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冬季是梅花生长的季节，在殷城，西郊是最适合梅花生长的地方。这里汇集着殷城各地移植而来的各式各样的梅花。尤其是新任太子即原二王爷殷隆显的行宫——梅园更是名花荟萃。
    冬日，美丽的雪花漫天飞舞，宛如一只只雪白的蝴蝶，停落在一朵朵盛放的梅花瓣上。雪白、粉红、金黄，各种颜色的梅花在冰寒的天地里，迎风摇曳，仿佛身材曼妙姿态婀娜的冰雪美人。
    ——真真像极了她！殷隆显站在窗旁，黑耀石般的双眸注视着窗外的梅花。
    窗外，雪花漫天飞舞，白茫茫的世界里各色梅花灿烂嫣然，清香悠远。
    一朵朵梅花随着白雪飞扬，天地成了一块巨大的幕布，掀开了他的回忆，牵引着他的思绪回到六年前。那时的她单纯可爱，娇俏美丽。他是她唯一的天地，是执掌她喜怒哀乐的神佛。她总是笑容满面地站在他面前，跟他这样说，“以后，有了我们自己的家，要在家周围都种满梅树。等到冬天到了，你要陪我赏梅噢。”记得那种时候他总是沉默的，因为他即便不回答，单纯的她也会把他的沉默当成是默认。
    不过，在她为他失去了家人、失去女子视为生命的贞洁之后，他就告诉过自己，要实现她的梦想，为她建造一座属于她的、聚集天下梅树的梅花。
    今日，他终于实现他的誓言。今日是西域特有的冰梅移植成功的日子，也是梅园终于聚集了所有闻名天下的梅花品种的日子。他终于将她最爱的梅花种满了行宫的各个角落，可是，身为主角的她却消失了。
    “你后悔吗？”云若雪出殡那日，想去送行却被他阻止的五弟发狂似地质问他。五弟也喜欢她，他从来都知道。因为喜欢，所以五弟才会如此不顾一切地、不管皇家尊严与皇太后的禁令去给她送行吗？他是不懂这个感情的，他也不需要懂。成为一代明君是他终身的追求，她于他，不过是一件正好帮得上忙又得心应手的工具。
    所以，他后悔吗？不。他从来不会后悔已经做出的决定，更从来不允许自己出现这种胆小懦弱的人才会出现的情绪。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后悔这个词。
    他不过有点惋惜，如同武林高手失去称心的武器那样的惋惜。从他懂事开始，她就一直跟随在他身边，一心一意做他吩咐的所有事情。她是他最好的仆役，最可爱的玩具，最忠诚的杀人利器。她拥有骄傲的美貌魔鬼的身材，天下的凡夫俗子都难逃她纯洁又魔魅的秋水双眸，连原太子大哥也一样。所以，他愿意花时间逗弄她，同时也享受她的陪伴。尤其在她遇难失踪被救回之后，在受训三年之后，她变得平静而淡然，冰冷又绝美。她表现出的卓绝智慧让他爱不释手，她不同于庸俗女子的冰寒更令他刮目相看。
    即使她性情大变，但他从来都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即便是与他至亲的五弟都有可能背叛他与他分道扬镳，唯有她，会一直一直跟随在他身后，陪伴他，看着他坐上那金灿灿的宝座。
    可是现在，她却离开了，率先离开了这个世界，不再跟随在他身后。
    窗外梅花飘扬，朵朵梅花仿佛都是她的化身，那般清冷，那般绝美。
    过去几年在梅园时，他的身边从来都有她。
    殷隆显惯性地回头，环视小屋的各个角落。藏云小屋摆设朴素，却干净整洁。他突然觉得，他的心隐隐有些空落落的。好像胸口突然破了个洞，冷风呼呼地从洞口钻进来，一直吹进他心底。
    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愤怒油然而生，如殷河大潮般席卷而来。
    云若雪，若你完全按照计划行事，又何至于此？
    ※※※※※※
    两匹健骑在荒道上疾速奔驰着。路面凹凸不平，应是平常极少人经过的缘故。
    小路蜿蜒崎岖，迤逦于群山峻岭之间。
    此刻，是黎明的前一刻，月光即将隐退，黯淡的银辉仍极尽余力地照射着丛丛的灰绿、一块块黑灰的大岩石，与大片大片灌木丛。
    淡淡的，一阵幽香徐徐随风飘来。
    这是西北大地上特有的红木的气味。越往前去，香味越浓郁。而这种香味又是如此的幽雅清冽，闻在鼻端，直沁入脑，不但非常甜美，而且令人脑目一清。正好有助于连夜赶路的行人。
    “这就是红木林。”
    月光下，一位二十三、四岁的白衣骑士英俊健朗，气质威严，说话的语声低沉稳重。他突然曳马开口说到。
    同行的另一个男子闻言也停下马来。这男子身穿火红骑装，五官娇艳却阳刚气十足，桃花双眸迅速打量起四周环境。
    “这就是红木林？”红衣男子问。
    白衣男子点点头。“报告上说的就是这个地方。”
    红衣男子听着，一个翻身，利落下马。轻轻走到红木林的入口处，俯首审视其路面情况。
