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山中日月长（下）
    狄霖乍然听到失去记忆这句话时，不觉心有所触，顿时浑身轻轻一震，好在师父仿佛正在凝神回忆着，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低垂下长长的眼睫，掩住了清亮眼眸之中一瞬间波动不定的情绪。
    “不过小悦呀，他可真是个好孩子，虽然什么也不记得了，却从不怨天尤人、自艾自叹的，整日里都是高高兴兴的。”象是想到了什么，天云居士不觉微微地笑了起来，容光似玉，“有他陪着师父，这一年里倒也不觉得这雪峰上冷冷清清的了。”
    狄霖耳中听着，却不觉又是一震，忍不住抬眸去看看师父。
    十年前，父亲战死，母亲病故，年幼的自己转瞬间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呵护，曾有的家还有富贵荣华亦如同海市蜃楼般化为虚渺。那个时候，是师父，用他那骨节匀称、修长的手牵起了自己的手，从那一刻起，师父就成了自己最亲近的人，而从那手上传过来的则是自己在炎凉世态之中所感受到的唯一一点暖意。
    十年的时间似乎倏忽而过，在自己的印象之中，师父始终就是现在这个模样，脸容如白玉无瑕，流转着皓月般的皎洁辉光，发黑如墨丝，眉眼之间透着股万年寒玉般冷冽的、凛然不容人接近的清冷气质。一直总以为有如神仙中人的师父生性孤高冷僻，不喜与人接近，所以尽管十年的师徒，从心底里他其实是有些怕师父的，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象师父这样的一个人竟也是会感到寂寞的。
    “师父，对不起，都是徒儿的不孝。”狄霖的声音有些难以察觉的哽咽，但是却又强自忍住。此刻他忽然有些羞愧地发现自己何其自私，出师后一心只顾着去实现自己的目标，竟从未想过回来看看师父，只有在满心俱伤、无处可去的时候才想到回转来投奔师门。
    “霖儿。”天云居士开口唤了一声，却并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伸手安慰地轻拍了拍狄霖的肩头，触手之处有些单薄瘦削，还有说不出的憔悴，这些都是往昔那明朗英挺的少年身上从未有过的东西。其实，就在昨晚，当一身风尘、满面疲惫的狄霖深深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就看得出，在狄霖的身上应该是发生了什么绝不简单的事情，只是狄霖却还在尽力掩饰着不表露出来，不过这样就使得他自己更加地心力交瘁。
    天云居士不觉在心底微喟一声，十年的师徒，他又怎会不知自己这个生性倔强、心高气傲的弟子，怕是受了再多的委屈、再重的伤害，也绝不会宣诸于口，而是会深埋于心底的吧？他不由得想起了十年前，那时候他携着狄霖小小的手从将军府里走了出来，他明明是看到了那孩子回望而去的晶亮眼眸中浮起的薄薄泪光，然而在转回来的时候已是忍住，恢复了平静与清明。尽管自己一开始只是受了狄大将军的遗命所托，但在那一刻，他却是由衷地喜爱上了这个与自己性格极为接近的孩子，而在以后的十年里，将自己的平生所学倾力相授。
    天云居士自然是非常的清楚，以狄霖的个性，若是他自己不愿意表露出来，那么就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去触碰他的伤处，那样只会让他更受伤。所以他这个做师父的，目前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希望时间能够成为世上最好的伤药，就让那些伤害在平静的生活和漫长的时间里逐渐淡忘抹平吧。
    “师兄，你这次回来，会不会多住一段时日？”苏悦又走了过来，就坐在狄霖的对面，手撑着下巴，用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狄霖，温温润润的眼神里有着期冀。
    “应该，会久一点吧。”其实狄霖自己也没有想过，他还没有想得那般长远。他只是觉得一颗心中空落落的无所凭寄，想给自己找个可以容身之所。从杨晋之的手中逃脱出来之后，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地远离了中原的繁华之地，回到了这个终年荒僻严寒的无名雪山。
    “那可太好了。”苏悦拍着手笑了起来，鼻子轻轻皱起来，整张脸上笑意盈盈。
    这一刻，连狄霖都不禁有些羡慕他，好象无论何时何地，他都纯真如孩童般地从不会去掩饰自己的情绪，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笑容总是教人不自禁地从心底里也跟着高兴了起来。
    “小悦该不会是嫌每天陪着我这个糟老头子很无聊吧？”天云居士伸手轻轻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故意皱起了眉头。
    “师父才不是糟老头子呢，师父是天底下最帅的师父了。”苏悦却是当真了，摸着头，微仰起小小的脸，象是在抗议似的，“上一次，师父带我下山的时候，我看到一路上的那些姑娘都在偷偷地瞧着师父，脸上都是红红的呢。”
    天云居士不觉莞尔。
    狄霖忍住笑，轻咳了一声。
    而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简单枯燥，但却波澜无惊。
    每天天不亮时，狄霖就已起身，除了看书吃饭，一天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都用来练剑习武，只短短数日，他的武功较之从前就又有了不小的进步。
    就如同中间有一大段时光被删剪去了似的，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从前，只不过狄霖的心境已然是不一样了。之前他每日苦练为的是尽早艺成下山去追逐理想、实现重振狄家的心愿，而现在，他拼命地练功却只是为了让自己累，累到筋疲力尽，累到没有时间去多想。
