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碧涵夜未央（中）
    许久许久，狄霖都没有说话，而是站在那里，用他那双黑如曜石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君宇琤。
    尽管认识了四年，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狄霖其实一直是看不懂的。明明有着形于外表的明朗气质，然而只有在靠近了之后，才会发现他的难以接近和深不可测。无论是他的醉卧花间、笑语轻谑，还是他的潇洒疏放、游戏风尘，这些展露于人前的，应该都不是真实的他吧？
    事实上从一开始狄霖就很清楚，君宇琤不是没有目的的，对此君宇琤从来没有掩饰过，他其实也并不介怀，因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利用了这一点，从而来获得踏上仕途的机会呢？
    对于君宇琤将自己引荐入宫的奇特方式，他也不是不好奇的，只是他深知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他更不想因此而卷入到皇权的纷争之中。再到后来时，其实他也隐隐有了几分明白，唯一没有想到的则是，自己还是深陷在了其中，而且无法自拔。只不过，既然一开始就没有问，他现在也同样不想再问。而且就算问了，君宇琤也并必会说，就算说了，也怕是于事无补。
    狄霖看着君宇琤，却是不由地想起了四年前在那大漠之中，那一次是君宇琤救了自己。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君宇琤第一眼看到自己，脸上所流露出的那么明显的震惊与不信，应该就是因为自己这张与某人极为相似的脸吧。他忍不住去想，君宇琤后来的计划，究竟是在救他之前还是之后想到的呢？
    一时之间，狄霖眼底的神情仿佛微风拂过，水波轻漾，最终又很快归于了平静，他的口吻极是淡然，“一介草民的寿宴居然连堂堂王爷也都请动了，看起来这碧涵山庄的面子当真是不小啊。”
    “细论起来，这个杨景天和本王多少也算是沾亲带故，总要给点面子吧。”君宇琤唇边的笑意在脸上一点一点地漾开，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别光顾着说我，我只不过是个无事的闲散王爷，”他忽然挑高了一边的眉，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给他的俊颜平添了几分邪魅，“倒是你，在边关任着现职的狄将军，死里逃生之后，怎么不回边关，反而会跑到这里来了？还有，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又是谁？”
    狄霖看他一眼，轻轻将唇抿成了一条线，却并不说话。
    “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君宇琤展眉一笑，洒脱如闲云，“你知不知道？现在的皇都表面上看起来是风平浪静，其实早就乱成了一团。”
    狄霖淡淡的哦了一声。
    “睿王这次离宫虽然用了替身，可是没过三天，赋闲在家的苏幕远这个老狐狸，”君宇琤带着轻笑，脱口说出老狐狸三个字时，去瞄了狄霖一眼，见狄霖表情淡淡的并无不豫之色，便又接着说了下去，“他的鼻子就闻出了味儿，怂恿着皇太后去查探了好几次，虽说是被挡了驾，但是睿王悄悄出宫之事，大家都已是心知肚明了。”
    “所以，这段时日各路人马都在忙活着到处找人，”见狄霖还是不说话，他又笑吟吟地加了一句，“倒是没想到，睿王竟然会到了这里。”
    “那你呢，你也是为了睿王才来碧涵山庄的吧？”狄霖注视着君宇琤，问道。只不过他虽然是问话，但是语气却是肯定的。既然楚依依是端王府的人，想必君宇琤早就得知了睿王在碧涵山庄的讯息。
    “何止是我？我听说前几天连宁世臣那个家伙也来了。”君宇琤微微一笑，全然没有隐瞒。
    狄霖虽然并不知此事，但他也知道君宇琤是绝不会随口乱说的，眼中倏地冷凝了下来。
    “你这是一脸什么表情？”君宇琤笑出了声，眼底里却闪动着隐隐的光芒，“我早就跟你说过，有所图谋，想要睿王性命的人，绝不是只有我一个。”
    狄霖顿了一下，只简短地说了一句，“我告辞了。”就转身而去。
