泫儿是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儿。
    我被逐出帮会后并没有离开沙巴克。我坐在城头，继续守着不再属于我的城池。
    不知道从哪一个黄昏开始，泫儿总是到墙下来看我。
    终于有一天，她仰起脸问我：“喂，你为什么总是坐在那里？”
    我没有理她。
    她又喊到：“你为什么不回头去看一眼，夕阳很美呢！”
    我还是没有理她，仍然望着遥远遥远的天边。
    她走了，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伤心。
    
    其实我并不是天生的冷漠无情。只是任何人都可以变得无动于衷，只要他尝过等待的滋味。
    我已经等了太久。
    
    泫儿仍然每天到墙下来，但她不再仰头看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发觉，这时候我总是注视着她，看着她我就能很容易地想起一个人来。
    
    亲人去世以后，我离开银杏村，孤身来到了比奇城。那时的比奇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到处是繁华和新奇。
    我常常站在城门口望着那些结伴去冒险的青年，羡慕他们锃亮的刀和意气风发的笑容。我也常常幻想满是危险和宝藏的远方，幻想自己英雄般的凯旋。但我是个笨拙而胆怯的人，天亮的时候我只会在护城河边杀鸡杀鹿。站在那些温顺而弱小的动物面前，甩起幼稚的小火球，我就是它们不可抗拒的命运。
    有一天，当我把身边的鹿一一杀死的时候，身后有人惊叹：“哇，你好厉害啊！”那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圆圆的稚嫩的脸上，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由衷的钦佩的神采。那发自心底、单纯而真切的崇拜，我再也没有享受过了，哪怕是作为傲视天下的沙巴克城主。
    等他长大了想起这件事，一定会狠狠嘲笑自己的年幼无知。但在我年幼无知的心里，却膨胀起一种模糊的渴望。
    我第一次认识到，我已经十五岁了。我像疯了一样，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杀鹿割肉，一趟趟背着装满了鹿肉的背包到肉店去。为了弄到品质更好的肉，我放弃了火球术，拿起木剑艰难地砍，身上被鹿角撞得青一块紫一块，处处都是淤伤。然而我并不觉得痛苦，反而感到了一种激动人心的幸福。
    终于，我赚够了钱，捧着三千多个零碎的闪光的钱币，高兴得热泪盈眶。我从来没有这么多钱，甚至从来没有想过。我把它们小心地包好，藏在胸口，然后大摇大摆走进了比奇城的服装店。
    店里有好些人在犹豫不决地东挑西选，我径直冲到挂着轻甲的衣架前，拣出一件最新最贵的，骄傲地、豪气地叫到：“这件我要了！”
    很多人都不懂什么是穷。真正的穷就是你明明一文不名，却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富有的人。
    我穿着新买的轻甲、胸前空荡荡地从服装店出来，那就是我最贫穷的时刻，但也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在那以后，幸福再没有如此轻易地在我身边停留。
    我没有钱再买海魂和药水了，但我仍义无返顾地踏上了远去的征途。我选择了沃玛森林。不知道是这个选择改变了我的一生，还是任何一种出发都会到达同一个尽头？
    
    泫儿选择的尽头是我。当她在城外被一个不怀好意的战士截住时，她没有跑回城，而是选择了逃到我的墙下。
    我看见一个年轻的沙巴克战士追上了泫儿，从背后将她拦腰抱起，脸因为邪恶的兴奋而烧红。泫儿安静地挣扎着，她望着我。
    我从不轻易帮人。
    
    在我很年幼的时候我很好心……
    我挥起木剑砍在半兽人的后背上，帮一个同样年幼的女战士杀死了它。
    她瞪着眼喘息了一阵，忽然挥起青铜剑砍在我的胸口，我惊愕地倒在地上。
    “滚！”她破口大骂。
    以后每当我想出手助人的时候，那道伤疤就隐隐作痛。
    
    我从不轻易帮人，但她是泫儿，是世界上唯一抬眼望我的人。
    于是我伸手抓起了膝上的偃月。
    战士倒下去的时候问我：“你是谁？”我没有回答他。我曾经做过叱咤风云的沙巴克城主，但是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这个世界已经遗忘了我。
    泫儿奔上城墙扑进了我的怀里，风吹的时候她的眼泪在我胸口慢慢流。后来她不哭了，躺在我怀里轻轻地说：“你身上有海的味道！”
    她不知道这其实是血腥的气息。
    
