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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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警官听说我改变主意后有些惊讶,然后很快安排并负责控制见面。
九月二十九日上午十点,这位佐警官准时出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改变了主意,他对我的态度好像比从前好了一些,也没那么微妙了——有意放轻克制的敲门声,一声些许不自然但真正算得上打招呼的“傅先生早”都是可察的变化。
不过看起来他和裴斯还是不太对付,问好那声“裴先生”有点像监狱点名,一张硬朗英俊的脸也显得特别肃冷。而裴斯也没什么好脸色回应就是了,人前常挂的微笑都懒得敷衍,只是划过去一个眼神,微微颔首就算回应了。
他们间这种不对盘好像是从第一眼见面就开始了,在佐警官反复检查裴斯的身份时暗暗激化,又在我看到裴斯出示的某张用以证明关系的照片时莫名发病而陷入“表面平和克制但暗藏不可调和的尖锐摩擦”的境地。
这系列事我一直不太能理解,无论是那张看着很正常的照片为什么会让我的情绪产生崩溃性的变化,还是他们之间这种同性间的、充满了玄学味道的敌意和嫌弃。
黑色针织外套上最后一枚扣子落入扣眼,我收回持续消耗着有限精力的发散的思维,抬眼看过注意力始终缠在我身上的裴斯,落在等在门边的佐警官身上,“走吧。“
以前佐警官来的时候身边总是带着个小徒弟的,今天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单独行动不太符合他们的规矩。我点好奇,但我们三人间的气氛太糟糕了,我心里又因为一会儿的见面有些紧张烦躁,也没多余的心思提什么多余的话题。
沉默中,我习惯性地走在他们后面,但很快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就被夹到了他们中间,纵列队形几乎变成了横列。看着旁边时不时侧身匆匆躲过的人,我觉得在这条安静白色的住院部走廊上,我们仿佛成了最亮的崽。
迎面又走来一位拄着拐杖活动的老人时,我减慢了步伐想并到佐警官后面,让出路面。但他好像完全没明白我的意思,跟着一起减缓了速度。
“……”我停了下来,皱眉瞅着这个一堵小墙般堵在走廊上的高大警官。
对方好像变得疑惑起来,眼看就又跟着一起停下,要回头看。我立即压住声线说了一句:“别停,继续走。”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转到一半的身体立刻挺直了,看两条笔直大长腿抬起的架势,差点走了两下正步。
我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生硬过火,有点发懵,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到斜后方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扭头看过去,果然是早早调整了位置,落于我后面半个身位的裴斯。他的唇角上勾,一双翠碧色的眼睛微弯,闪烁着促狭嘲弄的光,却偏美得像绿宝石,而狭长的眼尾上挑像迷魂的钩子,添了恣肆而昳丽的风情,也轻易戳破所有温雅矜优表象。
对上我的眼神后,裴斯似乎有点惊讶我会发现他的笑声,撞见他此时的“精彩表情”。可也仅仅是有点惊讶,他很快就恢复了人模人样的温雅,甚至还对着那位路过的投来打量目光的老人礼貌地笑了笑,只是一转向我,眼里反而升起了不多掩饰的亲昵热切。
“……”
