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楼沉默着。
    云若雪秋水双眸如冰箭，卓耀星沉浸在她的冰寒中，说不出话。
    他是习武之人，本就不擅于商场。
    “若雪姑娘的确有足够的理由不帮我们。”卓耀星尚在沉默之时，一个火红的身影从大敞的窗口飘进来。
    这人便是卓家二少，卓耀月。卓耀月一边说着，狐狸般的身形大大方方地从窗户倏然穿进来，其后还跟着一脸微笑的卓耀日。
    卓耀月方落地便走至卓耀星的身旁，貌似随意地拍了拍卓耀星，嘴角挂着招牌式的漫不经心却又出奇魅惑人的微笑。
    云若雪对着突然出现的两人，并不惊奇，也没有如往常一般行礼招呼。冰霜玉容上隐含着怒气。
    卓耀日不畏冰寒，微微笑，向云若雪拱手致意。
    卓耀月没有理会云若雪难得的怒气，如入无人之境，自顾自地找了张凳子坐下。
    “若雪姑娘的话说得极对。”卓耀日摆出一副好好先生的面孔，微笑地看着冰冷的云若雪，温润的眼眸中是赤裸裸的赞赏。谈判时最重要的忌讳就是太早亮出底牌，三弟太过担心四弟，犯了商场的大忌。而这个极具商业才华的云若雪显然已经清楚明了四弟对于他们三兄弟的重要性，正有恃无恐地漫天要价。云若雪的怒并不是真正的怒，只是谈判的一种手段而已。
    在商场上，让对手知道自己的目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让对手清楚的了解你的目的对于你的重要性。一旦敌人清楚地了解这一点，敌人就可以在可控的区间里随意出招。
    现在，卓耀日能采用的，只剩下一种方法。
    “姑娘昨日前来怡然居，说要以四弟蓝眸的这个消息换取翠竹楼的安全。其实姑娘心中应是明了，我们卓家并不在乎四弟蓝眸这个消息。”卓耀日笑着说道，声音温润，神情和煦，“四弟的蓝眸，卫国探子早就怀疑，只是至今尚未能证实。而殷国皇室，在意莫的身份被查出之后，应该也会对四弟的身份有所联想。所以，于我而言，昨日姑娘的交易，不过是卖姑娘一个面子。我们卓家想要尘封起来的东西，从来没人能打开。”他嗓音轻柔，语调怡人，帝王般的气势完美地隐藏在温和的面容下，但是任谁都无法忽视他此刻刻意展现出来的，足以压倒任何人，足以达成任何人的非凡气势。
    他，卓耀日，本就是一个俾睨天下的人物。
    “目前你我相互牵制，无非是因为我们认为姑娘有能力治疗四弟的顽疾，而姑娘则仍对卓家有所仰仗。”卓耀日三两下在挑明自己底牌的同时，也掀开了对方的底牌，“但姑娘应该知道，虽然我们确实对姑娘有所求，我们确实不能动姑娘一根汗毛，但是跟着姑娘一起来的朝云、意莫，若是刺客实在过多，卓家护卫不及导致他们若有所损伤，我们也是毫无办法的。而且，认真来说，他们的死活与我们卓家，真真没有半点影响。”卓耀日从容地说道。掀开底牌之后，紧接着的，当然是对对方的底牌进行攻击。
    云若雪冷哼，冰霜面容更显冰冷，“你现在是以他们二人的性命威胁于我？”阴沉沉的嗓音，宛如来自传闻中的极阴之地。听到声音便令人周身萌发出一种冰寒感。
    “不，不，不——”卓耀日连忙摇头，和善的五官散发着善意的气息，表明自己的清白，“卓某只喜欢做生意，不喜欢威胁恐吓之类违法犯罪的事情。”
    云若雪闻言又是一声冷哼。神情如冰，目光如炬地盯着卓耀日。
    卓耀日微笑，“我只是想告诉若雪姑娘，卓家庄绝对有能力保护姑娘、朝云和意莫三人的安全。”
    “所以，你今日来，是想用我们三人的安全，换治疗卓耀辰的药？”
    “是。”卓耀日点头表示肯定。看着云若雪的双眸极为真诚。
    云若雪沉默。
    卓耀月从进屋开始便一直盯着云若雪冰棱般的面容，仔细分析她的表情。她神情简单，冰冷的表情仿佛缺乏平常人的喜怒哀乐，只是那双宛如天山冰水的双眸中隐藏着若有似无的情绪——那是，不屑。她不屑于大哥所提的交易内容。她不屑于卓家的保护。
    思及此，卓耀月媚笑着插话道“姑娘或许觉得卓家自视过高，有些托大。我也知道，这几日的刺客虽然源源不绝，但以姑娘医毒双绝，加上意莫身为黑白双煞的入门弟子以及天生的习武奇才，要对付那些刺客还是绰绰有余的。”卓耀月顺着猜测中的云若雪的想法说道。
    果然，云若雪冷漠的视线在卓耀月说到后半段的时候终于聚焦到他身上。双眸中那若有若无的不屑，听到卓耀月的话之后，更加难以捉摸。
    “既然如此，你拿什么跟我做交易？”她看着他，认真地说。这是在卓耀日、卓耀月进屋之后，云若雪第一次出现冷哼以外的语气。
    他猜对了。卓耀月在心中暗叹。