    从此之后泫儿走进了我的生活。
    她住在土城，但每天黄昏她都会到沙巴克的城墙上来看我。她来的时候总是带上一碗水。
    “我没什么报答你的。”她说。
    我笑了笑，把那碗水放在身边。泫儿很高兴地笑了，倚在我身边看夕阳。
    好几年来她一直不知道，她端给我的水我从没有喝过。
    
    我不喝水。冰凉的水从喉咙一层层慢慢冷到胸口，那感觉跟伤心的感觉太像；而温热的水咽下去，就像咽下了强忍已久的眼泪。
    我害怕那感觉。我情愿喝酒。
    一杯冷酒在胸口烧起来的时候，就像有一把刀插在心头，再也感觉不到隐隐的痛。
    
    “你为什么总是坐在这里？”泫儿问。
    我只能笑笑，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离开。
    “我很喜欢看落日，从前我以为你也是为了看落日才到这里来的。”泫儿说，“现在我知道不是了。夕阳那么美，你为什么不喜欢呢？”
    
    泫儿，其实我也很喜欢夕阳，可是我不敢再看，日落会让我想起一些事。
    我怕我会伤心。
    
    我走进沃玛森林，那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
    “哇，森林雪人！”
    “哇，半兽战士！”
    “哇，食人花！”
    我兴奋地大喊大叫，但是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陌生的怪物。我在森林里欢乐地奔跑，跑到一堵崖下的时候我看见一地都是毒蜘蛛的尸体。
    一个年轻的女道士在尸群中仔细寻找毒蜘蛛的牙齿。我好奇地看了一会，也俯下身，摸摸索索地从脚下的毒蜘蛛尸体上拗下一颗毒牙来。
    “哦，有一颗毒蜘蛛牙齿呢！”我高兴地叫起来，虽然不知有什么用处。
    “这些毒蜘蛛都是我杀的，我找了好些才找到几颗牙齿。”那个女道士不悦地说。我本来可以把那颗毒蜘蛛牙齿送给她，但是她的眼光让我害怕了，我拔腿跑进了森林。
    我游荡了很久，然后坐在一块巨石上歇息。一阵索索响，一只庞大的毒蜘蛛从石头后面爬出来。我转身就逃，后来我想起了那颗牙齿，于是我停下来。“过来吧！”我喊到，心跳得很厉害。
    毒蜘蛛敏捷地爬过来。我慌忙凝聚法力，放出一个小火球。火球烧在毒蜘蛛身上，散发出一股焦臭。毒蜘蛛更加凶恶地扑上来。狂跳的心好像蹦出了胸膛，但是我没有逃。我英勇无比地挥起木剑砍向毒蜘蛛，间或施放一个小火球。蜘蛛发出声声尖刺的惨嘶，腥恶的毒液溅了我一身。
    毒蜘蛛终于倒下了，我兴奋地拗下它的牙齿。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手一片乌青，再一看，我的脸，我的臂膀，我的全身都开始发青。
    我中毒了！我惊慌失措地感觉到生命一点点从我身体里流失。
    “救命啊！”死亡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我发足狂奔，“救命啊！有没有人呐！”
    我在森林里跌跌撞撞地跑着，漫无目的地跑着，恐惧地绝望地欲哭无泪地跑着。树林渐渐地稀疏了，海风迎面吹来，携来一阵人声。
    我突破树丛，倒在一群人脚下。
    救救我。我想求助，但说不出话来。我抬眼望着那些人，他们也冷冷地望着我，甚至没有停止谈话。我看到了那个在山崖下杀蜘蛛的女道士，她走过来。
    “姐姐……”我艰难地说。
    她很残忍地笑了笑，然后踢开了我的背包。两颗毒蜘蛛牙齿滚了出来。
    
    泫儿很好奇地看着我的食人花。“它会不会叛变？”
    “会。”
    “那怎么办？”
    “再诱惑回来。”我叹息，“它已经叛变过七千三百八十五次了。”
    “你真是奇怪！”泫儿笑了。她的笑声像流淌的泉水，是甜的。然后她用一种忧伤的眼神看着我：“你为什么要养它这么久？”
    “它会保护我。”
    泫儿不再问了。
    
    “它会保护你，不过它很快就会叛变的。”她说。
    她走的时候把这朵花留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