    当然，除了心境之外，与从前相比，还多了一个苏悦。
    其实，苏悦是安静的，走路说话都是细细柔柔的，仿佛泉水静静地流淌而过，令人有种很舒服的感觉。尽管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高兴能有个年龄相仿的师兄为伴，他也很喜欢拉着狄霖问东问西的，但却也并不是成天地缠着狄霖，因为他不是忙着钻在厨房里研究着各色菜肴，就是在药圃中侍弄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药草。
    狄霖有些奇怪，也曾经去问过师父。
    “为师也教过一些武功，可是小悦并不喜欢，就学了点逃命的轻身功夫以后就再也不肯学了。”天云居士想了想，也是颇为无奈。想想以自己的一身武学修为，想拜师求学的人真可谓是数不胜数却都求而不得，可是对苏悦，送上门了却都不肯学，“小悦他心如赤子，不染点尘，他既然不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为师也就不勉强了，这也是各人的缘法吧。”
    所以，苏悦还是每天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
    很偶然的一次，苏悦注意到了狄霖颈上的伤痕。
    他一下凑到了狄霖的面前，很认真很仔细地看着狄霖左颈侧的那道不长但却极深的狰狞伤疤，轻轻吸了口气，忽然问道：“师兄，这么深的伤口，当时一定很痛吧？”
    狄霖将脸微微侧转了开去，幸好苏悦并没有问这伤口是怎么来的，否则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过了一会儿，狄霖才缓缓地道：“痛吗？那个时候倒并不觉得。”
    他却也没有故意敷衍苏悦，因为在那个时候，伤口虽痛，但这样的疼痛又怎么及得上心中的疼痛呢？只不过他也知道苏悦是绝不会听懂的。
    苏悦果然不明白，小鹿似的黑亮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忽闪着，象是在想着什么。
    过了几日，苏悦捧着一只小小的白玉药钵兴冲冲地来找狄霖。
    狄霖看着他，才忽然发觉这几天苏悦都是吃了饭之后就人影不见，也不知道是在忙些什么。
    “师兄，看，这是我给你配的药，”苏悦将手中的药钵举至狄霖的眼前，颇有些献宝的兴奋模样，“用这个药连着涂十来天，你脖子上的伤疤就可以消掉了。”
    狄霖怔了一下，倒没想到苏悦这几天竟都是在忙这个，正想要婉拒，苏悦已是靠了过来，一双黑黑亮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狄霖，道：“师兄，我来帮你涂上，好不好？”
    狄霖原想说不用了，然而转念一想，这样明显的一个伤疤放在那里倒象是在昭示着什么似的，这样一想也就点点头答应了。
    苏悦大为高兴，用一根细细的手指从药钵里挑起了一点糊状的药膏，白生生的指头上一点淡绿色的药膏，看起来并不起眼，闻起来倒是有股极清冽的淡香。
    手指蘸着药膏轻轻地抹在狄霖的伤疤之上，狄霖却是无法控制地微微一颤。
    这伤疤连他自己都很少去碰触，不想碰，也不愿去碰。因为这伤疤就象是本身有着记忆似的，又仿佛是一道记忆的闸门，一经碰触，那些被努力压制、刻意忘却的记忆就潮水般地涌了出来，令他难以自制。
    “对不起，师兄，我都忘了，我的手太冷，冰到你了吧？”苏悦连忙一缩手，脸上露出了歉意。
    “不是的。”这时狄霖才觉出了苏悦的手指竟是冷如冰柱，有些惊讶，“小悦，你的手一直都是这么冰吗？”
    “还好了，师父说我本来就体质偏阴，再加上那次阴寒侵体，以后的体温都会比常人偏低一点的。”苏悦倒是满不在乎，将手指放在自己嘴边呵着气，暖和了之后方才又细心地将药膏匀开。
    转眼又过了几天。
    “已经很淡了，看来再过几天就会完全消掉了，我的药膏是不是很厉害？”苏悦很是开心，带着种孩童般的小小得意，一边说，一边拿过镜子照着让狄霖看。
    狄霖匆匆瞥了一眼，发现的确是淡了许多，原先凸起的深色伤疤已变成了一道淡淡的痕迹，看起来真的不需要多久就会完全消失了。
    他突然发现，原来身体上的伤痕竟是这样简单就可以愈合消除了，只不过需要一点好药，还有几十天的时间。只是不知道一个人心里面所受的创伤，又有什么药，又需要多长时间才可以彻底地消除呢？
    苏悦看着突然沉静下来的狄霖，就算纯真如他，这一刻也觉出了狄霖心底无尽的悲伤。
    “师兄，明天是我的生日哟。”苏悦忽然想了起来，笑着对狄霖说。
    “哦？”狄霖先是一怔，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苏悦已经失去了从前的记忆，至于生日，则是在一年前的今天，天云居士捡回了冻得奄奄一息的苏悦，也就将这一天算做是他的重生之日了。
    “过了明天，我就是十五岁了。”苏悦的眼中带着笑意，这样的笑意让他黑如宝石的眼眸中光华流动。
    “嗯，十五岁，小悦就可以束发，快要是个大人了。”狄霖知道这个年龄恐怕也是天云居士根据他的骨骼情况估猜的。
    “是啊是啊。”苏悦小鸡啄米似地频频点头。
    狄霖看着高高兴兴的苏悦，忽然忍不住问道：“小悦，从前的事情你一点也不记得了，真的不难受吗？”
    其实他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一直憋在心里，此时终于犹豫着问了出来。
    “过去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再说都已经忘掉了，再怎么难受又有什么用呢？”窗外的一线阳光正照在苏悦的脸上，阳光下他玉白的脸上有一层水蜜桃般的细小绒毛，“与其纠结着过去，还不如好好地拥有现在的快乐，不是更好吗？”
    许久，狄霖轻轻地吐出口气，缓缓地道：“是啊。”
    不是吗？过去的已然过去，再纠结于其中只会让自己更加地痛苦烦恼，忘掉过去，或许就可以得到简单的幸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