怎么说的?”素素的声音突然有些艰难,而又很快恢复了原状。但是我看见她的黛眉轻轻地蹙起,似乎遇到了什么问题。
    “问题就是……”素素欲言又止,稍后方续:“如果你只听不想,我会好过很多。”
    那么我就不再联想。但是我忍不住由炎砀的讲述想到很多画面,素素会生我的气吗?
    她轻轻一笑:“傻姑娘,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只要你答应好好听故事,我就很高兴了。”
    素素心语甫毕,炎砀的话音就响起了:
    “她问我:‘羞耻是什么?’我立刻语塞,梗了半天,也只能赌气地说:‘你长得丑,脑筋也笨!’”他停了一瞬,含起笑意,“铃鉴很认真地问我:‘丑又是什么?’我搜尽枯肠也解释不清,终于投降了。”
    素素发问:“铃鉴这么无知吗?难道遇见你的时候,她是像婴儿一样空白的?”
    炎砀的温柔变得明显:“她并不无知。海中事物她无一不精,只是对于陆地、对于人,她一无所知。她是一个人,却一直自视为鲛人,甚至坚持说我是鱼儿。”
    素素闻言又问:“她不是鲛人吗?那样的雪肤花容,怎么可能属于人?”
    炎砀回答:“当时我没有想过这些。我只是觉得,若承认了铃鉴是鲛人,我就难免要按照她的话变成鱼儿。”
    说到这里,他微笑了:“不能说服我让铃鉴颇为烦恼,而这正中了我的下怀。只有在皱着眉无计可施的时候,铃鉴才不那么像一个仙子,不那么让我自惭形秽。
    “我静卧养伤的时候,她终日在洞中和我谈天说地,只在我入睡后出洞割些海藻回来作为食物;待我能下地了,她就领我出洞游戏。
    “海水咸涩,我很难睁开眼睛,我也几乎不会潜水。第一次出去,我是闭上眼睛被铃鉴拉着,感觉许许多多的鱼儿从身边游过,耳边就是她兴奋的声音,告诉我每种鱼的名字、习性、特异的喜好。游着游着,不时有柔滑的带子蹭上我的脖子,身上也不时与什么碰撞。我忐忑不安,然而惟恐被铃鉴嗤笑,一味隐忍。直到回洞发现自己挂满了海藻和贝壳,而铃鉴笑得充满成就,我才知道自己被她当成了运送海物的工具。”
    素素“扑哧”笑了出来,黑眸光转,可可注视着我。
    有间,她举目远眺,悠悠开口:“汪洋如碧,佳人如玉;鳞介伴游,挂藻而归。可惜你不能睁开眼睛……”
    “我可以。”炎砀低低地说,“那次经历被当时的我视为耻辱。我强迫自己在海水中睁眼、呼吸,不愿再给铃鉴任何‘可乘之机’。自尊心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它可以让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这样一味蛮干,我竟也学会了睁着眼潜水,不久之后,就可以跟着铃鉴出游了。”
    忧伤从青黑色双瞳里隐没,他的目光中温柔倾泻。
    “我忘不了,日光不进的深海是怎样的颜色——铃鉴就在那片暗蓝中游弋,浑身都晕绕着柔柔的光彩,好像整个海洋的颜色都是她的,她就是海的女神。进入浅海,海水变得清透湛蓝,然而还是蓝不过她的长发……她是怎样在珊瑚中穿梭,怎样和鱼群嬉戏,怎样从贝蚌中采撷珍珠——是的,采撷,她轻巧得就像摘花——然后把珍珠向我扔过来……”
    炎砀闭上眼睛,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我下意识地去接珍珠。铃鉴停下了,好奇地问我:‘你想要那个吗?’”
    “不是她把珍珠扔给你的吗?”素素好奇地问。
    炎砀笑容深了,声音也带了笑意:“她不是扔给我,而是扔掉。她说珍珠是硌得珠贝珠蚌不舒服的石子,她每次来都要帮它们取。这石子除了圆就没有什么出色的,她只是小时候留过几颗,现在早就不玩了。”
    “呵呵,”素素笑了起来,“说得好!多少俗人为这石子弄得神魂颠倒,家破人亡。”
    她的笑忽然没有了,取代的是深深的悲悯。
    “为什么会家破人亡?”我实在不明白。
    “你不要明白。人世间的太多事情,明白了也改不了,徒增伤心。”
    素素不解释,我也无法再问。
    而炎砀微微仰首,“看”向了远远的地方:“是的。铃鉴是快乐的。她的世界那么单纯,单纯得我即使曾经取笑,后来也只剩羡慕。
    “我自幼生活优渥,然而却极少有真正的快乐。父侯日理万机,母妃一直孱弱,除了乳娘没有人陪我。而父侯对我要求极高,六艺骑射、文韬武略,从不松懈;母妃对父侯百依百顺,虽然待我慈柔,却从来不曾宠溺;乳娘宠我,但始终矜重身份,何曾陪我玩耍?
    “我以为生活就是这样;加之比起宫中父母双亡的堂妹堂弟,我已经好了太多,实在应该知足。如果不是遇见铃鉴,我做梦也不曾想过我可以无忧无虑,终日嬉戏。”
    炎砀又沉默了。
    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多的变化?我看见他闭上眼睛,苍白的脸上晕开难以言喻的神色。那宽阔的额头,清俊的眉毛,长密的睫毛,挺直的鼻子,还有棱角分明的嘴唇,都在诉说着什么。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看得真仔细啊!”素素低低心语,“我应该不会白忙。”
    我这才回神。素素说不会白忙,她要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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