这应该是严格意义上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暴露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面孔,但……我转回头继续走路,脑袋里却还停留在他与平日形象割裂的表情上……
总觉得他好像还有点满意或者期待我看到他的表里不一。
面对这样的裴斯,尽管有点心里发毛,但我同样也并不感到吃惊或者……讨厌,倒是油然而生出无奈感。
毕竟早就说他哪里都不太对劲。
抱着乱七八糟的想法走到了那间隔离外界的特殊病房,我也没能和佐警官解释那句语气生硬的原因。
叹了口气,我穿过由专人看守的病房门,见到了那位试图借着暴雨夜色在小巷里抢劫的犯人。准确地说,是隔着一面加建的玻璃墙看到了躺在床上,蓬头垢面,神色憔悴而忐忑的犯人。他的右臂和双腿还绑着石膏,但听佐警官说,这条右臂八成是要落下残疾了。
我隔着玻璃墙看了一会儿这个原来身高接近一米九尚且在壮年男子,只觉得实在看不出档案里记述的强壮样子,也看着比实际年龄要衰老不少。这会儿不知道是真的没有注意我们,还是不想搭理我们。
佐警官从旁边桌上拿起一本记录,一边翻一边说:“除了右臂残疾,我们还给他做了心理评估,结论是……因不明原因受到了精神创伤,对特定场景和词语有PTSD,意志活动变得迟缓。所以你现在看到他这个状态,可能并不是主观上不想理会咱们,是脑袋的问题。”
旁边的小警员努了下嘴抱怨说:“这堵玻璃墙和满屋子监视器都是他自己要求装的,还得二十四小时有人守在这,让他能看到,要是不装就发疯。以前这么大投入花费,提供设施都是为了保护受害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为了这些渣……”
他的声音突然弱下去,我扭头一看,是佐警官冷冷横过去一眼,小警员立刻缩了缩脖子,一脸心虚地住嘴了,然后安静退到门口,悄悄离开了。
我往前走,足够靠近玻璃墙时,视野边缘也就只剩白色墙壁和透明的玻璃。我看着那张脸,不自主地试图从并不有利的视角拼凑出对方的全部面容。他脸上有着浓密而不整齐的青色胡茬,靠近外侧的下巴上有一道红色的伤口,也许是今天被人要求剃掉胡须时弄的。他的皮肤粗糙,而无恙的手臂的确算得上粗壮有力……
我下意识地垂眼看了看自己虚抵在下巴上的手,苍白细瘦,指甲呈现出并不健康的粉紫色。犹豫了一下,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我的目光又顺着看过手腕和小臂,然后不得不止住目光。
以常理来说,我觉得躺在那包裹着石膏的,是我会更正常。对方的体格打劫三个我都不怂吧,变得这么惨淡,难道主要是因为那位事后就一直没露过面的佐小姐?
可根据警方拼凑的记叙,还有侧面信息来看,这位抢劫犯会变成这样,我才是主导。否则没有悬念的逻辑和事实,不会让警方人员对我态度总透露着一丝微妙,又总想从我丧失的记忆中挖掘出什么来。
我抛掉这些疑惑,重新投入于描摹犯人的外貌。
对方始终没有看过来,躺尸似的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一直没有发现我的存在。过了片刻,我有些焦躁地踱步一步,换了下脚下重心——我记不住这个人的脸。每当眼神划过他的五官中的一项,移向下一处,脑内的拼图画面就像因为内存不足自动删除上一项内容的磁盘。
而持续地专注对我来说有些困难。那些一开始需要自己艰难揪扯出脑海深处的闪断式画面,逐渐不受控制地交替出现,频繁而活跃地交叉跳动,拉扯着我的精力,向眼前的男性逼去。
终于,一墙之隔的人似乎发现了什么,忽然起身歪头向墙外看过来。木讷灰暗的脸上开始出现表情,空洞眼睛中最先浮现的是一瞬迷茫疑惑,随即爆炸式的情绪信息扩散涌现——我们目光相触的刹那,他表现出了与截止到刚才的迟钝完全不同的敏捷反应——是恐惧。