    “我知道若雪姑娘一向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卓耀月松缓刚才紧张的心情，微微眯起桃花眼，从容的神态既优雅又妖媚，惑人的眸此刻流泻的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卓耀月叙述着卓家掌握到的信息，“一年前，姑娘只身犯险，勇闯黑风林，最后全歼黑风十二匪，浴血而归。若非姑娘此功全全落在了二王爷的头上，光此一役，也足够姑娘名闻天下。如此决绝，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法，便是男子也难以有此气魄，姑娘却做得如此干脆利落。非看破生死者不能往也。”卓耀月边说，边盯着面前的女子，神情十分认真，“所以，耀月知道，妄想用姑娘的性命跟姑娘做交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看来卓二少了解若雪不少事情。”云若雪整了整衣袖，将双手叠放在自己身前。
    “那是当然。”卓耀月粲笑，桃花双眸闪耀着神秘的光芒，“既是交易，怎能不了解清楚若雪姑娘的喜好呢。”
    云若雪点头，显然对卓家彻查她的事情并不反感。她语调依旧平淡，“二少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得可不少。”卓耀月顿了顿，双眉一挑，用着魅惑的声线说得极其缓慢，仿佛在竭力勾起云若雪的好奇心。“我还知道，姑娘虽然不看重自己的生死，却极其重视意莫和朝云丫头。”
    “是吗？”云若雪语调微微上扬。仿佛在同意卓耀月的说法，又仿佛是在嘲笑和轻蔑。
    “两年前，姑娘路上偶遇收留了一个小乞丐，取名为意莫。姑娘遇到意莫时，他已年至15，早已过了习武的年龄。姑娘却因为意莫的喜爱和哀求，用计让意莫拜得白煞为师，最后才使得过了习武最佳时期的意莫依然得以习武。如今，以意莫那一套飞雪剑，纵是闯荡江湖，也少有敌手。”相比起四弟，意莫短暂人生的前15年虽然悲惨，后两年却是幸福的。身体强健，还能学习自己极为喜欢的武功，修炼武林人士奉为剑中圣品的雪花剑。那小子真真好运。“另外，以意莫习武的天分，姑娘居然能将意莫在二王爷和五王爷的眼底下隐藏两年，不让他接触二王爷的事宜，足可见若雪姑娘是真心以家人待之。绝没有半点培养意莫为自己提供帮助的想法。”
    “甚至，半年前，二王爷开始怀疑意莫的身份，广派探子四处追踪意莫的来源身世。若雪姑娘居然违背自己一心守护甘心为之飘零风尘的男子，暗中移花接木，将探子的追查引到了错误的方向，最后还将与事人员杀人灭口。”卓耀月娓娓叙述。心中突然有些好奇，这样一个冷清决性的女子，当她喜欢上一个人时，那将是什么样子的？她能够为他做多少事？他有种异样的感觉，他几乎能确信，这样冰一样的女子，若能得到她的信任，那必将是天下间最单纯的，最全然的信任。有那么一霎那的时间，他有些羡慕那个她为之谋划、为之提供保护的男孩。
    “多亏了若雪姑娘的移花接木，让耀辰的身世又保密了好几个月。”卓耀日作揖表达自己的感谢。当时的情况真是危机，四弟身世的秘密宛如临于半空的巨石，摇摇欲坠。若非她出手，若非她如此干脆利落地调转所有探子追查的方向，在那种情况下，纵是他们卓家也难以保证能将马上就要曝光的秘密重新隐藏得如此隐秘。也就是那一次事件，让他们开始怀疑意莫，并进而追查，到如今布局引他们前来。
    “不用客气。”云若雪冷冷回应。
    卓耀月继续说道，“至于朝云丫头，当日我前往雨润楼准备迎接姑娘时，姑娘不是正在努力说服朝云丫头，准备送她前往安全之地吗？这些行为对于一般人，或许不足挂齿，但是对于冷情冷血的若雪姑娘来说，已经足够显示她在姑娘心中的重要性。
    姑娘或许尚未将他们当做自己的家人，却肯定不愿他们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卓耀月最后下了个结论。
    “你说的不错。”朝云和意莫的安全对于她，确实很重要。她既然将他们带进卓家庄，本就应该将他们完好无缺地带出去。这是她的责任。
    “卓家可以保障意莫和朝云的安全。”卓耀日接茬。
    “我知道。”云若雪冷冷地说，“但是这不够。”
    “仅仅一副药便换取两个人的性命，这样哪里不够？”卓耀日敛了脸上的微笑。
    “当然不够。”云若雪毫不退让，眸中带着冷笑，“仅仅一副药，能让卓四少从每隔数日便发作的头痛中解脱出来；但是这两个人的安全，卓家能保障的也不过就一日。过了明日的寿宴，我们三人离开卓家庄之后，卓家又能拿什么来保障他二人的安全呢？用一生换一日，卓家这算盘未免拨得太响了！”
    卓耀月闻言爽然大笑，卓耀日也跟着呵呵一笑。