    “这里确实有马车经过，根据泥土的干燥状态，应该就是两三天前。”
    白衣男子闻言，迅速下马，走到红衣男子的跟前，接过红衣男子递过来的泥土：“确实。那就证明我们的报告没错，云袂庄主确实有经过此处。”
    ※※※※※※
    殷国。
    五王爷府门上悬挂着的白纱在夜风里瑟瑟作响。
    府内，赏雪亭里，两个男人已呈醉态。
    “你门上的白纱还不拆卸吗？”其中一个气质温文尔雅气韵内敛的蓝衣男子一边倒酒，一边问道。他倒的是自己酒瓶里的酒，呈满的也是自己的酒杯。
    “不拆。”身着华服的青衣男子答得干脆利落。“不拆就是不拆。”俊美深邃的脸孔上浮现着小孩般的任性。
    蓝衣男子呵呵一笑，“听说皇太后为了此事还下了懿旨。你一个王爷，人还好端端地活着，门上却挂着主人去世才会挂的白纱，确实不像话。”说完，一阵哈哈大笑。只是笑声并没有欢愉的情绪，反而透露着苦涩。
    青衣男子也随之一笑，“是啊，确实不像话。可是，干嘛要像话呢？我觉得她是主人，她便是了。我想挂白纱，便挂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若早点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变成现在这般了。”
    “早点明白又用吗？”蓝衣男子抬手又是一杯，一饮而尽，“即使你说服得了皇上，说服得了皇太后，也未必就能娶她入门啊？你以为她会同意嫁你吗？”蓝衣男子冷冷呛着。此时的他完全没有平日在商场上那般稳重睿智。
    青衣男子没有反驳。虽然他误会了他话中的意思，但是他说的也是事实。她爱的是二哥，到最后记挂的也是二哥，连死也要为二哥争回个太子位。即使他愿意娶她，她确实未必会嫁他啊。他只是后悔，为何当初没有尝试过阻止她，没有更好地保护她，让她爱上那个无情无义的殷隆显。
    迷蒙的黝黑的双眼望着夜空。冬日的夜空透明清爽，星子闪耀着冰冷却迷人的光辉，仿佛她那美丽的双眸里流露的光芒。
    云儿，我好想你！
    五王爷府。
    “属下有事禀告。”
    夜风习习，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燕子般迅速，跪在殷若显面前。
    “何事？”殷若显摇晃了下自己昏沉的头。一个晚上就喝了四大坛的最烈的烧酒，难怪他现在头疼得厉害。
    黑衣人略一迟疑，目光转向趴在石桌上的蓝衣男子。
    蓝衣男子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先回去了。喝够了。”
    “不用。”殷若显将他按回座位，“你坐着就好。”说着，锐利的双眸投向跪于地的黑衣男子，示意他直接报告。
    “收到情报，夜血楼接了个新买卖。有人出价百万黄金狙杀云袂庄主。”
    “百万黄金？”这可是一笔天文数字。殷若显有点吃惊。云袂庄主从商的手段虽然干脆狠绝，却称得上光明利落。谁与他有那么大恩怨，竟要这么大手笔地狙杀他？这分明不像商人解决问题的方法。
    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蓝洛闻言同样震惊。“云袂庄主？有人要刺杀云袂庄主？”他抬头询问保持跪姿的黑衣人。
    只是黑衣人目光直视殷若显，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你与云袂庄主相识？”殷若显问，感觉他震惊的语气里隐藏着关切。
    “不。”蓝洛摇摇头。他与云袂庄主并不相识，虽然以他们在商场的地位与生意范围的广阔，他们应该有交集。但是，他确实未曾见过云袂庄主。
    “虽不认识，但是非常佩服他的经商才能。能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云袂山庄做到如此这般地位，真真了不起。”蓝洛深沉的双眸里浸润着真挚的赞赏。他确实敬佩云袂庄主，应该说，只要曾经在商场打滚过的人，曾经了解过商场的残酷与艰难的人，都会敬佩云袂庄主那源源不绝的创意、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以及超凡脱俗的敏锐的商业触觉。这样卓绝的才能，他只在一个人身上发现过。
    殷若显连连点头：“确实。商场如战场，即使战神都不能保证每一场战争都凯旋而归，然而这个云袂庄主在各行各业投资却从未失手。”
    说着，转向黑衣人：“你先下去。命令各处全力搜集云袂庄主的资料。”
    ※※※※※※※
    红木林。
    临近殷卫边界的红木林里。
    卓耀月与卓耀星一边检查路面，一手还牵着马，缓缓前行。