令他面孔些许扭曲,但身体僵直的恐惧。也是这样强烈的情绪在如同无形的冲击波,向局限空间中唯一建立了目光相接通道的我袭来,相触间我在他收缩又扩大的瞳孔中看到了草食动物面对天堑鸿沟的天敌所表现的形态,像是空阔无垠而无处躲藏的草原上,初生的稚兔看到了从天空俯冲而下的巨大鹰隼,此时的迎着刺目日光的仰视,就是最后一眼,逃脱不能,连挣扎都没有。
实际上……他的状态比上面的比喻还有离奇邪性,我找不到恰当的载体进行描述,好像他面对的是人外天外,从未见过,超出对世界认识的庞然大物。
我不喜欢面对这样富含恐惧的澎湃情绪,但我们之间的目光连接好像有股吸力,将我向他的世界拉去。
失控感,或许就是我回避面对这个人的原因。我对此早有预感,真正面对时的恐慌和无措却真实无比,令人处于会窒息的危险。
五感如夜光下涌上陆地的猛潮,以强势的势头延伸覆盖整个空间——墙角柜上与日光相比微弱得让人忽略了正在工作的台灯闪烁了一下,电流窜过的线路发出异常而微弱的“劈啪作响”,细弱的风无处不在,从窗角缝隙钻入,进行着常人难以感受的回旋流转,扑在我面前的玻璃墙上,又如山脚下的江流回旋……
江浪声逐渐变大,水声激荡间已是雷声滚滚,天色与紫电交错闪烁,一切被从高悬处反旋落下的天幕笼罩于黑暗里,瓢泼雨水如击裂大地的落星碎玉,江水在翻涌猛击中上升,摧毁畸变的地面,悬崖与狭窄的甬道正在形成。
黑暗的天空,惊雷暴雨,危险的水量,裹满湿寒的大风。我已经有所预感,还在犹豫是否该逃离,但脚下裂开的地面不给我选择的时间。
坠落,在一片混乱的天地中看不到尽头与阳光的极速坠落。最终,我抵达了新成的悬崖底部。江河泛滥而成洪水与狂风暴雨找到了新的泄口,狂烈地涌入悬崖下细窄而黑暗的甬道,如一场新生而强盛到极致的大雨的狂欢。
“救命!有没有人……”附近女子时现时断的求救声在一众轰雷凶水的咆哮中格外炸耳,让我恍惚涣散的意志重新凝聚复苏。
所有的元素就位,我低头用微颤的手指摘掉眼镜,擦掉上面的水渍,重新戴上再看去,正是那晚的巷子复刻。
对于当时高烧虚弱的我来说,已经糊涂起来的潜意识中……那场骤雨狂风,的确就像随时会吞没我的洪水狂澜,好像只要停下脚步,摔倒一次,就会沦溺于这场大雨,在这被夜色拉得格外漫长幽深的巷子失去生机,再也站不起来了。
嗯……周围的东西都黑黢黢的,虽然听得到求救,也能在模糊的视野里看到前方人物的红色短裙晕成的红圈,但我无法分辨他们到底离我有多远——一会儿好像数百米之外,一会儿又像几米之内,忽大忽小的人像完全干扰我的判断,而旁边无法辨识的黑暗提供不了任何参照。
——看来我的夜视力很差。
我用一些不太重要的细节分散着自己的注意力,缓解身临其境般体验世界崩塌又重现糟糕经历的巨大遗留情绪,还有跟着整个情景复刻而出现在我身上的各种不适。
偏头痛和恶心还可以让我觉得习惯,能够忍耐,但胸口内的疼痛和紧缩感和四肢的沉重虚软,让我的思绪不自觉就飘摇起来,反反复复重复着“这样下去今晚可能会死”的想法。
一边去竭力适应现在的状态,我一边慢慢想起了一些更早的情节。
前面被抢劫呼救的年轻女性,是这晚我长时间停留的咖啡厅里的服务生。她可能是个大学生,或者刚刚毕业,有一双明亮漂亮的桃花眼,神态纯然。中途客人陆续离开,她得了清闲,还找我搭讪,要过联系方式。
我拒绝交换联系方式后,她离开换下工作服,下班前又主动和我聊了两句……
到这里,本来已经相对稳定的记忆忽然停滞,又有了离散的趋势。我只好咬了咬唇,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好让自己再撑一会儿——头太晕了,在仿佛下一秒就会昏厥的状态回忆记录真的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