    卓耀月赞道，“若雪姑娘算得确实精细。不愧为二王爷手下干将。”
    “若雪姑娘既然觉得不够，想添什么尽管添，只要卓家能做得到。”卓耀日说。
    云若雪直言不讳：“我要求的事卓家很容易就能做得到。明天晚上，安排卓耀辰和意莫见面。”
    “嗯？——”卓耀月没想到她竟会提这个要求。
    卓耀日和卓耀星也十分惊讶。他们都以为在云若雪如此地铺陈之下，应该是件不容易的事。但她所提的事，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易如反掌。而且，他们自己也有这个想法。
    “虽然当时我们引意莫进卓家庄，还把卫国的刺客的注意力引到意莫身上来分散对于耀辰的关注，但那是在我们确定意莫的身份之前。既然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意莫和耀辰是孪生兄弟，安排他二人见面，也是我们作为兄长该做的事情。”卓耀日说得真挚。
    “好。”云若雪扫视过注视着她的三兄弟，爽快说道，“那交易便这么定了。给，这是给卓耀辰的药物，可以缓解他的头风。”云若雪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明晚，我会把根治头风症的药方给你们。”说着，云若雪将小瓶扔了过去，对着卓耀星的方向。
    卓耀星一把接过。“谢谢。”说完，翻身飞出窗外。
    卓耀日深深一揖，“卓某真心感谢若雪姑娘。”感谢她占尽了优势却只提出如此简单的要求。
    说完，便跟着卓耀星离去。
    只有卓耀月仍定定地坐在屋内。没有想要离去的迹象。
    云若雪也不语，径自沏起茶来。
    屋内顿时弥漫起一股茉莉的清香。
    “你为什么不提其他的要求？”卓耀月问。这是他心底的疑问。他不走，就是因为想问这个问题。他是好奇的。他当了卓耀辰十几年的二哥，为卓耀辰做这许多事，其中必然有亲情的原因，单更多的是因为愧疚，当然还有一些则源自于他无聊找乐子。而她，这个冷心绝情的女子，竟然会为只收养了两年的意莫做到如此地步。
    他确信她是个绝情的人，却又被眼前的现实所困惑。
    “提什么要求？”她不答反问。泡茶，闻香，入唇。
    “《王子复仇记》，虽然你的这出剧表面上是了与水莲花斗气，内里却暗含玄机，既加剧了太子与皇上之间的嫌隙，有助于二王爷的大计，又给卫国的皇宫敲响的警钟。”卓耀月端起面前的茶杯，轻啜一口茶水，顿时一股清新的香味从舌尖扩散开来。
    十七年前，卫国皇上喜获麟儿，正欢欣雀跃，产婆却发现皇后肚子里还有一个。根据卫国传统，皇族双生儿是国家大难的预兆。当时卫国仍时有内乱，卫国皇上不敢以此犯险，让作乱者更有借口犯乱，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便一狠心下命将两个皇儿偷偷处死。皇后听到消息后，从产床上匆忙赶去，只截到其中一个婴儿，便将这个婴儿偷偷交给了她的好友，赵琳燕——那时的赵琳燕已是卓府的少奶奶，也就是现在的卓夫人。另一个皇后没能搭救的婴儿，因为宫人无法下手，只能听天由命，将婴儿置于深山中。后来婴儿被猎户所救，颠沛流离到了殷国，最终与云若雪相遇，成为了云若雪的弟弟，意莫。
    所以，云若雪的王子复仇记，既暗示殷国皇上娶先皇未婚妻的可能的不光明的过去，又给了卫国老皇上一记当头棒喝。
    “虽然姑娘一再声明剧情故事只是编造，却更让人觉得这是欲盖弥彰。一出戏居然有如此奇佳的效果，虽然值得姑娘高兴，却更是危险。殷国的陈年往事，不管谁是谁非，姑娘这一篓子捅了出来，都足够让皇上起杀心。不仅是皇上，那一番明示暗喻身为先皇遗腹子的太子可能要为先皇报仇，提前彰显太子的野心，还搅了殷国朝廷一阵异动，上中下等官员纷纷选定站位，形成保皇党和太子党两党分立，派系斗争一触即发。
    至于卫国，姑娘那凶兆杀子不成，皇子复仇多位的剧情，加上传言和探子回报的消息，已经震得卫国老皇既担心又欣喜。子嗣缺乏的卫国老皇临死发现自己居然还有两个皇子。被联盟各部落因为无子嗣继承大统而逼得焦头烂额的老皇上哪还想得到什么凶兆，一心想迎回自己的皇子。这必然会引起其他有意于部落联盟长位置的部落首领眼红。”
    “一出王子复仇，演变出如此多的争端，若雪姑娘想必早有预料。在花魁争名的掩盖下，在殷国和卫国同时双管齐下，若雪姑娘真真好计谋。”
    “只是，姑娘将自己曝露于如此危险之下，难道就不怕无法转危为安吗？或者，姑娘本来想的，就是想借机寻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