    天色渐渐变亮，太阳已爬上山顶，向世间万物播撒金黄的光辉。只是这样的光辉并不能穿透茂密又树立挺拔的红木林。层层叠叠的树叶遮挡住明亮，红木林里依然阴暗而潮湿。
    “你到底为什么要追踪云袂庄主？”卓耀星一出声，立即打破林子的寂静，惊起一群飞鸟。
    哗哗哗——
    鸟群惊慌地四散飞离。
    “呵呵，”卓耀月咯咯笑着，抬头看看惊慌的鸟群，“当然是为了我们家的生意啊。”答得理所当然。
    卓耀星却是不信的。他这二哥行事一向吊儿郎当，处事完全随心所欲，虽然自从他接管家族的黑暗生意之后，与卓家为敌的麻烦人士少了许多，但是，他做这些事情只是因为与敌对的商家胡闹很好玩而已。他绝对没有大哥那样要好好守护家族生意、一切为卓家发展着想的责任心。卓耀月在他眼中，就是一个还未长大、喜欢惹事生非、却又聪明睿智的小孩子。所以，他绝对不相信，二哥会因为卓家生意这样不弃不舍不屈不挠地追踪云袂山庄。
    “既然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为了卓家的生意，你为什么还一路跟着我？”卓耀月眨眨眼，嘻皮笑脸地问道。
    卓耀星的回答则是一如平日的认真严肃：“我要去黑山。正好与你同路。”
    卓耀月瘪瘪嘴，并不反驳他话中的漏洞。黑山虽属于昆仑山脉，要去昆仑山穿越红木林是最快捷的途径，但是要去黑山，却不一定要穿越这充满未知风险的红木林。他这弟弟，关心人就直说，何必如此别扭？
    “黑山？你要去黑山黑白门找意莫吗？”卓耀月问。
    云若雪之死，意莫是最伤心的一个。他虽不像小丫头朝云那般哭得惊天地泣鬼神，那隐忍不发的刻骨哀恸却更令人印象深刻、过目难忘。云若雪出殡之后，根据探子回报，朝云在云若雪早就计划好的安排下，送回了老家；而意莫则远走大西北，在师门的要求下回黑山的黑白门总部处理事务。
    “是。”
    “为什么？”记得意莫当日一心只护云若雪还让这个兄弟情深的三弟发怒了，怎么又要去找他呢？卓耀月疑惑。“因为探子从卫国传来的消息？”
    前几日，派去卫国的探子突然传来一份消息，就是卫国那边已经放弃了对四弟卓耀辰的监视，全部探子全力追查意莫的消息。
    “是。”卓耀星再次肯定地回答。
    卓耀月吃惊：“你不是生气他只顾云若雪，不顾四弟生死吗？竟然还为他，飞奔千里只为传递一个消息！”他一向就不理解这个三弟的思考方式，这次也一样。
    “不是为他，是为了云若雪。”卓耀星难得耐心地解释，“云若雪待他如亲弟，教他武功，记挂他的生死，他为了她，不顾四弟的生死是应该的。毕竟他与四弟名为兄弟，实则全无感情。”
    “难得你这个护短护得不得了的哥哥能够这么想。”卓耀月调侃道。“还以为你因为意莫是耀辰的兄弟，所以如此关心。原来是因为云若雪啊！你这般为她，难道是喜欢她？”他似笑非笑，开玩笑似的笑容挂满脸，却又有些严肃地问道。
    卓耀星一怔，“不，不是。”他答得有丝生硬，“她一个弱女子，为了卓家，牺牲生命。若非有她，我们恐怕也难逃一死。意莫是她最记挂的弟弟，就算是因为报恩，我们也应该保护意莫的生命安全。”他说得冠冕堂皇，铮铮有辞。
    “弱女子，哈哈，弱女子啊——”卓耀月破口大笑，双手捧腹，“你怎么会称云若雪为弱女子呢？你竟然称一个意志力比钢铁还强、聪明机智媲美天机老人的云若雪为弱女子？”他笑得十分夸张，仿佛卓耀星说的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卓耀星在他嚣张的笑声里，脸色微变。“她确实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意志力和睿智，但是她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若非如此，她便不会就此香消玉殒了。”当晚，若她如一般武林人士那般，有深厚的功力，她就不会在对抗音波功之后因为牵动旧伤心脉骤断精力耗尽而亡。
    “香消玉殒吗——”卓耀月一字一字细细咀嚼这几个字，上扬的声调显示出主人的不以为意。他分明在嘲笑这几个字。
    卓耀星突然有点生气，一股怒气冲上心头。
    他刚想反驳什么，就见卓耀月倏然正色问道：“你认为云袂庄主穿越红木林想做什么？按照足迹显示，他往的，是昆仑山脉的方向。”
    红木林是气候分隔带。红木林以南，气候潮湿温暖；红木林以北，气候干燥寒冷，尤其昆仑山脉，一入冬便大雪飞扬，大多数山上常年冰雪覆盖。
    云袂庄主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里，穿越红木林，去往殷卫边界的昆仑山脉到底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