    “主上，不将他留下来吗？我怕他会坏了主上的大事。”在君宇琤的身后，忽然有一个娇柔软糯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必，现在还不必。”君宇琤很轻地吐出了这样几个字。
    ※※※ ※※※
    狄霖很快又回到了寿宴之中，而君宇珩似乎还保持着他离去时的姿式，轻倚着椅背，不时地低头啜饮一口手中的酒，样子看起来有几分悠闲又有几分慵懒。
    此时正好有一个青衣侍者躬着身子从君宇珩的面前退开，狄霖一眼瞥去，就觉得此人的身形动作象是有几分眼熟，再一想，似乎正是前夜易容成自己的那个风组成员。
    君宇珩看到狄霖回来，只微微点点头。
    狄霖坐了下来，君宇珩伸手给自己的杯中斟满了酒，又给狄霖斟了一杯。
    “我刚才让风组去碧涵居查探了一下。”君宇珩将手中的酒杯递了过去，“我原想着杨景天不在，守卫应该会松点，但还是没有办法进入内室。”如此严密的防卫，想必是在保守着一个极为重要的秘密。
    狄霖接过酒杯，微微沉吟了一下，低声道：“等酒宴散后，我想去那里探一下。”
    “不可。”君宇珩轻声道，却有着断金截玉的断然，“我不想你去冒这个险。”
    “不会的，我只是去查探一番，若有不妥，以我的武功，安然脱身应该不是难事。”狄霖微微一笑，眉眼生辉。
    俩人正侧头低声说着，这时，一缕悠扬绝尘的琴音缓缓地响起，有如仙音临凡，空际飘缈，而随着琴声，数名身穿如雪如羽的纱衣，轻纱掩面的舞姬飘然而至场中。
    舞转回红袖，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低去莲破浪，凌乱雪萦风。转旋回雪轻，飞去逐惊鸿。垂手柳无力，斜裾云欲生。
    一时间，在缤纷灿烂的灯影之下，素手如玉婉转流连，裙裾飘飞云羽凌空，流光飞舞，教人沉醉。
    而狄霖却忽然发现，就在这悠扬的琴音和动人的舞蹈之中，一个青衣管事在前面引着，君宇琤毫不张扬地走了进来。
    君宇琤走进来的时候，正是人人沉醉于舞乐之时，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不过他还是感到了狄霖的目光，转过视线，看了过去。
    尽管君宇珩易容成了一个面目平凡的中年人，但君宇琤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这般素然出尘的气质，绝世高华的风姿，还有那双永远淡定清泠的眼眸。只是此刻这双眼眸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君宇琤很快地转过目光，随着那管事向着杨景天那边走了过去。
    所以他并不知道，就在他转过视线之后，君宇珩却很快地瞥了他一眼，道：“想不到，四皇兄也来了。”他的语气里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意味来。
    他当然知道君宇琤与碧涵山庄有些瓜葛，只不过有些奇怪，君宇琤此人一向懂得避嫌，在明面上从不与庄里的人来往，为何这一次却是摆明了车马，就这样不遮不掩地走了进来？
    君宇珩微皱着眉，正寻思着，发现狄霖忽然站起了身，抬眼看去，却原来是杨晋之走了过来。
    “小弟今天实在是招待不周，万望恕罪。”杨晋之连声地道，“请兄台跟我来，我来给两位引见一下。”
    当下，俩人就起身，随着杨晋之走了过去。
    “父亲，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杨晋之恭立在杨景天的椅后，微微躬下身子，脸上含着笑，“这位是宇先生，这位林公子曾对我有过相救之情。”
    “久仰庄主之名，今日有幸得见，请容在下敬庄主一杯。”俩人踏前一步，对着杨景天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哪里哪里，杨某何德何能，只不过是大家的抬爱罢了……”转过脸来的杨景天凤目微扬，极其优雅地一笑。
    他的口中自然娴熟地说着一番客套话，但却是突然地顿住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仿佛在刹那间冻结了，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呆滞，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狄霖。